良谋

　　萌园九岁那年的花朝节，下了一场特别大的雨。
　　那时候家人只在南和州做漆器、瓷器、丝绸布桩生意，并未去上海。家里的哥哥正求学时，都未娶亲。太夫人总爱拿零食逗孙子们，而孩子的父亲们则忙于生意，那时家里的作坊不大，请的工人不多，父亲们也是要上手做工的，就连家里的男孩下学后完成课业，也是要做工的。
　　家里的院落是两道院落。小巧精致，大部分家业，是曾在安徽做宣纸生意的祖辈积攒的，后在南和市扎根，买了老铺子工人，做了当地的漆器等生意。老太爷很早过世，好在两个儿子正干，摸索着撑起家业。
　　“秋里宫城‘满月节’，又恰逢太后生日，南和商行照例，要送重礼。层层分派下来，落在我们头上，都沉得压人，哎！”叶富林在账房捧着账本愁眉苦脸，虽说做生意是来钱，但钱来得快去得也疾，甚至，有时候入不敷出；
　　“再加上官府罚一点，忙碌一年又是徒劳啊。”叶富材给哥哥递来新账本，旁边两个账房先生全神贯注算账，珠算拨得干脆利索，左手肘搭大账簿，右手才从算盘下来又执笔勾画登记。
　　“一年到头，图个养家糊口的薄利。按照摊派，明早差何伯送去商会。”
　　“今年，不出幺蛾就行。”富材拿出摊派告知，让一账房去准备。
　　他们现在的产品虽出口卖给洋人，卖到外国，但层层剥削后，也是艰难。南和商会会长札老先生疲于应对，希望向政府请辞，且愿捐20万银给政府，但还是没得到同意，最后，拿出身家八成，才勉强卸了会长的任，交由自己的儿子做。
　　富林、富材曾去探望老会长，老会长哀叹，经济贸易繁盛而百业俱废待兴，这个朝廷病了。
　　他沉思良久，拿出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报纸，上面是外国经济生产的消息，神秘而小声地对兄弟俩说：“机会在这里，药，也在这里。你们有机会，定代我学成归来，壮大实业为是。”
　　满月节未到，南和商行的年轻会长便被朝廷拿走，一起拿走的，还有老会长。理由也是强人所难：南和行承保的一艘英国商船“戴维1号”，船上的会计将铁箱里两块私人钻石金表带到岸上，被海关官员认定偷税漏税，被罚款50倍。又加前阵子朝廷审议交税税额作假，这边还未疏通关系，那边又遭一炮仗，整个商会，乱作一团，这样下去，非倒闭不可。
　　“大船颠簸小船淹。商会一倒，再难成大气候。朝廷盛怒怪罪下来，抄家没收吃牢狱，不可设想！”富林忧虑，如履薄冰，却深陷冰窟。
　　“要是你我独身二人倒也罢了，可怜家有老小。”
　　“熬着吧。”
　　“熬着吧。”
　　不过十一月，商会果不堪重压，宣布倒闭。南和州的冬天，从没哪个冬天像这样冷过。街上冷清清的，商铺的门紧闭着。零星的几个人也只是缩着头袖着双手，侧着身子分开风匆匆而过。
　　风，与雪，入乡随俗，学会了穿巷子，且越穿越痴迷越穿越疯狂，这是难得一见的空场，当细巷在尽头断裂，猛地一下，风与雪如那万国礼炮一般，炸裂在空中，是别样的白色冷烟火！
　　来年二月的花朝节，这个节日像是不存在一般。天犹寒冬。
　　叶宅，一家子围绕一个炭盆烤火。太夫人不言语，身上披着被子。其他人也是，都裹着厚袄或被子。
　　“——”静谧无语，大家都不作声；
　　“昨晚我听到下雨的声音了，富林，昨晚是下雨了吧。”太夫人突然抬起头看着燃出一层白霜的炭火，自顾地说道；
　　“是的母亲。”富林拧过头，听着门外的声音，双眼立刻红了，他快绷不住了，该疏通关系的钱都送了，可人人自危，这一劫就在眼前，逃不掉了，“母亲啊，富林愧对祖宗愧对母亲您啊！”富林一个双膝扑通跪下，伏地不起，富材也紧跟着跪着，两位太太也留着泪跪着。
　　“嗯，瞧我这身子板硬朗的很，我们就去那苦地走一走，带着孩子磨练磨练，我们熬过去，就没什么难事了！”太夫人咬着双唇不服，这些话，让富林兄弟二人倍感振奋；
　　屋内凝重，孩子们好动，呆不住，纷纷站到廊道里看雨。
　　今年的花朝节雨太大了。萌园过了年就九岁了，他比其他的孩子好似更懂家庭的逆境。他父亲不说，祖母不提，母亲只是远远地哭着，叔叔与婶娘也是没有笑颜。他心里一直回荡着的是父亲之前总挂在嘴边的话：假以十年，十年，抓住时机，他们或许还有机会如老会长所说的那般，去到别的地方，去学习新的思想，去发展经济。
　　“假以十年，假以十年，这十年向谁借去？”萌园在廊下踱步，看看密不透风的雨点，看看灰暗的天，看看积成浅潭的院子，青板砖被水一泡，颜色更深了，像一面镜子，倒映着自己家，倒映着自己，哦，那里面应该也是一个世界，是一个极乐的世界，若到那个世界，一切就有了机会。一时间，他的血脉喷涌，他好似见到自己夹在中间，一面在水底世界，一般在当下，他的一只眼看到了那些，那些水里的安宁！
　　人，最难琢磨清的就是思维，大脑复杂与神奇，奥妙的人生，意志力......他觉得整个宇宙都在帮助自己！
　　萌园着了魔，整个人怔住了，弯着腰看水面看了很久，先是兄弟喊他，他不搭理，然后所有兄弟喊他，他还是不搭理，最后吵得父亲也过来，还是不搭理，像石雕一般，当所有人都围着他跟他一样看水面的时候，萌园突然神秘地笑着，抢过静园手里盛满白棋子的棋盒，在大家惊恐未定之时，摔向如镜的青板砖！
　　霎时，天地互置一般。
　　“这孩子，雨天还在水里玩棋子！哎呀，快过来！看你父亲回来不罚你！”大夫人匆忙跑出屋子，拉着萌园进屋，给萌园擦去额头雨水，太夫人喝着茶听着小曲儿，看到萌园调皮，赶紧让人找干衣服，准备热水擦擦......萌园一会儿被带到这个院子一会儿被带到那个房间，家里如旧，东西和所有的人都在，他应该救了这个家，他给父亲要来了十年，想到这里，他突然哈哈哈地笑了起来，其他人好似什么都记不得，看着萌园笑，开始觉得他傻了，后来，慢慢地，就真的觉得他傻了。
　　但，萌园觉得自己应该一个人为这段旅程负责，他独自保守病魔折磨，起先他想跟母亲诉说，母亲觉得孩子说胡话不吉祥，父亲因算命的看风水的也远离他，家里人都觉得萌园有病，太夫人不言语，总会时不时地看他，陪他说话。
　　萌园觉得好孤独，他封闭了自己。
　　至此，他不晓得上天为何对他所愿给予回响，难道就是想折磨他，死了便能解脱？死容易，会不会自己不在了，这些东西，老天都要收回去？
　　他在自己的苦海，苦到魔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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