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魔

　　姬姜最后消失的地方，是大徵帝都。

　　她远赴帝都，是为从某个大家族手中，收一批修仙界淘汰的废品灵器，皇室财大气粗，从不缺上品灵器，那些些微瑕疵的次品也会直接报废。

　　这批废品灵器中，许多材料是某些大仙门独有的，生于人间福地洞天，魔界寻不到。

　　姬姜很看重这次交易，所以亲自前往。

　　訾灵在街上游荡了几天，大概摸清城中几个驻点的人员流动，她从驻点换人的时间来推测姬姜势力被腐蚀的速度。

　　每一个据点，有一枚响金铃，制作响金铃时姬姜花了很多心思，她们的联络器不能如仙门千里听风一样，有灵力限制，必须做到虽不流通，但任何时刻都能传递消息，于是材料选择上就匮乏起来。
　　最后她天价收购了一块寒铁，切割成一百五十份，打造了一百五十枚响金铃。
　　这块寒铁浑然一体，即便切分也能彼此响应，某一部分发生震动时，其他部分也会震动。

　　通过铃响的频率、间隔不同，译成不同的暗语，通过共震的暗语，快速传递消息。

　　魔神殿下进城就是为了拿响金铃，可是姬姜已经失踪了。之前他为了拿响金铃，去了两个驻点，遭遇伏杀，便屠了这两个驻点。

　　如今城中只剩一个驻点，訾灵让林重明控制住，白杨城对他们而言暂时安全，但这并不是长久之计。

　　他们的踪迹已然暴露，临近城池的叛军很快能赶来支援，所以他们必须尽快离开。

　　可这离开的路线，也得深思熟虑。

　　訾灵回来的路上分析了他们现在的处境。

　　第一，叛军已经通过对姬姜驻点的腐蚀，潜伏到了城池里，城池对他们而言不再安全，她跟魔神殿下现在弱不禁风，打起来毫无胜算。
　　魔神殿下不会死，她会啊。

　　第二，从白杨城前往大徵帝都，中途要经过十数个城池，不用灵力费时大约一个月，每座城池都要进行身份核查，即便他们有路引，魔神殿下暴露的风险也大大增加了。
　　有一个林重明能凭借眼睛认出他，就可能有第二个第三个。

　　第三，魔界叛乱的消息已经散开，无数势力蠢蠢欲动，恶意的善意的……他们接下来遭遇的伏杀，甚至可能不止出自叛军，官府、执法堂、仙门……都有可能。

　　总结：
　　四面楚歌，寸步难行。

　　訾灵挎着小食盒回来，月色已经笼罩了这间小院，魔神殿下坐在石桌旁，桌上摆着几碟荤素搭配的家常菜。

　　棠梨花开得正盛，粉白花瓣飘落，冷风中裹挟着馥郁暗香。

　　“殿下今日这么早就用饭了？”她又是一阵小跑，脸上带着笑，晚风吹起她的额发，露出光洁的额头。

　　魔神戳着碗里的饭粒，“林老三叫人送来的。”

　　一听这个名字，訾灵瞬间垮了神色，她眼珠子狡黠一转，见桌上几碟菜都没怎么动过，“是不是不合您胃口，别吃这个，吃属下买的！”

　　魔神看着她端出外面酒楼买的菜色，煞有其事地摆盘……然后一甩手把林老三送来的饭菜扫到一个盘子里，蹬蹬蹬地跑出门去，拿去喂侧门外的野狗！

　　一连几日，她出门总会带回外面酒楼的吃食，一旦在饭桌上发现林重明送来的东西，立马要上演一出这样的闹剧。

　　侧门外那条野狗都快被养熟了，一到饭点就跑来蹲着。

　　有一回他懒得麻烦，制止了訾灵的胡闹，少女一顿饭都心不在焉，低着头扒饭，末了眼泪一滴滴砸到饭里，委屈得直哭。

　　爱之深，恨之切。
　　他算是看明白了。

　　晚饭后，訾灵向他汇报今日的收获。
　　“……从白杨城到大徵帝都，最短路线途经十二个城池，耗时一月，中间绕路几个小城，能把途经的城池减少到八个，风险降低，只是如此一来，耗时便会更久。”

　　“行路工具？”
　　“马匹。”

　　“大徵朝盛行灵器，为何不布设传送法阵？城池之间的通行耗时大大缩减，正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他们不喜欢法阵吗？”

　　“……倒不是，大徵超过六成的城郭都建设了传送法阵，白杨城也有，只是传送法阵需要沟通天地之力，布设复杂，而且运转过程极其耗费灵力，只有三式者院才能维持，所以大徵国土内的法阵，都由三式者院统一管理。”
　　訾灵斟酌着道：“修行者不比常人，无论审查还是核对，都比城门严格得多，殿下魔罗之身，一旦踏入安全监管区，立刻会被监管使辨认出来。”

　　魔神殿下唔了一声，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主仆二人没了话题，訾灵安静地坐在一旁烹煮新茶，中途林重明的心腹管家来过一次，她刚开门就冷着脸把门关上了。

　　“……”

　　魔神看着她昂首阔步回来，踩石砖的力道都比寻常重，不知哪儿来的火气。

　　她继续煮茶，嫩叶在沸水中翻滚盘旋，不一会儿就氤氲出袅袅茶香，她问：“殿下，您想看我哭吗？”

　　魔神露出一点讶然的表情。

　　“不想看我哭，就别一直盯着我了。”她倒了两盏茶汤，自己却不喝，趴在桌子上，恹恹地把脸埋进臂弯里。

　　魔神轻轻挑眉，觉得她胆子比前两日大了不少。

　　“何必自寻烦恼？”他轻慢道：“你越恼怒，只能说明你越在意他，既然已经知道他的丑陋面目，就应该把这些在意全部丢弃。”

　　訾灵想了一会儿，赌气道：“我没有。”

　　得。
　　这道坎一时片刻过不去了。

　　到底是不经世事的小仙子，一点点人性丑陋都能摧毁她的意志。

　　魔神思忖片刻，“你为什么喜欢他？”

　　少女错愕万分，俏媚的猫儿眼都瞪圆了，“我没有！”

　　“孤说的是，视为重要之人的那种喜欢，”魔神推敲了一下措辞，“你把他看得如此重要，必然有什么原因，或许是志趣相投，或许是年少慕艾，或许是恩重如山……总得有一个理由。”

　　“哪有这么复杂……”她皱着挺翘的鼻子，嘟嘟哝哝：“认识了很多年罢了，就好像被信任的人反手捅了一刀啊，殿下你不也不喜欢欺骗嘛。”

　　她仔细想想，“其实我与他不算声气相投，喜欢和恩情更称不上，幼时仙门与大徵合作，阿爹带我接触过许多世家大族的公子小姐，他们行事端方，可我与他们说不到一块儿，唯独见他，觉得倾盖如故。”

　　也可以说是猪油蒙了心。

　　“我挺喜欢他的名字，重明，光明与希望之神鸟。”

　　世家大族鲜少有这样的名字，他们以字排辈，有名，有字，立意深远，诘曲聱牙，仙山上漫山遍野疯跑长大的沧澜宗少主不喜欢，正如她跟规矩教条下长大的孩子截然不同。

　　重明这个名字，就很合仙门人的胃口。

　　年幼的沧澜宗少主眼睛亮亮地问林家少爷他名字的意思，林家三少笑盈盈地答：光明与希望之神鸟。

　　听完回答的少主觉得自己命中注定的知交好友出现了！

　　……后来才知道林老三提前做了功课，什么神鸟，他们那一代是重字辈，他上头还有两个“不知道重什么”的兄长。

　　此后经年，訾灵偷偷在心中叫了他好多年的“瘪三”。

　　·

　　应智囊的计划，季扬最近几日都在林府侧门外蹲守，蹲小师姐那名男性同伙外出，试探实力。

　　那人不常出门，偶尔外出也会很快回来，琐事基本由小师姐处理。

　　季扬做好了长线蹲守的准备，可未料仅做好准备的第二日，目标就踩着小师姐出门的一刻钟后，从林府侧门出来了。

　　两人前后脚外出，似乎不是同一个方向。

　　季扬跟上了那个男人。

　　对方黑衣墨发，自带股矜贵气质，跟小师姐不同，他不怎么往闹市走，只是在僻静巷陌穿行，闲庭信步，似乎没有目的地。

　　季扬跟他隔着一段距离，男人步距均匀，下盘沉稳，应该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寻常人，却又不像修士，他身上没有修士锻体的痕迹。

　　走到一条僻静巷子，男人蓦地停步，不疾不徐的嗓音透着股懒散：
　　“有事？”

　　季扬立刻明白自己被发现了，这令他很诧异，因为他追踪那位身法奇绝的小师姐时都没有露馅，说明眼前的人在一定程度上比小师姐还厉害。

　　季扬缓缓自阴影中现身。
　　他心说不愧是邪恶势力，看似平常，其实卧虎藏龙。

　　魔神半侧过身，余光睥睨地落在凭空出现的少年身上。

　　眼前人面容青涩，又因常年练剑轮廓有几分精悍，平静的神情给人一种乍看很凶细看很迷茫的拧巴感，魔神不懂他的来意，双臂环胸，眸光淡漠。

　　季扬很确信，对方眼神瞥过来那一刻，他感受到了一股杀意。

　　虽然转瞬即逝，但锐如刀剑，这样不寒而栗的杀意他只在某些穷凶极恶之徒身上遇到过，一时更加凝重起来，走势平缓的下半张脸愣是被他抿出一条锋利下颌线。

　　无声的僵持在两人间蔓延，半晌，季扬出于礼貌，打破了这份沉默。

　　“幸会。”他道。

　　“……”

　　魔神沉默一下，他也是个讲礼节的人，遂回道：“饭否？”

　　“未曾。”季扬老实摇头，“我清早就守在侧门外等你们出来，未来得及进餐。”

　　魔神问：“你等我们干什么？”

　　季扬道：“与你同行的那位姑娘是执法堂甲级要犯，我前几日无意间发现了她的踪迹，出于正义之心，我必须将她逮捕归案。”
　　停顿片刻，他补充道：“你是她的同伙，身上肯定背负着很多命案，我会把你们二人一同逮捕送押。”

　　魔神：“……”

　　一路走来，遭遇过各方势力，但基本是冲他而来，被下属连累还是头一遭。

　　新奇。

　　“你如何确定我们是通缉要犯？”他问。

　　“只确定她，她是唯一一个蝉联两年乾院之首的弟子，虽因当年之案变成禁忌，但她依旧是乾院的传说。”否则他也不会去资料室偷她的对战留影来看。
　　季扬道：“没有执法堂弟子不知道訾灵，也没有人不知道她是通缉榜上排行第一的案犯。”

　　魔神整理了一下个中逻辑，“所以，她是很有名的通缉犯，而你，是她的同门师弟？”

　　季扬绷着脸，点点头。
　　他道：“不要负隅顽抗，束手就擒……”

　　魔神冷不丁道：“那你怎么确定我也是罪犯？”

　　“……”
　　问住季扬了。

　　他也不知道智囊小沈是怎么确定的。

　　“这样如何，三式者院总有仙门通缉要犯的海捕文书，为自证清白，我可随你去一趟，你拿着文书，一个个比对，若我是罪犯，可直接在三式者院将我抓捕。”

　　黑衣男人轻挑眉梢，言谈间自然流露出独属于上位者的发号施令。

　　但在季扬眼中，只觉得对方提出来了一个绝顶聪明好主意！

　　他怎么知道我记不清通缉名单！

　　少年脸上难得浮现出一丝笑意，用力点头。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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