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最好的朋友

　　在终于空闲下来的周五夜晚，电视上播放着人寿保险公司发布的调查，日本全国最多的姓氏前三分别是佐藤、铃木和高桥。

　　主持人沿路采访、对每个路人身边都存在着一个相关姓氏的人的答案露出做作的惊讶神情，三十五岁的伊达航把杯子里的茶一饮而尽，娜塔莉解下围裙递给今日轮岗负责洗碗的丈夫，顺着他的视线一起对电视节目点评：“我还以为第一大姓氏会是山田呢。”

　　她从这学期开始担任班主任的职位，在起头的两个月忙得心力憔悴；同样在混乱的春季为日本和平奔波的伊达警部连下班后与同事喝酒的精力都消失殆尽。

　　担起家庭重任完成所有家务活后他和娜塔莉一同瘫倒在床上疲惫地互道晚安后沉沉入睡，脑子里还在预备第二天早饭的食材，还得提前担心不肯起床的儿子如果又拖拖拉拉是否需要开车抄近道。

　　他已经不像过去一样年轻，经历生死考验后第二天还能精神抖擞，现在连熬夜调查案卷后都要打瞌睡。

　　娜塔莉听完他的感伤后笑出了声，她拍拍丈夫的脸，看似安慰其实只是给伤口上撒盐地说道：“年龄终于追赶上外表了，祝贺你，航君。”

　　她在调笑伊达的时候还会用上恋爱时期的称呼，这让他生不起脾气，只是拉住她的手亲吻了一下，接着站起身把桌上的碟子收拾好一起运进水池。

　　“阳太什么时候回来，感觉很久没和他一起出门散步了。”他顺口询问儿子的去向，“他去参加隔壁小光的生日会时，记得带上礼物了吗？包括我昨天买的草莓礼盒还有他做的贺卡。”

　　“带上了，他还省下来了今天份的饼干一起打包过去，这个分享欲不知道像谁。”

　　娜塔莉的声音从客厅传来，混杂在电视节目的特效声与洗碗的水声中模糊不清。伊达把冲过一次的碗碟放进洗碗机中，走出厨房。

　　“山田排名第十四。”她指着屏幕说，“居然只有十八万的人。虽然听上去是个很大的数字，但放在日本的总人口中似乎也没那么夸张。”

　　伊达自己能说得上名的山田就有近十个，所以不算不能理解妻子这种想为山田应援的心情；隔壁班的教官，成家后的邻居，警局的后辈，池袋的万事屋等等等等。

　　当然还有他最好的朋友。

　　*

　　习惯是很难改变的东西，悲伤也并不像海啸一样突如其来摧毁所有的理智。

　　在最开始的一年里他大部分时间都没能意识到山田太阳已经粉身碎骨，只是继续恍惚地过着自己的生活。

　　午夜看电影的时候对着旁边吐槽烂片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愣一下，早餐做完被迫吃下两份煎蛋，对着空无一人的家大喊“我回来了”。

　　娜塔莉在寒假时间来到东京，他和女朋友逛街的时候看到穿着高O痛衫的小孩欢呼着冲进模型店，他的目光追随着少年和伙伴的身影，而娜塔莉在此时开口：“真想拍给太阳君看看。”

　　“……是啊，他肯定会死皮赖脸地说新年礼物给他买那个吧。”

　　“你肯定会给他买的。”

　　“是，我确实会给他买。”他们一起笑了起来，娜塔莉背过身把脸埋进手心里。

　　伊达航在清晨醒来。他对着窗帘缝隙里透出的阳光愣神，迷糊了几秒没能矫正对记忆，还以为自己在大四的早课日子睡过了头，慌忙地爬起想着去隔壁把熬夜打游戏的幼驯染叫醒，他们该骑着摩托车赶去学校，过两天还有考试。

　　他双脚踏在地板上的时候踩上了冰冷的木板，可是记忆里他床下铺着山田和娜塔莉出门血拼抽奖抽中的地毯，因为太朴实他们两个都不喜欢、施舍给不讲究时尚的伊达航；他不在意，觉得质朴的纯色没什么不好。

　　伊达揉了揉太阳穴，想起来自己把地毯已经收进了搬家纸箱中。屋内空空荡荡，他即将换去警察单人宿舍，一个人在东京住两室的房子未免过于奢侈；摩托车也在不久前卖了，他正苦恼着攒钱结婚和贷款买车买房的未来。

　　他还要考虑附近的学校，考虑离单位的距离，考虑院子的面积，重中之重还得考虑的是隔壁得有同样在售的房子，因为他有一个麻烦的、和他绑定的幼驯染。

　　伊达在这时突然想起，山田太阳确实已经死了。

　　*

　　“……所以我说啊，就连我经常去点便利店的店员也姓山田。在听吗？又走神了哦。”娜塔莉的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伊达的身体抖了一下，他反应过来对妻子道歉：“最近太累了。”

　　“是想到太阳君的事了吧，别故作硬汉地掩饰，明明一副要哭的样子。”比他坦率很多的混血女人叉着腰摇了摇头，“他在我们家并不是禁忌话题，阳太都是听着你们两个笨蛋的故事长大的。”

　　【明明在大学之后变成了三个笨蛋。】伊达在内心不满地添上一句，他不敢说出口，乖顺地垂下头做出反省的样子。

　　“而且我也很想他。”娜塔莉的声音沉了下去。伊达清楚这一点，毕竟用孩子的名字纪念朋友本身不符合日本人的价值观，但娜塔莉默许了【阳太】这个姓名。

　　他们在二十八岁结婚，新家选在地段不错的位置，房产中介是伊达日常好人好事时帮过的人，为他们争取到公道的价格。他二十九岁的时候娜塔莉怀孕，三十岁时有了第一个孩子，身上的房屋贷款还有三十年才能还清。

　　“他会成为一个很好的人。”娜塔莉躺在病床上喃喃自语，“而老娘再也不要生孩子了。”

　　伊达唯唯诺诺，他想着山田太阳在的话一定会和娜塔莉统一战线，一边建议伊达去进行疼痛实验接受平等的痛苦，一边把脸贴在婴儿室的玻璃上像少年时期看模型一样认真点评孩子果然像妈好看。

　　山田太阳像这个家庭的幽灵。他渗透在缝隙中，穿行在家具之间，与他们坐在同一张餐桌之上。

　　连从未见过他的阳太在长期听着父亲童年回忆做睡前故事之后，在夫妇二人期待的眼神中终于开口吐露的第一句便是“高O”。

　　……还不如说“太阳”呢。在阳太两岁的某个休息日时往事再提，伊达航心虚地回避了妻子暗藏杀机的视线，借口要帮新来的邻居整理花园便逃离现场。

　　隔壁的房屋在伊达三十一岁的那年出售，好巧不巧这对夫妻同样也姓山田。所以伊达怀疑自己是否和山田们有奇怪的缘分，起码这样的未来和山田太阳过去念叨的完全一样、又一家山田住在了伊达家的隔壁。

　　他们的孩子和阳太同年出生，是名字叫做【光】的男孩子。伊达把草坪铺好，支起身抹了把汗，心不在焉地想着命运的齿轮再次转动。

　　此时他的裤子被拉扯了一下，伊达低下头，年幼的小光艰难地踮着脚把散发着冷气的嘎哩嘎哩君伸向他。

　　山田光对他异常地亲近，那对年轻且大大咧咧的夫妻对此非常习惯，告诉担心的伊达这孩子从小喜欢高大的东西，可能把两米多的伊达当高O看了，小光在横滨看到RX78也是同样的表情。

　　于是现役警官把他们一家严肃教育了一顿。这样轻率的态度迟早要导致不良结果，他不想看到任何一个山田收到伤害，尤其小光长得可爱，孩童拐卖犯可不会管你是不是未来的胶佬，他们喜欢漂亮又傻的。

　　漂亮又傻的小男孩茫然地趴在老实跪坐的父母身边，他思索了两秒，抱着手里的模型沉沉睡去。

　　山田光和伊达阳太上了同一所幼稚园，因为是邻居所以比其他孩子更亲近一些，放学后一起牵着手回家，周末一起去公园疯跑。

　　有时小光会来隔壁吃晚餐，在餐桌上阳太说出“因为爸爸是警察所以未来想做警察”后，他嚼着牛肉的动作都因为惊讶而停下，痛苦地抱住脑袋，不想和爸爸成为一样的会计。

　　“那你要不也来当警察吧。”阳太豪放地对他伸出友谊之手。

　　“也行，那我也当警察好了。”昨天还在犹豫着当假面骑士的小光瞬间改口，他们严肃地握了握手，达成共识。

　　娜塔莉憋着笑转向捂住脸的伊达航：“你们两个当年也是这么随便吗？”

　　“才不是。”伊达憋屈地说，“但起码小光没当着我的面说要当阳太的爸爸。”

　　*

　　阳太满面愁容地回到家，他在参加生日派对之前还是高高兴兴的，现在连着头上装饰的高O发夹一起黯淡无光。

　　“不会是和小光起了争执吧。”娜塔莉担忧地在伊达耳边小声问，她推了推丈夫的肩膀，“去和他聊聊，毕竟我没和山田吵过架。”

　　伊达叼着牙签随便应了两声，他在心里想有什么好开导的，好朋友争吵打架才是正常小事。阳太曾经听伊达山田大战三百回合的时候笑得可开心了，总不能轮到自己的时候就郁郁寡欢。

　　但儿子已经走到他面前，遗传了他和他父亲的粗眉忧郁地下垂，伊达心软地把他揽到怀里，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生日会一直到落幕都很开心，山田光在门口挥别除了阳太之外的所有朋友，和他一起开始兴奋地拆起了礼物，意外在这时发生。

　　“小光的爸爸妈妈送他的礼物是黄金扎古号，结果小光在碰到礼物的瞬间露出了头痛的表情，他大叫一声晕倒了。”

　　阳太忧伤地看了伊达一眼：“我吓得哭着要打电话叫救护车，但是山田叔叔说‘应该没什么事我加班时候也经常昏倒’，山田阿姨也安慰我‘不要紧按我们家遗传的生命力小光不会有事，一定只是太激动了，你看他就算昏倒还是把模型抱得牢牢的呢’。接着小光就醒了。”

　　这一连串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吐槽比较好。

　　伊达沉默地把牙签从嘴上取下，摩拳擦掌准备再去给不靠谱的邻居一顿常识教育、顺便看看儿子的幼驯染是不是真的没事。

　　“但是他醒来之后变得很奇怪。”阳太委屈地低下头，捏紧自己的裤子，“他叫我以后不要叫他小光了。”

　　啊，这个剧情他也很熟。伊达平和地想，估计着就是要叫【山田】吧，说自己长大了什么的。

　　“他说我应该叫他【山田叔叔】。”阳太毫无征兆地掀起巨浪，他没能觉察到父亲目瞪口呆的样子，继续抱怨，“还说着什么太可恶了伴郎都没能当上。谁会让五岁的小孩当伴郎啊，花童才差不多。”

　　孩子不会撒谎，但是孩子会胡编乱造。唯物主义三十五年的伊达在失去山田太阳十二年之后也没丧失理智。

　　他冷静地分析了现状，在脑内构成一个完整的事件，也许是儿子在多年的山田伊达历险记影响之下把现实与幻想混淆一谈，在朋友突发意外的时候捏造了一个奇怪的故事，虽然具体且要点精准地有点吓人。

　　他的心脏开始抽痛，空气似乎被点燃，吸入肺部的每一口氧气带着燃烧的火焰。关于山田太阳的记忆像淅淅沥沥的雨水渗进过去的土壤，无法回避深入骨髓的潮湿提示着海岸的城镇风暴即将来临。

　　失去是一个瞬间，但是接受是一个过程。三十五岁的伊达航还是没能释怀。

　　阳太被娜塔莉带回了房间，他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对着空气发呆，恍惚着想起童年时候便利店事件的后日，山田太阳叼着冰棍按响了门铃。

　　而门铃真的在响。

　　山田光双手抱胸站在门外，他抬起头，脸上带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成熟：“怎么动作这么慢，而且为什么又在掉眼泪。”

　　他伸出手，大大方方地问：“我的生日礼物呢？那份算是阳太君的，你也该给我才对。”

　　“......光君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他连一秒也没有迟疑：“PG1/60RX-0黄金独角兽菲尼克斯。”

　　“我真的会揍你哦，臭小子。”伊达抹了把眼泪笑着骂道。

　　“揍呗，别打脸，不然我爸妈要告你虐待儿童。”

　　隔壁家的山田耸耸肩膀，他拍拍蹲在面前的大人的脑袋：“只要你能别再哭了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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