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吾解——第二解

　　“……在成为边氏一族的守护者之后，杜氏一族为了避免受到俗世影响，于是下令族人中但凡成为边氏子嗣影子的人均不能以真面目示人。所以即便我陪着边望长大，他也从来没有看到过我的相貌。虽然我曾经在边望面前摘下过面具，但那也并不是我真正的面容。
　　“而边望也未曾听过我真正的声音，毕竟，除了面具遮挡的影响，我自己也可以随自己的容貌进行调整改变声音。
　　“但我第一次以‘风旿’的身份出现时，我没有用我自己的面容，我用了凤舞散仙的容貌与名字。
　　“就像我说的，假扮边望比我做自己更让我自在，我为了一族的未来而去欺骗边望，本就让我心烦愧疚，所以我用了凤舞散仙的相，以减少我在边望的罪恶感。
　　“于是，‘风旿’诞生了。
　　“因为早知道边望会趟梅州的浑水，所以我提前到梅州主动结识真夬，与真夬商议后，我混入山贼之中，计划与真夬来个里应外合，将刘雍等人一网打尽。
　　“而后来边望不出我所料，得到真夬的讯息后便离开了新京。
　　“我虽然拥有许多技艺，但我终究只有一个身体，不能够在扮演边望的同时还扮演着风旿，所以我安排了我的一丝神魂留在新京扮演边望。
　　“杜氏一族其实说起来不过是杜仕月为了降低炼化灵力的难度而借由灵力产生的子嗣，能力比不上本体，可是却拥有比一般人强的各项能力，且有一定的繁衍能力。我的那一丝神魂就相当于是我创造的第一个子嗣，与我的思想在一定程度上是相通的，但凡他有什么困惑都可以通过思考传达给我。
　　“而在这种办法下，我竟真的同时扮作了两个人。
　　“……其实我并不是很清楚边望到底钟情什么样的人，在与真夬相处的时候，我虽然欣赏真夬，但是我也不清楚当初边望为何会对他动情。可除了真夬，边望又没有心悦过其他人，我于是只得参照真夬的品性去扮演‘风旿’。
　　“直率自谦、有勇有谋、志向远大、体贴身边人，特别是在自己心悦的人面前，无微不至。
　　“这是我眼中的真夬。
　　“我回想着真夬对待他妻子冉与柳时的全心全意，以及冉与柳看向真夬时坚定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些体会。
　　“在这世间存在几千年，‘我’却不曾拥有过一段真情。无论爱情、友情还是亲情，都未曾有过。即便曾经遇见过几个过客，但是因为那些‘我’知道不会有好结局，所以也会很快放手，孤独地迎接下一次死与生。
　　“我想，旧时光中的那么多个‘我’孑然一身行到现在的时刻，只因‘我’理智而又胆怯，因为‘我’不够坚定，不敢坚定地选择，所以没有人会坚定地留在‘我’身边。
　　“坚定……
　　“我原以为我对守护边氏一族的心已经足够坚定，可当我以‘风旿’的身份第一次见到边望时，我才发现我或许并不是很坚定。
　　“扮作‘李愚’的边望本是我陌生的边望，可是当边望的眼神望过来时，我却仿佛被他告知，他已经知道我是谁了。
　　“可事实是，边望并不能猜到。只是因为我太熟悉边望，我知道他善于揣度人性，我也知道他对抱有目的性的接近多么敏感。
　　“我怕了，我害怕失败。
　　“于是我被迫偏离了模仿真夬的品性，我下意识把自己展露在边望面前。
　　“因为我意识到，面对边望，只能以真心换真心。
　　“……将你们带回山中的第一夜我便希望能与边望欢好，以快速逃离欺骗边望的罪恶感。
　　“但我从未经历过那些事，从前的‘我’也毫无经验，难得的，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白活那么多年了。无奈，我只能笨拙地去靠近边望，去触摸边望，希望他也能见色起意，毕竟凤舞散仙的容貌绝世无双。可我的胡闹换来的却只有边望的以礼相待。
　　“礼是什么？
　　“是凡人为了他们的国家的和谐而创造的束缚，是让像‘杜仲’那样的存在受到束缚而使国家稳定的规则，而边望的父亲边义懋最是尚礼。
　　“我忽然意识到，拘于礼数，边望可能永远都不会随意与并未生情的人欢好。我一时犯了难，我不知道如何让边望对我生情，我也不希望边望对我生情，这是一件很麻烦的事。因为我根本给不了边望最想要的陪伴，自然定下的时间一至，我便会死去，而后新的我会诞生，但下一个我是我，却又不只是我。
　　“正当我困扰之际，停下挑逗的动作时，边望却为我对他的失礼行径给予了反击。
　　“边望咬了我有意伸进他嘴里的手指。
　　“虽然边望咬的并不重，但是我感受到了边望的不爽。
　　“有情绪代表有用。
　　“我正打算继续下去，边望却又尽职尽责地扮演起了‘李愚’，避开我逃到床榻外，向我低伏，说他‘李愚’可以为我做牛做马。
　　“那时是我第一次发现原来我与边望是有些相似的，原来边望也会将不必承受的责任推到一个虚假的‘人’身上。
　　“我一时不再纠结礼不礼的问题了，我应下了边望的那句话，我对他说——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李愚法风旿。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李愚，今后，你便是我的牛马。’
　　“我说的非常大胆肆意，可是我与边望都心知肚明，世间本没有‘风旿’和‘李愚’，即便说再多的海誓山盟，都只能成灰。那时的我也不过是忽然想要拥有一下，即便只是‘李愚’，我想拥有一个人，一个坚定地选择我的人……
　　“之后的几日，我们的关系并没有变得更亲密，但我却不急了，心中的罪恶感也一点点被‘李愚’是‘李愚’，‘边望’是‘边望’的想法而驱散。
　　“我继续与真夬联络，筹备着将刘雍一党一网打尽的计划。
　　“而边望则尽心尽力地扮演者‘李愚’，为我暖床……嗯，自然是字面意义上的暖床。
　　“计划之日的前夜，我无心入梦，便坐在树上看着天上的群星，想到在俗世挣扎几千年后，自己也终于可以在不远的未来成为其中一颗，我有些高兴。
　　“本该只有我一个人欣赏夜空，可巧的是，边望也因睡不着而出来散心。
　　“白日里我曾告诉过边望我夜里不回来，毕竟到了第二日，‘李愚’便不在了。可是夜深人静时，边望却走了出来，看着远方，不知道在想山还是在想水，又或者是……
　　“我无聊地摘过树枝上的绿叶丢向最后一夜的‘李愚’。
　　“无风却有落叶，边望并不痴傻，一抬头便找到了我的位置。
　　“‘首领。’
　　“‘嗯。’
　　“边望就站在树下，抬着头望着我。因为是深夜，所以他的眼神毫无遮掩，但我能看见，因为我毕竟不是人。而他那动人心魄的双眸直白地告知我，此刻的他并不是‘李愚’。于是我失了下去的兴趣，对我而言扮演其他人是趣事，对边望而言，却不一定是。即便我还想看见‘李愚’，但此刻出现的边望我却不想再让他藏起来，就像我，杜清华，也不想藏起来了一样。
　　“安静无言，我们就那样沉默地呆了一会儿，我喜欢躺在树上看天空，看远方，睡与睡，明与暗在我眼里也没什么分别，但想到边望肉体凡胎，不睡眠对精力有所影响，我便出声想让他进屋休息。
　　“‘歇息——’
　　“‘此时已是卯时三刻了，我们一同看日出吧。’
　　“……说不出拒绝的理由，我伏在树上，与站在树下的边望一同看了世上最美的日出。
　　“我第一次想，以我，并不是以‘我’的思想，想，如果‘我’没有做下那些错事，或许就不用以欺骗之名来与边望相识了。
　　“我们不一定会相逢，但我们至少不必因欺瞒相离
　　“可是，终归是自作自受，天道轮回。
　　“我可以以风旿的名义说出‘李愚法风旿’的猖狂之言。
　　“可事实却是，杜世竹法边附民。
　　“……后面的事你也知道，我被边望请来做你的武学师父，但却一直见不到他。
　　“原本我是不想离边望太远的，可我想到在我对他的兴趣展露无遗的情况下，他还是没有将我推开，我又觉得以‘风旿’的身份留在新京终究也是一个机会。
　　“其实你我，甚至于他都清楚，你已无法练习童子功，所谓武学也只能选择一些取巧之道。但是我们却都没有拒绝这一个提议，在边望身边多年的我能明白，边望已然有了恻隐之心。
　　“这是好事，又是坏事。
　　“我何尝需要边望对我生情呢？
　　“我只需要边望能够有子嗣，为我们，为那些自作自受的过去画上一个句点。
　　“可是这件事，一旦开始我便不能停止了，而且，欣赏，也并不一定就是动情。毕竟边望时常会展露他对其他人的欣赏。
　　“我就怀着这样的猜想一边教你功法，一边继续做杜清华。
　　“一切都很平和，我的纠结却不曾断过。
　　“想要见到边望，却又怕我学来的那些方法把他吓跑。可不见到边望，我又达不成我的目的。
　　“世间果然难得双全法啊。
　　“直到那日你的妹妹周岁，他来了。
　　“我本以为只会与他在宴席上相见，可他却先来找我了。
　　“速战速决。
　　“这是当时的我唯一的想法。
　　“我用着从书画上学来的所有方法去拉近我与他的距离。
　　“我对他说，我想要一个教会你武功的奖励。
　　“他自然懂得我想要的奖励是怎样的，只问我为何有那样的想法。
　　“我不能说出真相，我只好反问他，把问题抛给他。
　　“边望这一次却没有顾左右而言他，直言问我是否真的懂喜欢。
　　“我不懂。
　　“生生死死那么多次，我没有必要去懂喜欢。但是为了与边望周旋，我只说我想要他对真夬的喜欢。
　　“‘可风旿，我对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喜欢。’
　　“‘好。那我便要你对我的喜欢。’
　　“只要能够一夜春宵的喜欢就够了。
　　“‘风旿，我的喜欢，只在长久不变的情意之下才能深入。你真的想要，那你能保证你不会改变你的情意吗？’
　　“这本是一句很好回应的情话，可是当应承的话落到嘴边，我却说不出口。
　　“‘风旿’是不可能对边望有情的，‘风旿’只是为了诞下边氏一族的子嗣的容器，‘风旿’本不存在这世上。
　　“边望的眼里是藏不住的失望，他了然退却，我也忍不住后退。
　　“我做不到。
　　“我逃走了。
　　“那是我‘诞生’时便被告知要守护的人，我却要违背他的意愿，欺骗他的身心。极大的罪恶感充斥在我的胸口，我实在不能继续假扮‘风旿‘了。
　　“我重新做回了杜清华。
　　“‘风旿‘的不辞而别似乎没有对边望造成任何影响，可是作为边望的影子，我却清楚在边望的书桌中放了多少幅描绘着‘风旿‘眉眼的残画。
　　“本不应该这样的……
　　“‘陛下在思念谁？’
　　“我想知道答案，又害怕答案是我，不，‘风旿‘。
　　“‘……’
　　“边望望向我，作为杜清华的我。
　　“‘……一阵风。’
　　“边望的叹息让我惊讶。
　　“怎么会呢？
　　“‘风旿’与边望相处最深的时光不过那深山中的十日，可是边望却真的对‘风旿’有了情愫。
　　“那样一心为民的边望也会为儿女情长而困扰，我莫名觉得我做错了。
　　“我不该让一个本不存在的人去扰乱边望的心，我也不该去妄图左右边望的想法。
　　“可是难道我便要一直没有未来地继续下去吗？
　　“明明尽头就在不远处，我却要任由机会就那样飘走吗？
　　“閎天上神的惩罚到底要告诉我什么呢？
　　“这是我第一次对身上的禁制感到困惑，不再是痛苦与不甘。我开始困惑，我在这份禁制中难道没有一丝领悟吗？
　　“从前的‘我’反抗过，忏悔过，放弃过，期待过……而现在的我……
　　“看着边望凝神处理政务的侧颜，我忽然不困惑，我意识到，陪伴在边望的此刻，我无比平和。
　　“不如就这样吧。
　　“我杜清华陪伴边望度过这一世，随后在一座深山中迎接下一个我，在那里度过无休无止的炼狱，用永生去无休止地偿还当初犯下的所有错误，直到精魄再也承受不住，被天地撕扯开，弥散在无人知晓处，然后又重新开始赎罪……
　　“‘怎么了？’
　　“我深深地看着因感受到我的注视而望向我的边望。
　　“‘累了？’
　　“边望浅浅地笑了，我的心一动。
　　“‘不。’
　　“边望指了指一旁的木椅。
　　“‘坐一会儿吧，今晚我下厨。’
　　“‘……好。’
　　“我仿佛看见了真夬与冉与柳。
　　“啊——
　　“我恍然大悟。
　　“原来，杜清华对边望早已坚定不移，矢志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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