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佛下山

　　我想我是疯了，我一生中，没有任何时候比今晚更疯。
　　我不敢开口，我怕任何一个字，将我出卖，将我的理智燃烧殆尽。

　　我起身后退，将她避开，她亦站起身。
　　“和尚，你要是不同意，我就不跟他成亲。你只要说一个不字，我就不嫁。”

　　我不说话，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一个雕花木盒。
　　她眼神乍亮，满脸都是欢喜。

　　“此去迢递，请恕贫僧琐事缠身，不能亲临姜施主与慕容宫主喜宴，本欲托门下弟子代走一遭，既然姜施主来了，贫僧便亲自将贺礼交到姜施主手里吧。”

　　我将木盒递出，姜依白欢喜的脸色一瞬凝滞。

　　“好，好！”
　　“你这死秃驴，你这辈子都见不到我了！”
　　“我要跟他百年好合，生大胖小子，过个几年，把你忘得一干二净。”

　　姜依白哭着将木盒砸到我身上。然后冲出门去，遁入夜色。

　　我静静望着她的背影，静静站着，不知过了多久。
　　我转过身，弯腰捡起地上从木盒里滚落，碎成两段的玉佩。我将它们放回木盒，用布帛裹好，扣上扣子。
　　有什么砸到了我的手背。

　　好烫。

　　·

　　我一夜未眠，直到六月初八。
　　我不寝不饮，将自己关在房间。
　　师父过来找我。

　　“不怙，不要忘记你的身份。”
　　“弟子知道。”
　　“人人生来有命，你身为佛子，红尘俗事，只是对你的一番考验，为师不点出来，只是觉得你自己能堪过此关，如今尘埃落定，你却还这般消沉，怎堪得了天命？”

　　我若只是个一般的和尚，六根不净，断不了尘缘，自去断了佛缘，然而师父捡我回来，将我悉心栽培，封我首座之位，不过是因为一场劫数。
　　他二十年前算到承运寺有一场大劫，此劫若应，承运寺必将毁于一旦，所谓佛子，不过是能扭转这场劫数之人。

　　我不仅不能逃，我还要守着这座山，守着这座寺。
　　从生到死，不复下山。

　　“师父放心，弟子省得。”

　　·
　　七月，她没有来。
　　八月，她没有来。
　　九月，她没有来。

　　终于入冬，她再也没有来。
　　她走了。

　　我看着经书里夹的鬼脸，总忍不住笑，笑完，又望着书失神，终于有一天，我将它们都搜集起来，烧了一干二净。
　　我的病好像快要治好了。

　　她不来，好像也没有什么奇怪。
　　渐渐的渐渐的，也就习惯了。
　　我想，某一天，我应该连她的样子也不会再记起来了。

　　我收了个徒弟，养徒弟是个很麻烦的事，不过也很有意思。
　　徒弟还小，我要教导他功课，晚上还要去他房间查看，帮他把被子捻好。
　　我检查徒弟功课，看他写的烂字无奈叹气，他垂着头，绞着衣袖，在一旁乖巧站着，我亦不忍心苛责于他。

　　就这么过了一年。
　　徒弟终于不再那么怕我，有一天，他爬到我的床上，摸着我的眼眶。
　　“师父，你为什么晚上总是不睡觉，睁着眼睛发呆。”

　　我说：“因为师父在练功。”
　　徒弟说：“那徒儿也要练功。”
　　他睁着眼，学我一样，躺在我旁边，没多久，就眼皮一沉，打起了鼾。
　　我将他抱起，放回了他住的房间。

　　我教他练武，看着他一招一式的比划，有时滑稽，忍不住也笑。徒弟就羞红耳朵，问我是不是练得很差。
　　我说不是。

　　“比你师父当年，练得好多了。”我这么说。
　　徒弟说：“可住持说师父你小时候练得可好了。”
　　我说：“师父在你这个年纪，还没开始练武呢。”
　　徒弟又问：“可师父如今很厉害。”
　　我说：“所以你以后比师父还厉害。”
　　徒弟说：“我不要比师父还厉害。”
　　我说：“为什么？”
　　徒弟说：“等我比师父还厉害，师父就跑掉，不再要我这个徒弟了。”
　　我摸摸徒弟的头：“师父一直都在这里，师父不跑。”
　　徒弟说：“可有人跟我说师父早晚有一天要跑掉，不会再回来了。”
　　我哑然失笑：“谁跟你这么说的？”
　　徒弟说：“一个女妖精。”

　　“什么？”
　　“妖精。”徒弟郑重其事，“师父你知道吗，后山有妖精。她说她是桃树精，修炼了上千年，早在咱们这个寺庙没有建起之前，她就在那里住了。这里，都是她的地盘。”

　　我刚要笑他，忽然间，心间好像被什么一撞，将我撞失了神。

　　“妖女，你又来干嘛？！”
　　不烦的声音乍然响起，浩荡迂回在回廊庙宇之中。一个身影从后院窜了出来，不烦抄着扫帚气势汹汹地追在她后面。
　　“妖女，不准你骚扰我大师兄！”

　　她跑到院中，一边笑一边做鬼脸挑衅。
　　“略略略略略，打不到我打不到我！”

　　徒弟指着她大叫：“妖精！”

　　姜依白终于停在了院中，看着我，安静下来。不烦也止住脚步，收起扫帚。

　　我静静看着她，没有言语。

　　姜依白一张脸没有表情，突然，她冷哼一声，笑得嚣张。

　　“秃驴，你是不是以为这样就可以摆脱我了？”
　　“你想得美，我才不会让你得逞，你想让我跟慕容启成亲，我偏不。”
　　“我偏要来缠着你，告诉你吧，你这辈子都躲不掉我！”

　　“你这妖女！”不烦抄起扫帚又追她。
　　她一阵风似的，疯狂又卷地而起，窜到了院子的另一角。
　　“来追我啊，来追我啊！”

　　“你！”
　　不烦气得跺脚，追在她身后，转眼又消失在了院中。

　　“师父，她就是我跟你说的妖精！”徒弟说。
　　“师父，你怎么了？”
　　“师父，你笑什么？”

　　“师父，你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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