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后他追悔莫及

作者:胥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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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伤


      三百年前,兰因谷。

      彼时,仓灵被困在修士布下的猎捕陷阱中,卡在五行春木间,无数篆刻着符咒的菟丝子如蛇般缠上他双翼,困缚他,吸他的血液精髓,使他痛苦万分。

      随着灵气渐渐干涸,他禁不住悲鸣。

      哀声响彻山谷。

      原形也从一只成鸟退化成幼年态,显得可怜巴巴的,一点都不威武凶猛了。

      快要撑不住时,他忽然听见有人叹息一声,怜悯道:“哪里来的可怜小妖,怎就误入师叔布的法阵了?”

      那嗓音温柔低沉,清泠干净,很是好听。

      仓灵却无暇欣赏,他又疼又累,快气炸了。
      腹诽:原来和那些讨厌的修士是一伙的!要不是本大王虚弱至此,一定一口火喷死你!

      是的,仓灵自有意识起,便在这座山谷,仗着比其他小妖多了个厉害的喷火技能,称王称霸,自称大王。

      若不是那群臭修士为谋灵草仙植,盯上兰因谷,到处布符咒,圈地盘,害得他这般倒霉,他能一直这么逍遥快活下去。

      仓灵怒不可遏,又骂了好几句,骂的很脏。

      但他修为都快被吸干了,退化成稚鸟,根本说不出话,只能骂骂咧咧地:“啾!啾啾啾——!!”

      那人听不懂鸟语,还以为他在求救。

      破春剑斩下,束缚稚鸟的菟丝子尽数断裂。

      红色的一小团毛茸茸从高耸的春木间跌落,坠入奚暮怀里,被雪岭松香包裹。

      仓灵昏迷前,想:完蛋!他是个臭修士,我是个大妖怪,我刚刚还骂了他,他肯定睚眦必报,虐我身虐我心,抽皮剥骨拔秃羽毛!要死了要死了……

      也不晓得,这修士喜不喜欢吃鸟肉,这关系到他能不能留个全尸。

      嗐呀!
      就算这修士不爱吃鸟肉,他也不会有全尸的!
      他可听山里的小妖说了,修士最喜欢用他们妖怪炼丹了!往炉子里一丢,烧地渣渣都不剩!

      仓灵悲嘁地啾了两声,便晕了过去。

      再度醒来的时候,却不是在炼丹炉中。

      他躺在柔软的丝绒布帛中,被安置在一个兰草编织的小花篮里,像是怕他睡得不舒服,身下垫了好几层松软的棉絮,干干净净的,混着温暖的阳光味道和令人神安的雪岭松香。

      “醒了?”

      仓灵脑袋卡壳,愣了许久,眨巴着黑漆漆的眼珠子呆呆地看着凑过来的一张俊俏面庞。

      “已经不流血了。”

      青年拨弄着他翅膀下的绒羽:“菟丝子勒出来的伤愈合容易,但你被吸干的修为是回不来了,需要重新修炼。”

      声音温柔地仿若三月煦风,又如青山雾岚。

      仓灵没见过这么温柔的人,险些沉溺进去,他一个激灵,绒毛一炸,脑袋顶上的三根冠羽猛地竖起,凶狠地啄了下青年的手指。

      “啾啾啾啾!”

      就算你长得好看,会蛊惑人也没用,我不会被你骗的!臭修士!

      青年微怔,望着自己手指上浅浅的红印,又看向稚鸟嫩喙,无声地笑了笑。

      手指一戳,圆滚滚的稚鸟便站不稳脚,侧身一崴,栽倒于兰草编织的小窝里。

      “这么小一点,就别装凶了吧,啄人也不疼。”

      青年眼尾下撇,桃花眸弯起。

      嘲笑!
      他在嘲笑我!

      仓灵气死了,那一点点短翅膀往圆滚滚的腰上一插,凶巴巴地:“啾啾啾!”

      青年却继续嘲讽他:“唔……骂人吗?也没什么气势。”

      仓灵无能狂怒。

      可正如青年所说,他退化成稚鸟的原形一点都不威武,气势上就输了,几乎修为尽失,打也打不过。

      仓灵跺了跺脚,踩着柔软的窝,若有所思。

      “渴不渴?”

      一小杯仙露忽然递到眼前,仓灵愣了好一会儿,警惕地在青年和仙露前梭巡好几眼。

      咕噜……

      喉咙不争气地咽了咽。

      这臭修士现在肯定不会拿他炼丹,也不会烤了他,要不然干嘛费劲给他疗伤?
      估计是要将他养肥了,再吃。

      等到他伤养好了,修为恢复了,谁吃谁还不一定呢!

      仓灵自信地想,区区人类修士而已,哪里打得过自己这个凶神恶煞的大妖怪?

      黑漆漆的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杯仙露,喉咙又不争气地咽了好几下。

      罢了!
      大妖怪能屈能伸,虚与委蛇而已,谁不会呢?
      等他恢复修为,就杀了这个臭修士,灭了口,就没人知道他落魄至此,变成稚鸟供人取乐了!

      稚鸟一副壮士断腕,忍辱负重的模样,双颊一鼓,脑袋一扎,狠狠埋进玉杯里,咕噜咕噜喝起仙露。

      奚暮瞧着他这模样,唇角下意识扬起,颇有闲情地欣赏着。

      直到小妖怪将杯中仙露喝地见了底,打了个饱嗝,往窝里一倒,两只短短的小翅膀抚着圆滚滚的肚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

      奚暮摇了摇头,取过丝帕擦了擦小妖怪喙边沾湿的绒毛。

      这小东西刚刚还凶地直啾啾,喝饱了倒是乖得很。
      他擦完这边,小妖怪撇过脑袋,让他去擦另一边。

      擦干净了,还啾了一声。

      也不晓得在说什么。

      但终归不是骂人的话了。

      奚暮忍不住,抬指戳了戳稚鸟的脑袋,动作轻柔。

      “小妖怪,你叫什么名字?”

      “啾?”
      仓灵迷迷糊糊的,没太听清对方说了什么。

      仙露不太醉人,但对一只巴掌大的小雏鸟来说,还是有些上头的。

      这就醉了。

      奚暮愣了会儿,觉得自己问一只只会啾啾叫的醉鸟叫什么名字,有些滑稽。

      他听说大多数的妖都生于山林间,深潭里,即便能修成人形,也还是兽禽,不像人有起名字的习惯。

      这小妖怪应该也没有名字吧?

      巴掌大的一小团蜷在花篮鸟窝中睡着了,梦里还在打饱嗝。

      稚鸟浑身的绒毛介于藕色与海.棠色之间,毛茸茸的,像一团粉黛乱子草,翅尖又透出一股渐染的胭脂红,瑰丽又秾艳。

      奚暮没见过这样的鸟妖,光是幻想着小妖怪长大的模样,他便不禁期待起来。

      应当,很漂亮吧……

      这是他作为天衍宗首席弟子,漫长的修仙生涯中,唯一一次产生名叫“期待”的情绪。

      隐隐的,心跳似乎也抢了几拍子节奏。

      奚暮垂眸,小心翼翼地捻起帕子,盖在稚鸟柔软起伏的肚皮上。

      声音很轻地说:“留在我身边长大好不好?”

      “你是妖也没关系,我可以渡你,等我修成正果,会带着你一起去那传说中的九天境。”

      “我给你取个名字吧。”

      取名这件事,于妖而言或许只是个代号,对人来说,却意义重大。

      一个人给另一个人取名,代表了前者对后者的无限期待与情志寄托,多出现于父母师长,对后辈的殷切关怀。

      奚暮想的却是……
      赐了名字,这只鸟便是他的了。

      古怪的占有欲,如阴翳般渐渐覆盖他与世无争,虚怀若谷的天性。

      “仓灵。”

      “就叫仓灵吧。”

      仓灵,木之精,岁星也。

      小妖怪有了名字,烙上了一个叫奚暮的人类的印记。
      即便那个人类死了,这个名字却跟着仓灵又走了红尘三百年。

      “仓灵,我叫仓灵。”

      上神喊他小妖怪时,他掀开被褥,不再装睡,隔着仙宫神寝内的幔帐,定定地,认真地对上神说。

      他叫仓灵。

      上神顿了片刻,品评着他这个名字。

      “木精岁星吗?”

      “一个凡人为我取的,他是个修士。”仓灵顿了几息,终道,“……天衍宗的修士。”

      被小妖怪杀的几乎灭门的那个天衍宗?

      上神微诧,竟也禁不住讥诮道:“你倒是以怨报德,不以为耻。”

      “……”

      不是的。
      不是以怨报德,是为他报仇。

      仓灵垂睫,没有说话。

      上神道:“于凡人修士而言,岁星乃福星,为你取此名的那个人对你很是欢喜,他应是没想到你非但不是他的福星,反倒是他命中的灾星吧?”

      “…………”

      仓灵觉得这位上神长了一张缺德的嘴,又或者觉得,戏弄一下他这恶贯满盈的妖孽算不得什么。

      上神又说:“距天衍宗那场大劫,已过去三百年,当时的岁星确是福星,如今却已成了凡俗口中的祸星。”

      “……”

      这张嘴真是缺了大德了!

      三百年弹指一挥间,仓灵却早已回想不起奚暮的音色。
      他听着这位上神的声音,只觉陌生。

      仓灵又开始自我怀疑,他是不是又找错人了?

      上神又言:“你本性属火,乃是一只火系灵鸟,那为你取名的修士要么是蠢笨,要么是无知,他竟不懂‘火生于木,祸发必克’的道理?”

      仓灵咬牙,隔着摇曳的纱幔,狠狠瞪着如雾中端立的上神。

      “对!他又蠢又傻,笨死了!”

      小妖怪凶狠地像是要吃人。

      神尊怀疑他在指桑骂槐。

      连他都敢骂,这小妖怪倒是个胆大的,这张嘴缺德得很,难怪惹得凤翎不快。

      隔着薄绡,他看了眼那小妖怪裸.露在锦被外的皮肤,弱水腐蚀掉了原先的疤痕,如今凝脂白玉似的,却被一道道新生的鞭痕衬得凄惨。

      小妖怪垂着脑袋不说话,抱着膝盖不知在想什么。
      空气静默,难免有些古怪。
      那小妖时不时抬眼看他,瞳孔涣散着,又眯了眯眼,看得费劲,估摸着是眼神不太好。

      奚玄卿将宫娥给小妖涂剩的药膏丢给他。
      恩赐一般。

      “这次,确实是凤翎任性了些,你作为妖犯,确实该审,他无神职,对你施刑算是僭越。”

      奚玄卿公私分明,唯一存了私心对待的只有凤翎。

      既是一心要护着的人,他难免要为其收拾烂摊子的。

      他对那小妖道:“你可以向我提一个要求,这件事便算了了,你若想要绝对的公允,我给不了你,凤翎到底与你不同,你是妖犯,身上已经背了罪。”

      仓灵抬眸,心底想:那要你留下我呢?

      虽是伤心,他却只将这些委屈怪罪在奚暮轮回一遭,失忆了,才这般对他。

      却听神尊道:“既是罪犯,便应待在天狱中。”
      他看了眼小妖怪身上漆黑如渊的法衣:“在偿完债孽前,你会一直在九天境,是天狱的妖犯,直到你洗清罪恶,获得赦免。”

      仓灵笑了笑,嗓音有些哑,声音很低沉:“我就知道……”

      他看着神尊模糊的面容,心想:我可是,找了三百年啊。

      三百年,凡人的三辈子都能这么蹉跎过去。

      “那凤翎……小殿下,对你来说很重要吧?”仓灵喃声问。

      神尊却并不回答他。

      他能感觉到,这位上神在盯着他看,在等他提出要求,好了结这场意外,好护住他的凤翎小殿下。

      奚暮对一个人好的时候,确实是可以付出一切的。

      他不会罔顾规则道义,也不会为了谁伤害其他人。
      但他会无条件宠爱怀中人,会以自己的方式去替对方收拾残局,以自己的付出去弥补对方捅的娄子,甚至牺牲一切,与天下为敌,以己身偿还。

      仓灵想,这份宠溺落在他自己身上时,他习以为常,并不多珍惜。
      到了如今,眼睁睁看着那个位置换了人,才晓得有多酸涩。

      仓灵眼眶有些烫,他眨了眨眼,视线更模糊了。

      他跪坐着直起身,朝幔帐靠近。

      哑着嗓,沉静道:“我要你,想起我。”
      “不止是那日画舫上,还有三百年前……告诉我你为什么不记得?我怎么做才能让你想起来?”

      那日的夕阳下,画舫上。
      所经历的事,只有他们彼此知晓,谁也没再提。

      奚玄卿侧目,朝摆了梅枝的窗前案桌上看去,那枚已经不能用的琉璃面遮静静躺在帕子上。

      本该丢掉才是,又怕被旁人捡回去,引起不必要的妄测。

      带回来了,那便擦掉再丢吧。
      却因着帮凤翎教训仙官,一时间忘记了。

      却忘了,他是上神,毁灭一样东西,哪里需要这么复杂?

      奚玄卿抬袖,面遮落入手中。

      掌心一合,脆如镜毁,琉璃玉碎,齑粉从他指缝间流下,风一吹,碧玉粉尘如光下撒金,短暂的瑰美之后,便散了个干净。

      仓灵喉咙微哽,将想说的话咽了下去。

      觉得浑身疼的厉害。

      “荒谬,”上神说,“一个说出来没人信的谎言,就没必要再说第二次了。”

      仓灵攥住眼前的薄绡,指节泛出玉色。

      从没这么期待过……他不是他。

      哪怕再寻三百年,也好。

      他想继续去找他,去隐藏在崇山峻岭之间的山谷,去烟波浩渺的水乡,去富贵迷人眼的京都城池。

      找得到,他怕。
      找不到,他也怕。
      如果就在他眼前,他快窒息了。

      可仓灵从不逃避,他要这份鲜血淋漓的真相,他要用尽全部力气去找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奚暮,应该是他的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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