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落而眠

　　周末爬山。
　　玦影一身轻装——马尾辫，运动薄长袖，中裤，外加一个小背包，她仰头看着几近70度的岩石上坡路，纯天然，无步道，无扶手。
　　她在回想居夜宸的话。
　　居夜宸前晚告诉自己，这是一条初级登山道，社团欢迎社员带父母爱人或朋友一起来，比较轻松。
　　敢情是她自己的理解力有问题？
　　她瞄了眼居夜宸，见他也是一身轻装，只是背包大了点，没戴眼镜。想想也就算了，没准他俩的理解力都有问题。
　　因为，其他社员都是全副武装！
　　居夜宸当然明白发呆的玦影在想些什么，他也觉得挺不好意思的。他见玦影细胳膊细腿的，也知道这可能对她太难了，但是这女人倔得很，估计会迎难而上。
　　于是，他默默走到玦影边上，在她耳跟轻语道：“你走我前面，我护着你。”
　　玦影撇了嘴：“道太陡了，我可不想把屁股对着一个陌生男人。”
　　居夜宸知道这时候笑出来有点幸灾乐祸的意味，但是他还是没憋住，不禁含笑道：“那我走前面。”
　　“我也不想对着一个陌生男人的屁股。”
　　居夜宸抿嘴：“不是让你看我屁股，是看我脚。我脚踩哪，你就踩哪，帮你省力。”
　　你的屁股可比脚好看多了。
　　当下，玦影是这么想的。
　　上坡的路其实还算省体力，玦影倒是不觉得喘，但是她明显感觉到自己越到后面越是没有力气。她没有登山杖，爬到最后不得已只能手脚并用，根本顾不得什么形象。除了特别陡的地方，走在前面的居夜宸会主动伸出手拉她一把，其他时候，玦影都在默默咬着牙，竭力跟上居夜宸的步伐。
　　到最后，她的腿，她的手臂一直在抖，但她吭都没吭一声，一直在努力往上爬。
　　居夜宸看在眼里，会心疼。
　　一个小时后，登顶。
　　当然，玦影和居夜宸是最后才到的。
　　“Shadow，你真棒！” 迎面而来的中国小伙子叫Lucas，二十八岁，是居夜宸的助教。他是登山队的领队，只不过今天，他都没敢正视居夜宸的目光。
　　“谢谢。我会加油的。” 玦影抹了抹脸上的薄汗，笑得灿烂。可能连她自己都没想到，她竟然做到了。那一刻，她仿佛站在了世界之巅，俯瞰群山与河流。这些景色，在过往的日子里，她从来没有好好看过。
　　她坐在悬崖边的岩石上，看出了神。
　　居夜宸默默为她披上薄外套，就说了句：“山顶冷。”
　　众人在山顶停留了半小时，便准备下坡。然而，当玦影看到下坡路时，她已经无力思考了。
　　这是一条几近90度的陡峭下坡路，一路泥泞直下，没有岩石。这条路看着有二人之宽，这也就意味以玦影的腿长，连一路“大”字形踩着两盘碎石下降的羞耻机会都没有。
　　很好。
　　她不知道德国竟然还有竹子，那一路下坡路两旁都是竹子，韧性极强的竹子。
　　玦影看呆了。
　　“居夜宸，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做什么吗？”
　　“打死我？”
　　“不，想放纵自己，躺平从这里滑下去。”
　　“那我先下，接着你。”
　　居夜宸说完，再次以冷冽的眼光直射Lucas。直到那小伙子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一般，走了过来。那小孩子二话不说，直接脱下了棉手套，乖乖上供。
　　居夜宸接过，立马要给玦影戴：“戴上吧。”
　　“这不好。我不想搞特殊。” 玦影摇头。
　　“别闹。” 居夜宸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继续道，“你要是普通人，我也不搞特殊。你这音乐家的手，要保护好。男人手糙，没事。”
　　玦影没有说话。
　　“对不起，是我太忙了，没有细看登山路线介绍，就匆匆看了眼文字告示。别害怕，我走你前面，会保护你。” 说这些话的时候，居夜宸一直低着头。
　　下坡危险，只能一人一人挨个下。
　　玦影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去的，她一路上打滑了好几次，雪白的肌肤变得肮脏不堪。直到她下完了一大段滑坡，这才有惊无险落进了居夜宸的怀里。
　　居夜宸心跳得很快，呼出的空气参杂着热燥的薄荷味，洒在了玦影的发丝上。
　　一瞬间，玦影也没觉得特别生气。只是，她整个人都在颤抖，她知道自己已经用尽了力气。
　　“我超级喜欢的先生… …”
　　“嗯。”
　　“可以牵着我走吗？我的腿没有力气了，我需要一根拐杖。”
　　“好。”
　　居夜宸牵着玦影在队伍的最尾端，走过了一段平缓的路。直到眼前再次出现了望不到尽头的陡峭上坡路，玦影只觉要五雷轰顶了。
　　这时，居夜宸喊住了Lucas：“旁边那条小路能通山下吗？我有点不舒服，想下山。”
　　Lucas大约也猜到了原因，体面给了台阶，说道： “老板，可以的。路比较平缓，走一段山路，就是车道下坡路，但你不要一个人走山路，危险。”
　　“那我让玦影陪我，我们先下山了。”
　　下山的路虽然平缓，但依旧泥泞打滑。玦影和居夜宸一前一后，缓缓前行着。
　　玦影的脚早已不听使唤，不停向下冲，好几次，她的脸直接贴上了居夜宸的后背。
　　居夜宸一直牵着玦影，却渐渐感受到女人的身体重心慢慢转移到了自己的手上。玦影逞强不说，却是到了极限了。
　　大约走了十几分钟，他们来到一处小平地。居夜宸说自己想休息下，于是就将玦影搀扶到一个石墩边，让她坐下。
　　玦影全程低着头没说话，她就是觉得自己逊爆了。往日那些逞能而来的骄傲，都在这一刻化为乌有。
　　哎。
　　“平时有什么兴趣爱好，除了看… …那种类型的书？”
　　“嗯？” 玦影有些失神，她怔怔地抬了头。
　　“你有什么喜欢做的事，下次也带上我?” 居夜宸浅笑道。
　　“要找一件让居教授洋相百出的事，还得动一下脑子。” 玦影明白话中的意思，她也笑了。
　　“抱歉，是我失职。”
　　玦影摇了摇头。
　　她只是想到了，的确很多事情，她从来没尝试过，可能都做不好。就算今天不来爬山，不见得下次有什么活动，可能还是逃不过出洋相。
　　“所以，有什么喜欢做的事吗？” 居夜宸很耐心。
　　玦影双唇紧抿，遗憾地耸了耸肩，像是倔强地不愿承认自己除了小提琴，什么都不会。
　　她曾经的生活满是谆谆教诲，身边的长辈也总是教导她要成为一名好好学习、刻苦工作、相夫教子的女人。那些她豆蔻年华时憧憬过的、幻想过的在这所谓正常的人生轨迹下就变得不值一提。玦影匆匆回想，总感觉过往一瞥成就累累，却是过得平淡无奇，一潭死水。唯一庆幸的是，她的工作是自己所爱，然而除了小提琴，她似乎又一无所有。
　　“你也知道，作为一个演奏家，除了一些天赋外，剩下的，就是无止境的练习。算不算喜欢的事，我现在，也有些分不清了。”
　　居夜宸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除了小提琴，有没有一些事情是你想做，却没有机会做的？”
　　“小女生的时候，总会有些憧憬、幻想什么的，现在想想，就有些太不切实际了。”
　　“比如呢？”
　　“那你可不能笑我。”
　　“不会。”
　　“得一人怦然心动，如群鸟翱翔于空，踏云，看尽天下。”
　　心中有梦，流光溢彩，即使满目泥泞，玦影笑得也很美。
　　“其实，生活给了你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它很善待你。很多人结婚了，生子了，自己就死了。而你现在，却重生了。”
　　“居教授说话一套一套的。”
　　“嗯。”
　　“你也是一直在拼命读书工作的人吗？”
　　“差不多吧。” 居夜宸走到悬崖边，说得非常随意，“但是，想要成为一个更好的自己，想要尝试更多的事情，这些事情本身，什么时候去做，永远都不嫌晚。”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