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长照风无归［古风短篇合集］

　　乌画在所有人的注视中低头垂目离开西洲王庭，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其间座上偶有人传来窃笑声，她也同样充耳不闻。

　　身上明丽的舞裙还没来得及更换，她白皙的肩膀和纤细的腰肢都露在了瑟瑟秋风中，遍体的凉意使她显得更为脆弱。

　　等到乌画紧紧搂住肩膀回到自己无人的小宫殿时，看着周围的萧瑟之景，她却又觉得不那么冷了。

　　天上明月皎皎，于这秋夜留下一地寒霜。乌画独自站在寂静的庭中待了几秒，终于叹了口气，放下绕臂的轻纱，于月光中以风声喧嚣和曲，跳起了月下惊鸿舞。

　　舞裙摇曳，金铃脆响，美人及腰乌发拂过清风，跳着一支无人欣赏的独舞。

　　这时，一声显得缥缈模糊的感慨声从风中传来：“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

　　这声音好听，带着纯粹的欣赏与惊艳，念的是白二十二写霓裳羽衣舞的诗。

　　乌画却仿佛受到惊吓般停下了舞蹈，她警惕不安地四处打量着，惊惶地喊：“谁？！”

　　她这居所，旁人避之不及，怎么会有别人在？

　　“诶？你不是哑巴啊？”那个声音先是疑惑了一下，随即欣喜万分，“不对！你能听到我说话？”

　　在乌画仍然有着惊慌的眼眸中，瞬间倒映出了那坐在宫墙上，如同月光般虚幻的男子身影，他短发桃花眼，穿着奇怪的衣服。

　　见他好像不是人，乌画反而大胆了起来，她犹豫地走到了墙下，有些好奇地仰望他：“你是，鬼魂？”

　　“什么鬼魂，”他很快飘落在了乌画面前，眼尾一挑笑得轻松，“我叫叶恪，既然你能看见我，那我们以后就是朋友啦。”

　　天知道他自从穿越到这里在这个陌生的朝代飘了多久。

　　如今好不容易有个人能看见他，可不能吓跑了。

　　“我没有朋友，”乌画的声音变得低落了许多，“因为我的母亲是中原逃难来的婢女，他们都看不起我。”

　　自从母亲死后，这种情况更严重了，谁都不把她放在眼里，除非需要她的舞蹈。

　　可如今因为后背受伤，伤痕狰狞，就更没有人再愿意多看她一眼。

　　“这有什么，是他们没眼光。”叶恪毫不在意地说了一句中二台词，“虽然强者注定孤独，但以后我们可以相依为命！”

　　相依为命是这样用的吗？乌画张了张嘴，最后还是谨慎地选择闭上了，没有去反驳。

　　自那以后，乌画就逐渐习惯了叶恪的存在。

　　她跳舞的时候，叶恪总会在一旁欣赏。

　　她不喜欢出门，叶恪就在她耳边讲各种奇奇怪怪却有趣的故事。

　　要是晚上打雷，叶恪就会陪她聊天，直到她睡着。

　　乌画觉得，这样也挺好，只要不被别人打扰。

　　当又有人来欺负她，叶恪一边围着她转一边跳脚骂人，显得比她还生气，却因为没有人听见只能无能狂怒。

　　“你是傻子吗？！他们骂你你就站在那里任他们骂？你就不会回嘴吗？”叶恪生气了。

　　乌画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说：“没事的，因为我要跳舞，他们也不会打我……”

　　她早已习惯了这些无端的谩骂欺辱，此刻面对叶恪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他们以前还打过你？”叶恪闻言顿时不可置信地瞪大了一双桃花眼，恨不得当场替她教训回去，气得不断喃喃道，“要是老子身体还在，一定把这帮狗崽种都踹河里……”

　　“不要生气啦，”乌画伸手轻轻拉住他虚幻的手，略显不安地一笑，“最近是祝酒节，晚上王庭外会有烟花，我带你去玩。”

　　“烟花有什么好看的，”叶恪嘀咕一声，终是不忍心对她发火，转念一想，严肃地叮嘱道，“你才多大？不许喝酒啊。”

　　“我已经快十八岁了。”乌画忍不住回道，这个年龄在西洲已经成年了。

　　而且叶恪也比她大不了多少，却总喜欢以大哥哥自居，天天担心她会不会走路上就被人拐走。

　　叶恪不听：“十八岁也很小，不准就是不准。”

　　乌画不禁一笑：“好。”

　　西洲的祝酒节是他们一国独有，每年的这天西洲王都会带王室贵族去打猎祭祀，毫无疑问，并没有人让乌画跟随。

　　乌画不在意也不想去，她带着叶恪走在欢声笑语的大街上，周围有不少异国商人，花酒清酒的酒香弥漫着小巷。

　　叶恪心情还算不错地跟着乌画到处走，有时她看到新奇有趣的事物，会停下来转头偷偷和他说话，或者单纯只是看看他还在不在。

　　然后，乌画回头看见一个来西洲游玩的长照国人，惊恐地看着她这个方向。

　　在别人眼中，她可能是在和空气说话吧。乌画想，略显腼腆地冲对方笑了一下。

　　夜晚，星星点缀在晚风中，燃起的烟火照亮了这一片天。

　　乌画站在此刻无人的王庭观景台上，回眸看着叶恪，眼眸亮晶晶的：“叶恪哥哥，我为你跳支舞吧，只跳给你一个人看的舞蹈。”

　　叶恪有些愣然地看着她，异族少女眼中的浅笑和她身后灿烂的烟火交织成画卷，明明已经没有了身体，这一刻他却莫名觉得自己的心在跳。

　　只为他一个人而舞吗？

　　“好啊，”叶恪桃花眼一弯，他将声音压低，不想打扰了眼前的这份宁静，认真郑重地说，“我看着。”

　　在烟花的映衬下，少女身上的银饰随着她的舞步撞击出一曲惊鸿，她眉目若画，舞姿轻盈，似乎一举一动都在诉说着一个遥远的故事。

　　此刻，叶恪的眼中倒映出她的模样，烟花仿佛也在瞬间失去了色彩，不论世界如何，他眼中只有她。

　　当烟花燃尽，她的舞步也随之停止。乌画转身回头，眸带浅笑问道：“好看吗？”

　　一阵鼓掌声响起，回答她的却不是叶恪虚幻飘渺的声音，而是一个男子的笑声：“如此天上舞，不似凡间有。姑娘是何人？”

　　闻言乌画惊慌失措地后退了两步，一双眼眸仿佛受惊的小鹿，警惕地看着来人：“你是谁？为何会在我西洲王庭？”

　　叶恪，叶恪呢？

　　乌画环视两圈，却第一次没有立刻发现那熟悉的身影。

　　这种出乎意料的状况不由得使她心中一慌，再也顾不得来人。

　　那男子还在说话：“我是长照来的使者，奉命共商与西洲两国盟约。不知姑娘是……”

　　“我不认识你，走开。”乌画急着寻找叶恪，她推开拦路的男子，提起裙摆就往观景台下跑去。

　　男子却在原地若有所思：“这西洲姑娘甚是有趣。”

　　长夜难明，皓月孤寒。

　　“叶恪哥哥，叶恪，叶恪！”乌画在原地转身，却寻找不到他的身影，她小鹿般的眼眸中出现了茫然，“你在哪啊……”

　　夜空下，独留她身上的银铃声清脆。

　　少女在月色中慢慢蹲下，将脸埋在手臂中。

　　她突然想起了小时候那年，母亲也是突然不见了，后来她再也没见过她。

　　为什么，为什么她所有珍视的东西都要离她远去？

　　她还有别的可失去吗？

　　风声喧嚣，带起月下落叶纷飞，没有人回答她。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熟悉的无奈嗓音终于出现在了她的耳畔：“哎，你怎么哭了啊。”

　　少女茫然抬头，好似有一阵温柔的风轻轻地落在了她的发上，恍然间似有了实质般的触感：“别哭了，我还在呢。”

　　“叶恪……”此刻，乌画终于忍不住泪意，任由视线逐渐模糊，她抬头望着眼前半蹲着安慰自己的虚幻人影，声音中带上了哭腔，“我找不到你了……”

　　我还以为，你不见了。

　　从小便孤单的少女，早已承受不了任何形式的失去。

　　叶恪想温柔地擦去她的眼泪，手指却穿过了她的脸颊。他动作一滞，叹息着解释道：“刚刚那个男的身上的玉佩有古怪，它在排斥我，我不得不暂时离开。”

　　“好啦，下次不会了，这么大了还爱哭。”话是这么说，他一双桃花眼中流淌着的却分明是心疼。

　　心疼他仿佛被人抛弃了的小姑娘。

　　乌画闻言连忙抬手擦擦泛红的眼睛，低声道：“我没哭……”

　　“好，没哭。”叶恪不禁一笑，说，“那就笑一个吧。”

　　乌画努力地露出一个笑容，西洲长夜下，他们都在彼此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仿佛这就是永恒。

　　要是，那真是永恒就好了。

　　可是，命运却为何总爱和人开一些荒唐而过份的玩笑呢？

　　为了盟约，西洲王在王庭为长照使者举行了一场夜宴，照例让人令乌画献舞。

　　乌画虽然是最不受重视的西洲王女，她的舞却能称上西洲第一。

　　“王上令你为使者献舞，准备一下吧。”

　　乌画垂眸悄悄捏住了裙子，小声地说：“我……后背有伤，恐碍了使者的眼睛。”

　　她的蝴蝶骨处，有一道挺长的划伤，很是显眼。

　　“王女殿下，之前你自己弄坏了嗓子装病，又故意划伤了后背，王上其实知道却宽容了你，这次你非去不可。”

　　乌画惊讶地抬眸，心中甚至有了些害怕。

　　沉默了一会儿，她终于接过了对方手中足以遮住她伤疤的背饰，另一只手垂了下来：“我知道了。”

　　叶恪在一旁看着她：“一定要去吗？”

　　乌画一件件戴上沉重华丽的金饰银饰，各种宝石在她身上耀眼，她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来，可还是抬头对着叶恪轻松笑着：“没事的，只是跳一支舞而已，很快的。”

　　她的声音轻快：“你知道的，我本来就喜欢跳舞啊。”

　　叶恪看了她一会儿，突然语调沉重地说：“乌画，要是我能回去就好了，我一定带你回家，没有人会再逼你做不想做的事……”

　　可是如今，就算是他自己也回不去，同样帮不了她。

　　乌画的动作一顿：“叶恪哥哥想回去了吗？”

　　叶恪停了一下，缓缓摇头：“不想。”他强调道，“我会陪着你。”

　　我不会离开你，不会放任你不管。

　　我会永远陪着你。

　　乌画闻言低头安然一笑，阴影中眼眸神色未明。

　　那日乌画在王庭晚宴上的一曲红衣惊鸿舞，彻底惊艳了所有人的目光，众人久久不能回神，像是第一天才领教到她真正的绝代舞姿。

　　她轻纱遮面，红衣灼目，只露出的一双鹿眼中仿佛藏着盛世风华。

　　一曲终了，那日乌画在祝酒节上遇到的长照使者安王抚掌大笑，当即向西洲王提出以王女和亲的请求。

　　西洲王笑而应允，自始至终都无人过问乌画的意见，她始终安静地立在一旁。

　　“只要你去长照和亲，王上会给你母亲位份并安葬好她……”

　　乌画没有反驳，她只是说：“能让我见一见安王殿下吗？”

　　于是乌画便去单独见了长照安王，由于那块玉佩叶恪不能靠近，他只能看着乌画进了别人的房间急得直跳脚。

　　他始终不明白乌画为什么要答应和亲。

　　他私心希望她拒绝，却又知道她无法拒绝。

　　如果，如果能带她走就好了，回到他熟悉的时代……

　　乌画很快便出来了，叶恪看到了她手中那块熟悉的玉佩，可令人奇怪的是，这次他竟然能靠近她了。

　　他没有在意那么多，只是瞬间飘到了乌画面前，焦急地说：“乌画，你真的要去和亲？”

　　“嗯……”乌画垂下的手捏着玉佩，她抬头一笑，“安王没有正妃，他很喜欢我的舞，会比西洲的他们对我好。”

　　看着叶恪没有说话，她突然叫他：“叶恪哥哥，”她眼睛一眨不眨地与他对视，问他，“你是我最好的哥哥，你会祝福我的，对吗？”

　　她一字一句，说出了这样的话语，不懂得对听者来说是多大的伤害。

　　叶恪轻声念着：“只是，哥哥吗……”

　　“只是哥哥。”她这样说。

　　乌画要准备随使者团去长照和亲的那几天，叶恪沉默了很多，不再时刻想和她说话了。

　　不过，他始终跟在乌画身边，不离不弃。

　　他说过，他会永远陪着她，就算她要去长照，也不会改变什么。

　　那一天终于到来，乌画一身无上华丽的火红衣裳，比她的任何舞裙都要美。

　　她踏上了去往长照帝京明都的马车，安王在不远处随行，叶恪不远不近地看着她。

　　她仍然是那个绝世的西洲第一舞者，眉目如画，漠上的风沙同样挡不住她的风情绝代。

　　“叶恪哥哥，”乌画掀开马车的帘子，宝石吊坠垂落在她单薄的肩上，她终于开口，低声说着只有他能听见的话语，“其实那天是骗你的，我才不把你当哥哥……”

　　叶恪愣愣地看着她的笑颜：“乌画……”

　　乌画笑着，晶莹的泪逐渐划过她脸上精致的妆：“你要记住我……”

　　此刻，仿佛没有了他人，没有了大漠的风沙，她朦胧的鹿眼中只他一个，她重复着：“记住，我喜欢你。”

　　“乌画！”叶恪此刻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可他甚至来不及做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乌画划破指尖将血抹在那块剔透的玉佩上，抬头看着他浅笑安然。

　　下一刻，叶恪仿佛失去了意识，身体一下子变得沉重，只能看着她手中的玉佩好似在发出温和的微光。

　　他终于知道，她不知道找到了什么方法，要送他回去。

　　原来那天，她和安王做了那样的一个交易……

　　乌画，不要……

　　为什么啊……让我留下。

　　乌画安静地看着叶恪的身影消失，她知道，在这世上，她将再也找不到他。

　　她终于彻底失去了她如今唯一所拥有的，亲手将他送走。

　　她终于再次孤单，再次独自一人承受漫长的黑夜。

　　她独自坐在马车上，一袭红妆倾城，在大漠风沙中低声轻轻地吟唱着一首曲调，是叶恪曾经教给她的那首悠扬婉转的送别离歌——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永别，叶恪。

　　……

　　“哎，他醒了！”

　　叶恪在病床上终于睁开了迷茫的桃花眼，恍然间觉得自己好像做了好长的一场梦，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做了什么梦。

　　看着朋友为自己忙前忙后，他开口，嗓音意外的沙哑至极：“我……怎么了？”

　　朋友说：“你突然晕倒了，怎么都醒不过来，大家都吓坏了……”

　　突然，他停了下来，惊讶地看着叶恪，犹豫着说：“你，你怎么哭了？”

　　叶恪闻言一怔，抬手一抹，果然满脸的泪。

　　“……我好像，忘了什么。”

　　忘了，很重要的人。

　　“你要记住我……记住，我喜欢你。”少女的声音仿佛还在耳畔，却又早已遥远，恍若隔世。

　　那是谁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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