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海之王

作者:antares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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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海上占卜师


      “你拒绝?”船长室里传出一阵咆哮声,“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船长室外的吊灯晃了晃,终于掉了下来,“啪”一声摔碎在地板上。
      在门外徘徊了很久的副官和亲卫兵们互相看了看,都不由自主地围了上去,轻手轻脚地绕过那堆碎屑,把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偷听。
      之前那个和他们将军长得很像的黑头发绅士到来后,他们的将军就关上船长室的门,不准任何人进去。但是很快,里面爆发出激烈的争执,这真令人担心。
      “我当然知道!”特里蒂昂将军言辞激烈地反驳:“我们要夺回我们失去的一切!我们要夺回斯考皮洛和阿卡利亚斯!”
      “夺回?凭什么?就凭你们这支还剩半条命的舰队?!和你们所谓的一腔热血?简直异想天开!”
      “正面战场我们是输了,但是现在他们在明我们在暗,而且海飞龙的舰队正南下作战,留在西印度群岛的战力不足,我们完全可以打败他们!”
      “打败之后呢?难道海飞龙永远不会回来了吗?”
      “……”
      “艾奥利亚,你要做的是立即回国!想想为了保存这支舰队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无数士兵死在那片海域,穆作为军事总督要上军事法庭,而卡妙,总督大人甚至……”他说不下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特里蒂昂将军的声音才传出来,“正因为牺牲了这么多,我们才不能逃走,我们不能对不起他们!”
      “他们牺牲这么多是为了让你们平安回国,保存有生力量!”
      “有生力量?哼!”将军一声冷笑,“然后呢?解散后被那群权贵雇佣去看守他们的封地,或者为了某人的爵位而去当炮灰?”
      “艾里……”
      “你不要和我说,在我们为了国家的利益殊死搏斗时,他们正在驰援的路上吧?我们逃出来之后才想通,法兰西的那些能决定士兵们命运的权贵们,不仅放弃了领土和侨民,更想让我们这些为他们流血的士兵全军覆没,还要背上渎职的罪名,成为整个家族的污点!如果我们就这样回去,才对不起那些死去的战友!”
      门外的副官打了个寒噤,他从未见过他们英勇的将军如此愤怒过!
      “回去你们至少能够活下去!还能作为一个舰队存在!而留在这里,就靠你们这支残败的舰队和伤残的士兵,全军覆没是迟早的事!这样你们就能对得起死去的人?对得起家中那些企盼你们回家的老幼妇孺们吗?”
      副官听不下去了,他推开门走了进来,大声说:“不要再指责提督了,这是我们共同的决定!”
      “提督?”艾俄洛斯看着他的弟弟,“你就是为了这个‘提督’的称呼,将舰队据为己有了吧?”
      “哥哥!”艾奥利亚震惊地看着他的哥哥,“在你的心目中我竟然是这样的人吗?”
      艾俄洛斯也自知失言,但说出去的话也收不回来了。
      “那个自小便教导我誓死捍卫祖国、不向权贵折腰的英勇无畏的哥哥去了哪里?我今天的一切,都是因为你的教导啊!”艾奥利亚双目赤红地盯着他的哥哥,在他梦中一直追逐的那个伟岸的身影,“即便你离开了我们,离开了家族,但在我的心里,你一直是不可逾越的灯塔,为人处世的原则本身……”他几乎要哽咽了。
      “艾里……”
      “刚才我已经说过了,”副官冲过来挡在艾奥利亚前面,“这是我们全体官兵一致决定的,无论是脱离法兰西海军还是推举特里蒂昂将军为提督。那些官员老爷们为了私利可以不顾国家利益,视为国流血的将士为粪土,但我们不能抛弃自己的祖国和尊严,从我们手上丢失的领土我们要自己夺回来!无论用什么样的方式,我们也要将法兰西的旗帜重新插上那片海域!如果不能做到,我们就把生命留在这里!”
      房门外的士兵听到这边的争吵声,一个接一个走了进来。
      艾俄洛斯看着面前这群穿着破旧军装,瘦弱却亢奋的士兵,既气愤又心疼。
      “你们这么做根本毫无意义!失去了财政上的后援,你们拿什么补给?”
      “先生,这不劳你费心。”艾奥利亚还在气头上,“我们有的是办法补给,打渔、战斗、以物易物……”
      “还可以劫掠是吗?”艾俄洛斯毫不客气地反驳,想让他们认清现实。
      “没错。”艾奥利亚昂起头,“但我们从不劫掠平民和市镇,我们只劫掠奴隶商人和我们的敌人!”艾俄洛斯注意到水手们中有几名黑人。
      “看看你们现在的状况,你们还能坚持多久呢?”他问:“你们就不想念家中的亲人吗?”
      “这与您无关,先生!而且,如果我们不亲手洗刷掉加诸我们身上的罪名,我们将永远生活在逃兵的耻辱中!”
      艾俄洛斯明白,现在他们是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好吧。”他说:“我说服不了你们。如果你们有什么需要,就到巴斯特尔找亚路比奥尼·索黑尔,他是个可以信任的商人。”他看着弟弟的眼睛说。
      艾奥利亚倒是没有像他预想的那样一口回绝,反倒是提起另外一件事,“说到需要,倒真的有一件事需要您帮忙。”
      “?”
      “我知道您在上层有关系。所以请您转告那些老头子:离开阿卡利亚斯是我艾奥利亚·特里蒂昂在穆将军有事离开时擅自决定的。叛逃一事,与安东尼·穆无关!”昏暗的灯光下,艾奥利亚·特里蒂昂的目光映着火苗闪闪发亮。

      时间还不算很晚,但卡宴的太阳已经落下去很久了。深蓝色天鹅绒般的天幕上繁星愈来愈亮。在西方,甚至暗淡的水瓶座也清晰可见。在旧世界,这个季节已经很冷了,但是在卡宴,山坡上茂盛的植被里,不知名的秋虫叫声依旧此起彼伏。
      卡妙一袭白衣,抱膝坐在光秃秃的山包的山顶上仰头看着头顶的浩瀚宇宙,心里不知在想什么。山坡上响起沉重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儿,喘息声也传了过来。但他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未动。
      “呵呵呵……”身后传来利伯伯爵因喘气而不连贯的笑声,“小殿下你果然在这里……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喜欢站在高处,统揽全局。”
      卡妙没有转身,“小时候?”他看着天际淡然地说:“那好像是上一世的事情。”
      童虎伯爵站在他身后,努力把气喘匀了。站在这里脚下一目了然,但是他知道,米伊美一定在这附近。
      “《巴黎和约》的事你早就知道了吧?”童虎试探着问。
      在听到那个名字时,卡妙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卡妙,”见他不回答,伯爵开口说:“你小的时候,史昂一直最疼你,因为他知道,从你出生的那一天起,只要你活得足够长,这一天一定会来临。”
      “……”
      童虎见他不接话,继续往下说:“而当这一天来临时,他一定会和沙加站在一起。”
      “为什么?”
      “这个答案你自己去寻找吧。但是史昂说,他不后悔,如果让他再次选择他也不会改变什么。他会坦然面对一切惩罚,并在死后心甘情愿下地狱赎罪。”
      卡妙侧过脸,斜睨着他,“您很了解他。”
      童虎迎着他的目光看去,惊惧地发现那只眼睛里空无一物,“我和他之间,我们从比你和沙加还小的时候就已是莫逆之交,我们之间的交情超越了生死。”
      “超越了生死……您为了老师的一个愿望可以舍弃一切,但却不无顾忌。”
      “什么?”
      “春丽。”卡妙空洞的目光让童虎觉得他看向的是自己身后的人,“从一开始,您就禁止她和我来往。”
      听到卡妙提到他心爱的孙女,童虎感到全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冒出冷汗,“呵呵,”他干笑了两声,“你不会对她下手的。”说这话,他自己都觉得心虚。
      “如果您相信自己说的话,伯爵,为什么在我来到之前要提前清空利伯庄园呢?”
      “……”
      “我不会伤害她。”卡妙忽然说,他站起来,俯视着脚下的山林和不远处的庄园,“她将平安快乐地度过一声,做一切她想做的事,成为任何她想成为的人……”他转过头,看着童虎,轻声说。
      童虎张了张嘴,他忽然觉得每次面对强大的卡妙时自己都表现得像个小人。但面前他一直防备的人,从未伤害过任何一个自己在乎的人,而且在知道自己对他怀有戒心的情况下还一直信任自己。“谢谢。”他最后说。
      卡妙冷笑,“谢我不杀春丽?”
      “不,不是因为春丽。”童虎忽然有些动容,“而是因为虽然经历了这么多不公,但你内心的爱仍旧没有被仇恨所蒙蔽。”
      卡妙猛地转过身,逼视着他:“您怎么知道我心中依然有爱,并没有被仇恨所蒙蔽?”
      童虎知道他没有立场说什么。
      “我想我应该对您说声谢谢,童虎叔叔。”一阵沉默后,卡妙率先开口。
      “呃?”
      “我是说米罗,”卡妙看了他一眼,“我知道您一直在帮他。”
      童虎长吁出一口气,“我只是在关注着他。但是,卡妙,”他停下,组织了一下语言才继续说:“他的问题在这里。”他指了指胸口,“而且很严重,你明白的。”
      卡妙当然明白。在欧洲时,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米罗,但来到新世界,他却不敢去面对他。他能想象米罗现在的样子,但他却不敢去验证,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童虎叔叔,我想再请您帮我一次。”他说,拿出一个漂亮的小袋子,递给童虎。
      “这是……?”童虎接过来捏了捏,里面叮当作响,从形状上看似乎是大大小小的金属钥匙。
      “这是通往我那个世界的钥匙,”卡妙幽幽地说:“麻烦您转交给他。能走到哪一步就看他的造化了。”
      童虎欲言又止,还是把钥匙收了起来。
      “我不知道这段时间你经历了什么,孩子。”他说:“但是,别嫌老头子话多,你脸色很不好,这个时候你应该静养,而不是四处跑……”
      卡妙冷笑了一声。
      童虎知道他听不进去,但还是说:“你和沙加是我和史昂看着长大的,虽然现在这个局面史昂早就料到了,但是卡妙,你要相信,他心里比谁都难过。所以,如果有什么可以补偿你的,无论是我还是史昂都会全力以赴。”
      “但你们不会改变结果。”
      “结局我们无力改变,但是我们,尤其是史昂的心情,你应该能够明白。”
      “童虎叔叔,”卡妙踱着步子经过他身边,“对于我的那位老师,没有人比你更能了解的了。”
      童虎呵呵笑了几声,“是啊,从幼年到老年,他抛妻弃子侍奉上帝,而我远走新世界,如今我们的时代行将终结,……而在这最后,我希望你能不要恨他。”
      “……现在的我,尚无力做出这等承诺。”卡妙回答。
      “我明白。你能平静地听我说完已是出乎我的意料了。卡妙,你和沙加的出现,对于史昂意义非凡,你们就像是一道光照进他的生命。他是把你们当做他的亲生儿子一样全身心爱着的。”
      “亲生儿子?撒加和加隆吗?”
      “呵呵,”伯爵干笑了两声,“是啊。真是造化弄人,在这一场博弈中,无论你和沙加,还是撒加和加隆,都未能置身事外。”
      “所以,其实你是认识他们的吧,伯爵?”卡妙审视着他。
      “当然。”童虎仰起头迎着他的目光,“撒加和加隆都曾来找过史昂,但那时他已一心侍奉上帝。加隆的叛逆史昂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然而最后付出最多代价的却是撒加,据说本来那是加隆惹下的祸端,撒加是为了拯救他才抛弃丹麦女王和他的爱人,坠入海底的。”
      “当年,拆散撒加和阿布罗狄的,也有恩师的一份功劳吧?”
      “父母爱子女,为他们寻找最好的归宿也是人之常情。何况,主推联姻的是丹麦和英国王室,当时英国的局势在剧烈的动荡中,詹姆士二世在国外势力的帮助下随时回来复辟……”
      “一位女王储当然比一个声名狼藉的纨绔子弟要好得多,对不对,童虎叔叔?”
      “……”
      “所以,其实您也一直都认识阿布罗狄,对不对?”
      “我在他还是个不经世事的少年时就认识他了。”想到那个天真淘气的孩子,童虎无奈地笑着摇摇头,“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和我还那么生分。其实,在我这里,能看到故人,对我老头子是一种慰藉。”
      “他一直认为您是因为我才救的达迪。”
      “人们虽然称我为‘百事通’,但是当时我真不知道你在他那里——尽管我也曾怀疑过他——我救下达迪,只是因为他是阿布罗狄的人,仅此而已。”
      “您想做点儿什么,算是替老师补偿他?”
      “也有点儿吧。不过,平心而论,那孩子坦率真诚。一旦认准了便全力付出。他比我认识的任何一个人都更应该得到福报。他不应该是这个结局。”老伯爵叹息着摇摇头。
      “真是难得,伯爵。”卡妙冷冷地看着他,“这话竟然从您口中说出。”
      “唉!”童虎长叹一口气,也拍拍屁股从山石上站起来,“人老了,总会有些感触。但是,卡妙,比起米罗,有些人更迫切地需要你的关注。”
      “?”
      “前‘曙光舰队’的官兵们,他们现在就在锡尔群岛附近,艾俄洛斯·特里蒂昂已经找到了他们,他们现在缺医少药,连补给和维修都无法维持,而且减员严重,剩下的人非伤即病,只有收复失地的信念在支撑着了。”他满意地看着卡妙的眼中浮现出锐利的光芒。
      “我知道了。”卡妙回答。“这件事我会去处理。米罗那边就拜托了。”
      夜深了,漫天的星光罩在他们周围。米伊美的身影出现在小路尽头,卡妙转身向山下走去。
      “卡妙,”童虎突然出声叫住了他,“我快要死了。”他说。
      卡妙站住,侧过身看着他,眉头皱了起来。
      “我们这一代总是要谢幕的。对于我,这个时间快到了,我能感觉到死神的步伐。”童虎平静地说:“我已经很老了,对于这一天早有准备。只是……”他突然吞吞吐吐起来,“你知道的……我所关心的,只有春丽……我希望……你刚才的保证,是认真的。”
      卡妙转过身正对着他,“需要我再说一遍吗,伯爵?我不会伤害她,不是因为您或是别的什么人,只是因为她是春丽,是因为她本身纯洁无瑕的灵魂。”
      “不,卡妙,我不仅是要你不伤害她,我还要你答应,无论以后发生什么事,甚至无论你是生是死,都要保证她的安全和幸福。”
      卡妙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但他毫不犹豫地说:“我答应。”

      阿卡利亚斯,坎瑟湾。
      绵绵的阴雨已经持续了很长一段时日了,从东北方向吹来的海风让细密的雨丝和起伏的海水都带上了一丝凉意。虽然已是正午,但密布的阴云让整个天海都呈现一种单调的灰蒙蒙的色彩。两艘小船就在这样的天气里乘风破浪,绕开星罗棋布的暗礁,向着那隐藏在一片茂盛的森林中的前军港驶去。
      “卡妙,我得提醒你,”阿布罗狄忧心忡忡地说:“这里现在可是锡马人、强盗和毒蛇野兽的地盘,你在这里的那些工事都被英国人和新来者摧毁了……我知道你曾经和阿卡利亚斯的锡马人关系不错,可是自从你出事后,英国人对他们进行残酷的镇压,其他印第安部落和别处来的加勒比人也跑来和他们抢地盘,听说为了生存他们也和外部的各类势力联合……总之,他们已经不是你认识的那些人了。”
      “好了,我知道了。”卡妙微笑着回应他的善意,“我会小心的。”
      “还有,这个季节,你也清楚,天气很不好,你的身体……”
      像是回应他的担忧,一阵猛烈的咳嗽袭来,快得卡妙都来不及对他的话做出回答。
      站在船尾警戒的米伊美立即跑过来,取出嗅盐瓶递过去。
      卡妙拭去唇角的血迹,努力恢复正常呼吸,“谢谢,我有分寸。”他回答。
      阿布罗狄的眼神表明他一点儿都不相信他有分寸这种话,不过对于卡妙的决定,他也无可奈何。
      船进入港湾,一片破败的景象映入眼帘:昔日的房舍成为一片废墟,码头破败的木质栈道七零八落,杂草和灌木疯狂地从它们的残骸和缝隙中长出,几只漏水的破船搁浅在礁石上,不时有些小动物从暗无天日的森林中蹿出,在浅滩上觅食嬉戏。
      “你真的要在这里住下?”阿布罗狄命令水手在码头上靠岸,仍旧试图让卡妙打消他那天方夜谭般的计划。
      米伊美已经跳了下去,试了试脚下的木板,向卡妙伸过手来。
      “没错。”卡妙说,扶着米伊美的手臂也跳了过去,“你只要留给我们一只小木船就行了。”
      阿布罗狄摇摇头,叹了口气,命令另一只小船上的人上自己的船,将那只船留下。
      “如果你遇到危险或是想要离开,我怎么才能知道?”阿布罗狄最后问。
      “放心,”卡妙说:“到时候你会知道的。”

      卡妙站在昔日他的军舰们的泊位上,看着面前的满目疮痍。冷风挟着细雨从海上袭来,打湿了他的面庞,还从袖口衣领等处拼命钻进斗篷。连日的疲劳颠簸和恶劣的天气令他破败的躯体不堪重负,熟悉的低烧断断续续,让他感到一阵冷一阵热。但此时,他的精神早已游离于身体的痛苦之外,载着他的思绪在苦痛悲伤的海面上徜徉,格外清明。
      米伊美扛着找来的木板堆到小船边的码头上,“主人,您真的要在这里长期居住?”他指着那条小木船,问。
      “如果你的情报无误的话,”卡妙慢步向他走去,“这里就是亚尔迪他们回家的必经之路。”
      “我不是担心遇不上他。”米伊美将碍事的防雨斗篷脱下来甩到一边,“我是指您的健康状况。虽说我从未担心过您的的生命安全,”他已经将前段时间的煎熬抛诸脑后了,“但是按照大管家的吩咐,这些都是他再三叮嘱要格外注意的事儿,若是您的状况恶化了,他肯定不会放过我!主人,您这可是在玩儿火!”
      卡妙歪着头看他赤脚跳下船,跪在船板上忙忙碌碌,“怎么,你好像害怕他的责罚?他看上去有那么可怕吗?”
      “他不可怕吗?”米伊美停下手中的活儿,“曾经的‘北欧战神’,威震旧世界的‘海上骁龙’,尤其那一次……听说他逃出丹麦时,孤身一人闯入千军万马中,杀死杀伤了几百人,连对方的统帅都受了重伤,当时血流成河,他用的长枪和刀都断了,最后无人再敢阻拦他,从此他的名字都成了禁忌,这……是真的吗?”
      “……”卡妙沉吟了一下,眼前浮现出当年的刀光剑影,“那时他是为了救我。”
      “是为了救您吗?我听说他是带走了一个人,但没想到是您。”米伊美笑了一下,跳下码头,将木板一件件扔到船上,黏在他金红色发梢上亮晶晶的雨珠儿随着他灵动的脚步调皮地跳来跳去,“可杰克说从丹麦出逃时是您不惜一切代价救了他。”他又补充了一句,“但是他从不说您是用了什么方法救他的。”
      “……”卡妙默默地看着他来回忙碌的身影,心中感慨万千。
      “主人,”他将一枚钉子钉进木头,固定住两片木板,“如果是我遇险,您会像救杰克那样不惜一切代价来救我吗?”
      卡妙听着他孩子气的问题,哑然失笑,“你说呢?”
      米伊美感到整个世界都亮了起来。

      还不到傍晚,海上已经暗了下来,但更暗的是远处黑乎乎的岛屿,城市方向已经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光。风更大了,吹着细细的雨丝密密地落下来,又被黢黑的大海吞没。
      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船头,丝毫不理会将他衣裳打湿的海浪和风雨。他应该是个年轻的男人,但是他的面庞和眼睛里布满了沧桑。他就是前阿卡利亚斯王朝唯一活下来的血脉阿鲁迪巴王子,也是现今印第安抵抗运动的领袖。他默默地站在那里,看向斯考皮洛的方向。那里,一片漆黑。
      “殿下,”一个印第安男人向他走来,“马上就到坎瑟湾了。这种鬼天气,那里应该没人守卫。”
      “听,”首领说:“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什么?”印第安战士侧耳倾听了一会儿,“是海浪的声音吧?这里到处是暗礁和峭壁。”
      “是琴声。”一个年轻男子出现在他们身边。他有着金色的长发和苍白的皮肤,一看就不是土著人,但是却身着印第安祭司的长袍。他面容英俊,但是看上去总像睡不醒。“小竖琴的声音。”
      “?”阿鲁迪巴看看他,又看看远处黑乎乎的港湾入口,“这种天气,谁会在这种地方演奏小竖琴?”
      “殿下,”祭司微微笑了笑,眯起眼睛看向那个方向,“看来,有人在等您。”

      深秋的田野,肥沃的黑土被翻了过来,准备种上来年的小麦。高大乔木上的树叶已经泛黄,一阵寒风吹来,无数黄叶翩然而下,只有青草还透着些许的绿意,顽强地对抗着即将到来的凛冬。山坡南侧一片阳光充足的果园里,一个老妇人正在指挥工人们采摘最后一批果子。今年收成不错,这批果子一直在树上熟透了才采摘下来。
      身后响起簌簌的脚步声,一个男人踩着土地上的断枝和枯叶走来。
      看家护院的狗儿们立即站起来,警惕地望向来人,喉咙里响起“乌拉乌拉”的警告声。
      老妇人转过身。夕阳从那人的身后照过来,映得她不得不眯起眼睛。
      男人在离她十来米的地方站住了,“罗蜜。”他轻轻地喊出她的名字。
      老妇人手中的篮子蓦然落地。她认出了眼前的人,但是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艾俄洛斯·特里蒂昂先生!”她痉挛的喉头伴随着哽咽声挤出了这个名字。

      敲门声响起来的时候,米伊美正将手中的琴丢开,伸手去拨弄盘子中的香料。小木船上本来没有船舱,他利用树枝、木板和带来的雨毡搭起一个小房子,刚刚能容纳四五个人席地而坐。房间正中,用作桌子的木板上,点燃着一盏油灯,虽然带来了些许的光明和温暖,但同时却吸引森林深处常年生长在污水黑暗中的蚊虫蜂拥而来。
      “是谁?”他问。
      “路过的猎户,讨杯水喝。”方外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用蹩脚的英语回答。
      米伊美和卡妙对视一眼:阿鲁迪巴。
      米伊美取出一个面具戴在脸上,钻出船舱。
      船舱外已是一片漆黑,只有海面上透过些许的光明。在他们小船缆绳系着的地方,站着两名巨人:一个黑头发,一个白头发。他们两个身高都在两米以上,身材强壮,身上裹着兽皮做的衣裳,身后挂着长枪和弓箭。
      “印第安人。”米伊美用缥缈而美妙的土著语说。
      两名土著人似乎有些吃惊,毕竟会说土著语的白种人十分地罕见。
      随后,黑头发的土著人哈哈大笑,“没错。”他也用印地语说:“您可以叫我亚尔迪,我们都是佐迪埃克山区的猎户。倒是您,先生,您来自哪里?怎么会说我们的语言?”
      米伊美瞥了一眼身后的船舱,“我当然会。我追随着‘海上占卜师’先生漂流在各个海域,在地峡一代学会了你们的语言。”他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只盛满美酒的碗,他将它递了过去。
      亚尔迪身边的白发巨人接过酒碗喝了一口,一股清凉甘甜的味道从口腔一直到达心口,“好酒!”他赞叹道,将碗递给亚尔迪。
      “海上占卜师?”亚尔迪没有接,他看着那只简陋的船舱,疑惑地问。
      “没错。”米伊美回答:“我的主人能知过去未来,甚至能与魔鬼签约改变人类的命运。我们随波逐流,在大海上飘荡,任凭海浪将我们送到有缘人的身旁。”
      白头发的土著人嗤笑一声:“你们白人就喜欢胡诌。我们有自己的神,不需要你们的神保佑。”
      “不要这么说,卡西欧士。”亚尔迪温和地说:“既然我们遇上了,那说明我们和占卜师先生有缘,就让我们去会会他吧。”
      “来自深山里的尊贵的客人啊,”米伊美用咏叹调一样的声音说道:“占卜师先生早就知道你们会来。但是,占卜的费用你们可付不起。”
      亚尔迪皱起眉头,“多少钱?”
      米伊美竖起一根手指,“一千枚金币一次,如果有求于占卜师先生另加。”
      “什么占卜能值这么多钱?”卡西欧士不客气地说:“亚尔迪,还不如回去让修谱诺斯占卜呢。”
      “值不值这个价你们占卜后就知道了。”
      “我们确实没有这么多钱。”亚尔迪为难地说。
      米伊美歪着头打量着他,“占卜师先生早就料到了。不过,他依然欢迎您的到来。”
      “?”
      “占卜师先生有个规矩,在陌生的海域,第一次占卜免费,算是……赚个口碑吧。”米伊美对他做出“请”的手势。
      亚尔迪跳下小船,小船在他的重量下晃了几下。卡西欧士也要跳下去,但是米伊美伸手拦住了他。
      “对不起,先生。”米伊美说:“舱内空间有限,我怕您二位的体型只能挤进一位。”
      “你等在这里,卡西欧士。”亚尔迪一弯腰,钻进了船舱。
      舱内只有一点灯火,在这样浓重的夜色下确实昏暗了些。灯下有一张椅子,在船舱的另一端,一个全身都罩在斗篷里的人席地坐在一张由木板搭起来的简陋桌子后面。船舱内寂静无声,只能听到舱外秋虫的鸣叫和细雨打在油毡布上的“沙沙”声。对面的人一动不动,亚尔迪不知道他是不是只是一座木雕。
      “占卜师先生?”他试探着叫了一声。
      “来自深山里高贵的客人,”斗篷动了动,一阵沙哑难听的声音从那里面传了出来,“你想知道什么?”
      亚尔迪吓了一跳,他原本只是想来看看突然出现在坎瑟湾他们这个锡马人出海必经之路的人是谁,会不会威胁到他们,却没想到会遇上一个鬼魅一样的怪人。
      “冒昧问一句,您是谁?来自哪个国家?”
      “您真的想把这唯一的机会浪费在这样无聊的问题上吗?”占卜师不客气地反问。
      “呃……”现在他唯一能肯定的是,对方应该是个男人。想了一下,亚尔迪才试探着说:“我想知道我和我的弟兄们的未来。”他给了一个模糊的题目。
      “您是想知道你们是否还能重现昔日的阿卡利亚斯王朝?”
      亚尔迪猛地站了起来,带倒了他身后的椅子,脑袋一下子砸到了舱顶。
      “你是谁?”他一手捂住撞疼的脑袋,一边弯着腰直视着地上坐着的人。
      对方一声冷笑,“外面的孩子不是告诉您了吗?我是‘海上占卜师’。”
      “为什么不以真面目示人呢?我要看看你是谁?”
      “见过我真面目的人不是死人就是厄运缠身,您确定要看吗?”
      亚尔迪愣了一下,他的心思快速转动着,在他印象中,他确实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也从未听说过如此难听让人过耳难忘的声音,“呵呵,”他干笑了两声以掩饰两人间的尴尬,“我们的神明会保佑我们不受魔鬼的侵袭。不过,既然阁下不方便,在下也不能强人所难。”他在占卜师对面盘膝坐下。
      “那么,高贵的客人,请开始吧。”占卜师用缠满绷带的手指指他脚边的塔罗牌,“洗牌,然后抽出三张。”
      亚尔迪看了两眼他面前的怪人,弯腰拿起牌开始洗,并从中摸出三张,依次递给对面的占卜师。
      占卜师口中念念有词,像在祈祷,又像在冥想。末了,他向第一张牌伸过手去。
      “逆位的战车。”他喑哑的嗓音平静地说:“你的事业会遭遇重大挫折,你会陷入失败的痛苦无法自拔。”他又拿起第二张牌,看了一眼却顿住了,“很不幸,先生,”他说:“正位的高塔,”他将牌反过来向亚尔迪展示,“恐怕您现在的努力全将白费,阿卡利亚斯王朝将不复存在,而您的兄弟们将与您天人永隔……”
      “不可能!”亚尔迪一拳砸向那简陋的桌面,木板立即碎裂成片,纷纷落下,他怒睁着双眼咆哮道:“我绝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占卜师平静地看着他,“恕我直言,先生,您的力量还不足以拨动命运之轮。”他弯腰捡起地上最后一张牌,“不过东方人有句古话‘置之死地而后生’,等您深陷绝境之时,也是您的新生之日……而您的命运之轮已经开始转动了。”他翻过手里最后的牌:正位的命运之轮。

      基鲁提·丰特拉送走医生,沿着花园里的小路返回利伯伯爵的书房。他的心情和天上的乌云一样沉重。
      “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啊。”从巴黎来的名医嘱咐他说:“我的药只是尽量控制病情的发展,但伯爵先生年纪大了,这是不可避免的……”他明白医生的意思,但他不想接受,“要不你们去请特里蒂昂医生看看?我听说他前段时间来新世界了。”
      特里蒂昂医生不好找,因为英国人和法国人都在找他,但谁也没有抓到他。不过,也许号称“百事通”的伯爵先生能找到他。
      这样想着,他推开了书房的门。
      书房里没有人,但是座位后面暗格的门开着。基鲁提顺着门后的台阶走下去,在地下暗室的尽头找到了他的主人。
      “先生。”他行了个礼。
      老头儿手上捧着一个锦盒,正在发呆,听到他的声音抬起头来,“他走了?”
      “是的。”
      两人沉默下来。虽然医生没有当面明说,但很显然,童虎对自身的健康状况还是大体有数的。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他打开锦盒,里面的天鹅绒衬底上是一张类似卡片的东西,那上面刻着仿佛海盗旗样的花纹,在暗室昏暗的烛火下反射出柔和的蓝色光芒。“这是南大西洋的霸主之证。”他自己给出了答案。
      “霸主之证?”基鲁提显然并不清楚这东西是用来做什么的。
      “它可以让我在南大西洋畅行无阻,甚至得到我想要的一切。离开法国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是靠它来完成原始积累的……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回忆说:“但它也带给我很多麻烦,所以,在我有了春丽后,它就一直在这里蒙尘。”
      “……”
      “我既不能将它交出去销毁,也不能让人知道我拥有这样一件宝物。”伯爵明白他沉默的管家内心的疑惑,“这是一件分量很重的筹码。我曾经想象在某一日春丽遇险时用它来交换。”他对他的管家苦笑了一下,“你可以猜到吧,基鲁提?我主要防备的就是北边那位。”
      “卡妙总督么?”
      “我知道你对他是心怀感激的。不过,我一直觉得他是知道我这件秘密的。但是我还是低估了他的骄傲。现在看来他是不会出手来抢夺的,过去不会,将来也不会……”
      “……总督大人已经过世了。”基鲁提说。
      伯爵呵呵笑了两声,“是啊,而我,也快要死了。”他抬手拍了拍想要打断他的管家的胳膊以示安慰,“是人都要死的,基鲁提,这不要紧。我只是担心,如果在我死前‘霸主之证’的争夺尚未开始,这件宝物将要回到‘七海之王’的手中,而我,想要给它找个归宿……基鲁提,你能帮我吗?”

      艾奥利亚·特里蒂昂坐在昏暗的灯下,用一根弯了的骨针笨拙地缝着自己破烂的外套。和他挤在一起的还有其他七个男人,有的人头上、身上还缠着脏兮兮的染血的布条——这些布条质地不一,曾经是某人内衣的一部分。空气污浊,狭小的空间弥漫着血汗的腥味和体臭味,耳边还时不时传来伤病员高烧下的呻吟声。
      艾奥利亚烦躁地站起来,“我上甲板看看,你们继续。”他拍拍刚要站起来的副官的肩膀,“别浪费,干完了熄灯。”这是最后一盏油灯了,如果明天还不能补给,就连做临时病房的船舱也没有灯火用了,若再有伤员,只能等天亮……
      他拉开门,一阵狂风从走廊中卷进来,差点儿吹灭了灯火,他连忙走出去关上门。甲板上狂风怒吼,夹着雨点儿从舷梯处砸下来。上上下下的水手们忙着固定甲板上的东西,并将溅进船舱的水擦干。失去了祖国的支援,他们过得举步维艰,幸好上个月亚路比奥尼·索黑尔又给他送来两船补给,但他也拿不出更多的钱给他了。他知道,哥哥会支付这笔钱,若是在以前,他的自尊绝不会接受这份资助,但现在,面对与自己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们的血泪,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拒绝的话。然而,即便是索黑尔全力帮助,他们依旧捉襟见肘。索黑尔是正经商人,他的船队不仅要驶往各大洲,还要定期接受各国的审查,为了给他们多运补给,他只能在账目上多做手脚并贿赂各处的总督,因此艾奥利亚也不能指望他能按时将他们需要的东西送来。但是,如果明天还没有补给的话,被恶劣天气困在这处无人海湾的他们最多一周就要断炊了。
      他烦躁地踏上甲板,从天而降的雨水立即将他浇了个通透。他的头脑慢慢冷静下来。他环顾一下四周,大副正指挥几名水手将断掉的缆绳换掉,而舵手正在加固已经松动的舵盘,瞭望台上一名士兵蜷缩成一团,但仍骄傲地望向远方。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决定先把大副替下来。
      “长官!长官!”瞭望台上的士兵嘶哑的声音穿透风雨从头顶上砸下来,他看不清下面甲板上的是哪位长官,但艾奥利亚看到他的手臂指向大海深处。
      大副也听到了士兵的叫喊声,他们一齐向他指的方向望去。
      在狂风中怒吼的大海中,一页小舟像风中凌乱的枯叶被海浪抛来抛去。
      “上帝啊!”大副叫道:“哪来的小船,上面有人吗?”
      艾奥利亚抓起望远镜瞄准了它。
      不仅有人,还不止一个。令他惊愕的是,小船已被风浪毁损大半,桅杆折断,也没有船舱,但上面的两个人竟然还很淡定:一个人缩在防雨斗篷中,怀里似乎抱着一些东西;而另一个人站在船头,他似乎是察觉到了这边的目光,竟然放下了斗篷帽子,露出一头金红色的头发,向这边灿然一笑。
      忽然,尖利的鸟鸣声从半空传来,划破了风浪之声。大船上的人都抬起头,从交错开来的乌云裂口处,两只雪白的信天翁乘风而来,在那叶即将被怒涛吞没的小船左右前后飞舞。
      “先救人要紧!”艾奥利亚一声爆喝,指挥放下救生艇,就要身先士卒跳下去。
      “将军,太危险了!”大副拦住他,“我去!”
      艾奥利亚迟疑了一下,大副已经带上绳索和几名水手跳了下去。
      就在小船上的两人跳上救生艇后,那艘小船就撞上暗礁成了一堆碎片。但透过雨雾,艾奥利亚看到那两人连头也没有回一下。等到金色头发的男人跳上大船甲板,艾奥利亚才看清这是一个很年轻的男人,明亮的眼睛里甚至还带着些孩子气,丝毫没有一点儿差点葬身大海的恐惧。他站在栏杆旁环顾四周,对艾奥利亚蓦然一笑,又转身向下伸出手,将他的同伴拉了上来。他的同伴身材瘦长,全身都被厚厚的斗篷裹住,借着海上的微光艾奥利亚只能看到他尖尖的下巴和从领口垂下的一缕头发,这似乎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在这样的天气出现在这个海域的这么两个人,实在令人惊异。艾奥利亚忽然想到一个人。
      “难道您二位就是传说中的‘海上占卜师’?”
      “他是,我不是。”金发男人指了指身后的人,“我只是占卜师先生的奴仆。”他卑谦地说。
      海上的雨小了,但风威力不减。
      “我听说过您,先生。您能预知未来,并为迷途的人指点迷津。在这种场合遇见您真让人意想不到,不嫌弃的话请和我到船舱中叙话。”他向二人伸出手。
      卡妙抬头打量着他曾经的军舰,如今这艘船已经看不出它原来的颜色,它损坏严重,缺乏保养。而更缺乏关爱的是周围的士兵们,原本他们都是体魄健壮的健儿们,如今他们却身体孱弱,脸色青黄,穿着都快看不出式样的海军制服。卡妙感到心中的痛楚比他身上的病痛更加令人难以忍受。
      “先生?”前头带路的艾奥利亚站在舱口,注意到客人们没有跟上来。
      两只大鸟落了下来,站在桅杆顶上俯视大海。
      卡妙向米伊美摆摆手示意无妨,跟随艾奥利亚下到船舱里来。
      船舱内的空气潮湿污浊,夹杂着霉腐、血腥和骚臭味,让人一时难以呼吸。卡妙浑身颤抖起来,高热令他的感官异常敏锐,他本不该在这种天气里出海淋雨,但他不知道凭借人鱼之泪借来的生命能撑到几时,他必须要尽快完成自己的使命和心愿。
      艾奥利亚将他们带到这里最好的房间——船长室,并让他的士兵将旁边间出来的一间小船舱收拾一下。
      “先生,看样子今晚您没法离开了,就在隔壁稍微休息一下吧?”他不好意思地说,仿佛怠慢了贵客。但卡妙知道,那个小隔间本是船长室的一部分,看来艾奥利亚把他自己的房间让了出来。
      米伊美向前一步,但卡妙拉住了他,他亲自向艾奥利亚道谢:“幸亏遇到了您,将军,否则即便我们不葬身鱼腹,恐怕也要冻饿死在海上了。”
      艾奥利亚和米伊美同时皱了下眉头,艾奥利亚是因为他嘶哑难听的声音,而米伊美则是因为手上传来的热度和颤抖。
      “哪里,”艾奥利亚微笑着说:“听说您一直在海上随波逐流,这种天气应该见得多了。即便没有在下,您一定也有办法脱险。”
      “我的办法就是听天由命。当初选择听从海神的召唤,就是将自己献祭给神。托海神庇佑,我们一直还能生活在海面上,但这并不代表我们不会死。”
      米伊美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围在卡妙的斗篷外面,有些担忧地望着他。
      “但是,听说您能改变别人的命运。”
      “改变别人命运的是神,而我只不过是作为媒介。我也有自己的寿限和劫数,也要听从命运的安排。”
      艾奥利亚还想说什么,厨师长出现在门口。
      “将军,我们只有一点儿祛寒的汤药了。”他压低声音说。
      米伊美向他们这边看来。
      艾奥利亚丝毫没有迟疑,“看他们的样子,一定在风雨中淋了很久,他们比我们更需要这些汤药。另外,再煮点儿粥来。”
      “可是……”
      “汤姆,作为平民他们也是我们誓死保卫的人不是吗?”
      厨师长点点头离开了。
      米伊美向他们走来,“将军,占卜师先生有些不舒服,能否允许我们……?”
      “当然。”艾奥利亚立即回答:“你们的房间已经收拾好,过会儿会有人给你们送食物和汤药……我们条件差些,请你们不要嫌弃。”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再见到占卜师已经是五天后了。在这五天里,他们不仅占了船长的休息室,而且那位有着金红色头发的年轻人还不断地出来要这要那,一开始还是热水汤药食物之类的东西,后来几天连木板、毡条、横杆,甚至救生艇都要,而且所有的物品都是年轻人接手,他甚至不允许任何人进入占卜师所在的房间,对他们获得的帮助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感激之情,这让本身已经陷入困顿的法国人甚为不满。
      天气已经放晴,火辣辣的阳光涂洒在纯蓝的世界中,微风吹拂着白帆,正是启航的好日子。
      艾奥利亚站在船头,督促船员们对在暴风雨中损毁的船体进行最后的修补。
      米伊美出现在他身后,“将军,占卜师先生想要见您。”他对他神秘莫测地一笑。
      “占卜师先生的身体好些了吗?”艾奥利亚问,一边将手头的活儿交给一个下等军官继续。
      “多亏了您的食物和药物。不过,目前还有一件事需要您的帮助。”米伊美并不急于将艾奥利亚带去见他的主人,他从口袋里慢吞吞地掏出一张纸来,“希望您能找十个健壮的水手来帮我完成最后的工作,这样等你们谈完,我们就可以离开了。”
      艾奥利亚接过纸一看,那上面画了一个类似于有篷筏子之类的东西,“你们要离开?等我们修好船,可以送你们一程。”
      “不必了。”米伊美抬头望了一眼头顶展翅飞翔的两只信天翁,它们正从海上抓了鱼回来,落在无人的瞭望台上,“我们在大海上随波逐流,不会去大陆上的城市。而且,再继续占有您的房间,您手下的官兵们就要把我们扔下海了。”
      艾奥利亚尴尬地红了脸。
      米伊美对他微微一笑,“请吧,将军。”

      “您的气色好多了。”艾奥利亚说。
      即便是在晴朗天气的室内,占卜师仍然把自己裹在厚厚的连帽斗篷里。船舱的缝隙里透进明媚的阳光,这间狭小的舱房也明亮起来。他仰起头,这次艾奥利亚不仅能看到他颈边垂下的白发,还能看清他脸上的皱纹——尽管他的双目还隐藏在帽子下的阴影里。
      “米伊美已经跟您说了吧,将军?”占卜师用有气无力的喑哑的声音说:“过会儿我们就要离开。”
      艾奥利亚点点头,“是的,先生。本来我想带您一程,但现在我的船还在修补,如果您执意要离开的话,我们只能送您一艘救生艇。”
      “不需要。”占卜师生硬地拒绝,“米伊美会搞定我们的船。而您的舰队更需要您的小船。”
      艾奥利亚心里不快,但他还是点点头,“我会吩咐厨房为您准备好食物和水。”他起身准备离开,“我还有很多工作要做,恕我先失陪。等米伊美先生的工作完成后我再来相送。”
      “将军,”占卜师从背后叫住了他,“无论是哪位神的圣迹,这次是借您的手将我们从注定覆亡的厄运中拯救出来。作为报答,您可以在我们的能力范围之内提一个要求。”
      艾奥利亚笑了,“既然这是神的旨意,那么您只需要去感谢上帝,哦,或是海神就好。这件事对于我们只是举手之劳,您不必放在心上。”
      “将军,”占卜师继续说:“我为别人占卜从不赊账,因此,对于别人的恩泽也一定要当面还清,因为我们随波逐流,一生之中有缘相见的机会也许只有一次,我们在命运审判之时都不应该背负债务。”
      艾奥利亚愣了一下,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那么您就把这三天来的食物和药品按照公正的价格支付吧。”他现在手头紧迫,如果能多少有点钱那是再好不过了。
      “在下身上的现金已经遗失在大海里了。”
      艾奥利亚有点失望,不过他本来也没期许对方的回报,“那您的意思是……为在下占卜一次?”
      占卜师摇摇头,“虽然这几日我一直在房中,但也能感受到阁下的窘迫。阁下的舰队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但还在苦苦支撑。这条路是你们一同选择的,在选择的时候已经料到了它的结局,因此为你们占卜毫无意义。”
      艾奥利亚皱起眉头,他当然知道他们最坏的结局是什么,甚至他们现在正走在这条路上,但是他们依旧会为了他们那个渺茫的希望去拼尽一切。
      占卜师举起他那只缠满绷带的右手,手心里有一只破旧的罗盘,“将军,让我们来看看您目前迫切需要的是什么吧。”
      艾奥利亚将信将疑地接过罗盘,罗盘的指针忽然疯狂地旋转起来,最后他停了下来。艾奥利亚顺着它指的方向看去,窗外,是阳光下浩渺的海洋。
      “西北方。”占卜师那难听的声音响起,“你要的东西在西北方。”
      “西北方?”艾奥利亚想到西北方的那几个无人小岛,将信将疑。
      占卜师从他那天带来的一只大口袋里掏出一个浅蓝色的水晶球。他将手放在球上,念着一种艾奥利亚听不懂的语言,良久,他停了下来,双目虔诚地望向水晶球。
      艾奥利亚也朝里看,但除了一片茫茫的蓝色他什么也看不到。
      “一艘船。”占卜师说:“做礼拜的人……还有,锁着的……黑人……”
      “贩奴船?”
      占卜师捂住双眼,疲惫地说:“我只能看到这些……迷途的羔羊,这就是神对你的回答……记住,你只有一次机会……也许,可以扭转你们的命运……”

      荒岛在视线中渐渐变成了一条越来越细的黑线,“曙光舰队”那些破旧的军舰已经从视野中消失。天海连成一片,整个世界像是一个碧蓝的球体,太阳澄清的光芒充斥其间。
      米伊美拿着艾奥利亚赠送的木桨快乐地摇着。他们漂流在海上的简易木板房的上空,一对白色的信天翁忽远忽近地盘旋着。
      “它们这是打算跟我们走吗?”米伊美仰望着它们的身影。
      卡妙又将帽子带上,阳光照在他裸露的皮肤上火辣辣地痛,他的身体离康复还很遥远,但他竭力不让米伊美看出这一点儿,“它们好像我和米罗在安达里士岛救的那对鸟儿。”
      “是吗?”米伊美停下桨,有些惊奇地望着他。
      “告诉隆奈迪斯,三天之内,要他取出我们在西印度公司的所有金币,其他商队的金条和珠宝也会送到他那里……”卡妙将手伸进海水,隔着绷带,他竟然感到手指上传来清爽的感觉。
      “哦,主人,您不会要把新世界赚的所有的钱都给他们吧?”
      “还不够。”卡妙用左手抚摸了一下喉咙,阿布罗狄的药的药效正在消退,他感到自己的声音逐渐恢复正常,“机缘巧合时要把北美那个宝藏告诉他们。”
      米伊美耸耸肩,一脸无所谓。“不过,主人,您怎么会知道一周后的周日,荷兰人凡·海辛的贩奴船会经过西北方的那片海域?又怎么会知道他一定会打劫隆奈迪斯的宝贝并据为己有呢?”
      卡妙抬起蓝眼睛,斜睨着他,冷冷一笑。

      内侍总管大臣手握权杖,快步穿过装饰华丽的长长走廊,径奔国王的卧室而去。在他身后,手托银盘的男仆们一路小跑才勉强跟上他的步伐。钟声响起,在走廊中回荡,众人更加忙乱起来。今天,是新国王加冕的日子。
      钟声的余音还在城堡中回响,刚刚过去的内侍总管大臣却退了回来。他又打量了一眼站在走廊正中央的这口钟表:古朴的落地大钟表,上面镶着宝石的金色花纹,一条纯金的链子从塔尖垂下,落在尖拱的上端。他端详了一会儿,问刚刚差点撞到他身上的仆人,“这里是不是缺了点儿什么?”
      仆人仔细回想了一下,回答:“好像有块石头……希尔夫人离开时带走了不少东西,自从女王陛下病危,您知道的,有很多东西去向不明……”
      大臣狠狠地点了下头,现在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他一挥手,指挥他们继续前进——眼下最重要的是要把加冕用的礼服和珠宝送到陛下手中,等一切安定下来……

      狂风肆虐,隆隆的雷声似乎是从大洋彼岸的最深处咆哮而出。
      米伊美点起蜡烛,温暖的光芒立即驱散了黑暗,悬浮的水晶球也反射出浅蓝色的光芒,在雷声的间隙,只有沙沙作响的沙漏带来些许的声响。
      加勒比海的天气说变就变,前一刻还是风和日丽,下一秒已是狂风暴雨。他们的木板房被吹到了一片礁石之中,多亏了这些天来米伊美不断地加固,才使得他们简陋的小板房在海上暴风雨中没有再像上一次那样被吹成一堆木板。这些日子他们在海上漂流,阿布罗狄会定时将物资放到他们指定的地点,虽然他从不说什么,但他眼睛深处的担忧却越来越明显。尽管他每次都带来超剂量的药物,卡妙的病情还是时好时坏,不过卡妙自己得出了一条规律,每当他感到病情加重或疼痛难忍时,他会将手伸进海水中或干脆跳入海中。在温暖的洋流的环绕下,他身上的病痛会得到暂时的缓解。他们谁都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也都知道卡妙一直流连在这片水域是为了一个人。但是,越是离得近,卡妙越是感到内心的惶恐和胆怯,始终无法向着他最终的目标迈出关键的那一步。时间一天天过去,他们也像那只小船一样随波逐流、随遇而安。
      然而,这天晚上,像童话中巫婆施放黑魔法的暴风雨之夜,两人似乎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一样,谁都没有睡下。
      米伊美看一眼倚在榻上假寐的卡妙,灯火映着他高耸的颧骨上不正常的潮红。他没有说话,低下头继续擦拭他手上受了潮的小竖琴。
      就在这时,敲门声响起。
      卡妙倏地睁开眼睛,火光下他的目光亮得刺眼。
      “谁?”米伊美问。
      “请问,‘海上占卜师’先生在吗?”
      他看了卡妙一眼,卡妙的目光明确地告诉他:米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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