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欠月亮一顿饭

　　　8、

　　他教我布月，演示一遍又一遍。

　　其实很简单，我看一遍就会了，但我心中抗拒，哪怕拥有了月华神力是事实，我也不愿上手，只躲在旁边的星子上躲懒。

　　那些看我如此蠢笨的众仙家，都是一副见鬼的样子，好像月亮的重担交到我肩上，世界就快要毁灭一般。

　　鱼王却夸大其词对他们说，布月是世上顶级难学的东西，连本王花了五千年都没完全掌握。

　　鱼王还对他们说，月有阴晴圆缺是规律，新旧替换是规律，月亮大变样也可以是规律，我怎么开心怎么来。然后笑呵呵地继续一遍又一遍演示，跟我说不要急。

　　我不急，我只是讨厌这种被迫通宵上班的感觉，讨厌这种脑袋里永远装着天下潮水的感觉，更讨厌清晨回到桃花岛，倒头就昏沉睡到晌午，一个白天只剩一半，然后天黑之后，又要被迫去打工的感觉。

　　通宵通宵醒着，我真是感觉到快累死了。

　　鱼王说，月神当然要睡桃花岛主殿。于是他极力邀请我住进了主殿，继而他表示他若被赶出去怕在鱼子鱼孙面前丢人，况且他也住不了几天了，能不能就再收留他几天。

　　我还没严厉拒绝呢，他便已经开始嘤嘤嘤··

　　当然，最开始的时候，我是非常抗拒他要赖着跟我睡的，但是架不住我眼皮子打架又累又困，只能跟他约法三章，不准上床，不许碰我，不许吵我，便随他在我旁边守着我了。

　　“你睡吧，我不困。”鱼王手肘撑着歪歪的头，伊如是说。

　　于是，我醒着的时候他醒着，我睡醒来他还醒着。我仔细回忆了一下，我认识他快三个月，好像真没见他睡过觉··我有点怀疑自己的能力，我明明也做了神仙，为什么精神完全不如他。

　　而且，很奇怪的是，他再也不吵着要我给他煮东西吃，哪怕是我溜下界去吃人间美食，他也只是一脸宠溺的微笑看我。

　　他寸步不离的跟着我，看着我，我一回头，他好像会永远在我身边。

　　谁也不提即将到来的别离，我也不再躲他，日子就这样‘母慈子孝’地过着。

　　直到——我在睡意朦胧见，听到他喃喃自语：“我以前在梦里才能看到你，现在睁眼就能看到你，我怎么舍得睡呢？”

　　我在半梦半醒间，猛地想起我们闭口不提的那个字，忽然心软得一塌糊涂。

　　我不怪他了，尽管他把我当替身，但他终究即将付出性命。

　　我的人心，终究是肉长的。

　　*

　　他那么听我的话，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支开了他。

　　我从寝居出来，拦住了红婆婆，向她打听那个不眠不休精神超好的家伙：“月君平时睡觉是什么规律啊？”

　　红婆婆见了我，眉眼的皱纹当即随着她的笑意裂开，如一朵盛放的芍药。

　　她热情地迈着碎步围着我转了半圈，如同看顾晚辈那样，将我背上睡出褶子的后衣摆掖好，抚了又抚，又替我整理了正面衣襟一番，才歪头看了看我寝居的门。问：“大王还没起吗？”

　　她以为鱼王刚刚跟我在里面睡觉？我说她怎么看我像看儿媳妇似的。

　　我刚想反驳，却觉得没什么好反驳的，大家都看着他和我每天同进同出这个寝居，我去解释也没啥意义。于是，我轻轻点了点头。

　　“大王最爱睡觉啦，也就是遇到女神您，才勤快些许。”红婆婆指着我的寝居，笑呵呵地比划着说：“以前呀，他不是在屋里睡觉，就是在那墓碑旁边打盹，一天下来就没几个清醒的时辰。”

　　“哈哈，别人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大王这寝殿楼台修在水边，却是为了下值后上床方便。”

　　他喜欢睡觉？

　　红婆婆的说法，和我认知里的鱼王完全不一样，却更加真实。我脑子里轰地一声，好似有什么东西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了脆弱的本质。

　　我为何会觉得，世上怎会有谁不休息呢？

　　“女神，你怎么了？”红婆婆望着我的脸，迟疑地问：“您看起来神色不太好的样子。”

　　我干笑两声。摇了摇头：“我没事，婆婆。”

　　“您值月辛苦，得闲去多休息一会吧。”红婆婆见我不愿多说，欲言又止，轻声叹息，便一扭鱼尾去忙活去了。

　　真正的他，究竟是什么样子？

　　我僵僵地往前走，在记忆里搜索鱼王贪睡的记忆，实在是怎么也想不起，又从头捋了一遍··我撑着伞走在蓝海湖的堤坝上，遇到一动不动搁浅的他，然后多管闲事将他踢进水中。

　　搁浅的他？

　　那时候，他恐怕不是搁浅了，而是现出了原形，在雨水中睡觉吧。

　　所以，只有面对我的时候，他才会有一副单独的面孔？那么，我所看到的这个世界，有没有可能也是被他营造的假像。

　　就好像那天的月华刺入七窍，我一直感觉不对劲去问他，这是什么招式，他顾左右而言他就不愿意回答的，只说我是救活了回光返照的他。

　　我在手心写下三横一竖，摁在印堂上——我就不信，他不愿意说，我就不能打听得到了，召唤母老虎。

　　“兔兔你终于想我啦——”司命星君立刻闪现在我眼前，rua了一把我的脸，又扯了一下我的耳朵。

　　我感觉到··我的真身被人薅了一把。

　　“干嘛干嘛！”我把她的虎爪掰开，严肃问他：“你给我说说那天我用月华刺鱼王的七窍，是个什么法术。”

　　司命抬眸看我一眼，欲言又止，饱含同情，摸了摸我的耳朵，半晌才说：“我不想说。”

　　这是什么眼神？我抖抖耳朵，瞪她一眼：“说。”

　　司命被我的眼神一刺，假装害怕撇看眼去，半真半假地说：“你真是只红眼睛凶兔子。”

　　“你知道为何前世就你离群索居吗？就是因为你清高，看不惯我们，哈哈哈——”

　　“少转移话题！”我推她一下，然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用神力抓住了她真身的老虎尾巴，揪住。

　　司命被我揪住尾巴，依旧是左右摇头不愿意说。

　　不敢看我？我便跟着她转来转去的头，去直视她，但她看见我便躲，我追了几圈有些得烦了，干脆薅着她的后颈皮毛（头发），让她不对不对直面我。

　　“你这样真的很冷血。”她不耐烦了：“哎呀，这些常识，与其让我说，还不如你赶紧看看前世留下的记忆。”

　　“我懒得看。”我命令她：“你说。”

　　“不愧是你，重新投胎还都是这种嫉恶如仇宁折不屈的性格，真讨厌。”司命将尾巴扯回去，脸上流露出无奈的表情：“有些东西，得先建立在常识的基础上。”

　　算了，我觉得我直接问，她肯定不会说。于是，我转而问起鱼王的大限。

　　“只有七日，还剩三日半。”司命展开了一张提着朱笔小楷的纸，上面写着‘腊月初一’，然后语调重而慢地说：“这便是月君魂飞魄散的日子。”

　　魂飞魄散？

　　这是他的死期的新说法吗？顺便我更关心另一个问题，一个我很排斥的问题——宿劫注定，我会亲手杀他？

　　我心里能接受他死，但我不想亲手杀他，哪怕是要我过失杀人。

　　“你用你的超能力帮我算一卦，我能不能避免··”

　　我磕巴了一下，试图组织语言，能让司命星君听懂我的意思：“有什么办法能绕过宿命，我不想手染鲜血。”

　　“不能。”司命星君有些疑惑地看着我，而后摇了摇头，轻叹一口气。道：“你已经杀了他了。”

　　“就在三天半之前。”

　　我愣了愣，有些不太明白，摁着司命的母老虎头，逼她说出了个大概。

　　*

　　那日，鱼王值月回到天庭，我见到了五感尽失的他。

　　那时候，他虽失去了对外界的全部感知，但装在麻木的壳子里的他，心里其实还是清明的。据说，那种状态的自然消磨下，他会渐渐封冻，但总归还能活上十几日。

　　偏偏，他引诱着我··用于月华亲手杀了他，并且将他残魂被月华刺钉住，封在了躯壳中。

　　···

　　月华是月神的命元之力，若久久离体不归，会伤根本。

　　司命虽不愿意说，但毕竟这种以折磨生魂用来刑讯逼供，对付重犯的法子，实在算不上什么秘密。落到这种境地··那被钉在躯体里的残魂若是钉满七天，便会魂飞魄散不入轮回。钉得越久伤害越大，往往那些被逼供的罪仙为了一线生机，不到七日便会招供。

　　待月华撤去之时，便是受刑之人解脱之日。

　　一时间，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我的情绪。我脑子里浮现出他那个闭着眼睛，毫无生气的真身。

　　他可真是好样的！就骗我那样直接杀了他应劫，并骗我困住了他未散的神魂，时时刻刻受着酷刑，却装作若无其事的陪在我身边，不让我知道真相。

　　直到头七时，我若仍旧不知缘由，未收回月华之力，他便灰飞烟灭，再也不会与我宿劫循环。

　　他倒是放过了我。

　　他笃定了我不知天庭常识，将我推到了如此境地，做着前所未有的残忍事；

　　他是前月神，他知道怎样操纵月华在最后如何回到我身体里，不伤害我；

　　我知道他对前世的月神爱得浓烈，但我毕竟不是她，这些付出对作为柳暮的我来说，太沉重了。

　　我什么都不知道，却干着最残忍的事。

　　一叶障目，他就是那一叶。

　　他好算计。凭什么认为，我不爱他，就不会愧疚。

　　我现在的选择，是要么收回月华让他立刻消失，要么迟迟不收回，拖到他永远回不来。

　　···

　　既然我知道了，那我就还有第三种选择，我可以远远离开他，远到他至死都无法操控月华刺，回到我这里。

　　凭什么，要把你对‘她’的爱，强加给我。

　　我又逃走了，我思来想去，我觉得不能接受欺骗，我宁愿两败俱伤，我不想做月神。

　　来吧，互相伤害吧。

　　你灰飞烟灭你的，我重伤一场，就当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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