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春山

　　第八章：晴山
　　看着李令仪离开的背影，孤竹明白，他一切的猜测都是真的。他走到孟氏的墓碑前，看着上面李令仪三个字，陷入了思索。
　　而李令仪回到绣坊，却发现谢道韫已在正堂等她了。此时正堂只有她一人，李令仪进来后，谢道韫立刻命人将门关上了。
　　“二夫人。”李令仪跪下，对谢道韫行了个大礼。
　　“你被带去桓家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谢道韫端坐在太师椅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李令仪。
　　李令仪没说话，对谢道韫磕了一个头：“夫人恕罪。”
　　“原先的孟掌绣，就死在桓家。如今你又被桓温带走审问，这里面难道仅仅是巧合吗？”
　　李令仪抬起头来，对上了谢道韫的眼神：“夫人是怀疑我？”
　　“无所谓怀疑不怀疑，但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不然也不可能全须全尾的走出桓家。而我，喜欢聪明人。”
　　李令仪垂下了眼睛：“夫人抬举令仪了。”
　　“我知道你与原先的孟掌绣感情深厚，只是蚍蜉终究无法撼树，现如今你身为琅琊王氏的掌绣，一举一动都与琅琊王氏息息相关。我希望，不会再有下次。”谢道韫说罢，李令仪有些不可置信。
　　她亲眼见到谢道韫处置林氏和琳琅，也见到过她对孟氏的死漠不关心，可如今，她竟然会放自己一马，只是叮嘱自己不要再犯？李令仪不相信自己就是那个特例。
　　谢道韫见她发愣，主动站起来，扶李令仪起身：“你有天赋，人又机灵，今后定会有一番作为的，莫要因自己的执念，毁了此生。”
　　“谢夫人教诲。”李令仪对着谢道韫拜了一拜。
　　谢道韫笑着坐了回去：“下月是荣安长公主的及笄礼，是时候我会去建康为她插簪。上次我见长公主很喜欢你的作品，这个月还要辛苦你赶制一件贺礼。”
　　原来是她的价值还没有被完全榨干。李令仪想通后，又有些释然。皇族喜爱她的绣品，这对她来说并不是坏事。而上次宴席，李令仪也对这位荣安长公主印象颇深。她没有司马氏皇族的桀骜，又与自己一样失去了家人的庇佑。不同的是，荣安长公主丧家却未丧国，不像她这般一无所有。
　　李令仪对谢道韫点了点头：“请夫人放心，婢子定会好好准备。”
　　谢道韫叮嘱了几句后便离开了，王献之娶妻的事情已经让她焦头烂额，此时分心来绣坊也是因为听说了李令仪的事儿不得不来。
　　送谢道韫出去后，李令仪回到自己的绣架前。
　　屏风已经送过了，荣安长公主的绣礼就只能再想他物。思忱地功夫，李令仪抽出一张纸来，在上面写写画画着什么。她想起今日答应孤竹的三清像，于是赶忙铺开宣纸画了起来。
　　完成时，窗外已有暮色，银珠端着饭进来，一地的暮光也随着追进房间。
　　李令仪瞥了一眼她的方向，忽然就看到了那一地的暮光。
　　“今日有火烧云，明日定然是个大晴天！”银珠看到李令仪的视线，笑着放下饭道。
　　大晴天。李令仪听到这一句，脑海里突然想到了什么。
　　“晴山图！”她激动地喊出来，跑去桌前拿起了笔。
　　“掌绣您怎么了？快吃饭吧！”银珠追问到。
　　李令仪对她摆摆手：“你先放那里，我一会儿吃。”
　　银珠没办法，只好放下饭，出门时为她带上了房门。
　　李令仪凭借着脑海里的记忆，在纸上画出了那幅晴山图。因为时间紧急，她只勾勒出大体痕迹，却并未着色。
　　可画成后，李令仪却又不太满意。
　　当时孟氏让她临摹这幅晴山图，只是因为她是初学者，而这幅晴山图恰好笔法也比较稚嫩。可若以这幅晴山图为蓝本，恐怕并不能入荣安长公主的眼。
　　李令仪扔下笔，靠在椅子上思索了一阵。
　　她上次的山水屏风，只是靠心中所想和西凉所见而绘，其实李令仪并未看过会稽的山水。而荣安长公主生于建康，又在会稽长大，自然对会稽山水更加熟悉。若想要讨得她的欢心，李令仪就该在会稽山水上下功夫。
　　想到此处，她有些坐不住了。匆匆在柜子里收拾了些行李，踏着夜色走了出去。
　　“掌绣，您要去哪里？”银珠坐在外院剥莲子，就见李令仪急色匆匆地从房间冲了出来。
　　“我有事要出去一趟，明日就会。你托付孔妈妈照看好绣坊，等我回来。”
　　“哎！”银珠还没来得及再问，李令仪已经提着裙摆跑出了绣坊。
　　她租了一辆羊车，顺着官道一路出了城。此时天幕已披上夜色，李令仪下车时，满天繁星笼罩着山门。
　　城外栖霞山上有一座白鹿观，正好可以让李令仪栖身。
　　她托观中的女冠（女道士）为她收拾出一件屋子，放下行李后，李令仪起身去了后山。
　　山上尽是竹林，夜风簌簌穿过耳边，竹林尽处是一汪清潭，月光落下，银屑粼粼。
　　会稽之山水，如同会稽的人一样温婉。竹林阴翳，鸣声上下，四时不同。她慢慢走到潭边，却见到一叶扁舟正靠在岸边。上面躺着一位云峰白道袍的男子，用一片芭蕉叶遮住了眉眼。
　　听见动静后，男子轻轻拿起眼前的芭蕉，目光一转，落在了李令仪的身上。
　　“是你？”李令仪讶异地看向那人。
　　孤竹却懒懒地坐起身来，手臂撑着膝盖，散漫地看了李令仪一眼：“小丫头，我们可真是有缘。”
　　他说着，撑起船桨，将小舟划到了李令仪的面前。
　　“既然碰上了，不如同游？”他对李令仪伸出了手。
　　李令仪也不推辞，扶着他的手臂上了小舟。
　　二人面对面坐着，孤竹撑开了船桨。
　　“你怎么会在这里？”李令仪开口问道。
　　“比起我，我更好奇你为什么会来？”孤竹将话推给了李令仪。
　　“我见今日暮色正好，想来明日定是个大晴天。你上次不是说，丢了一幅晴山图吗？”
　　孤竹的眼里闪过一阵惊喜，她将自己的话都记了下来。
　　“所以，你是为了来画晴山图？”
　　李令仪点点头：“不过不只是为了你。”
　　孤竹有些想笑：“怎么说？”
　　“今日，我家二夫人交代给我一个任务，让我为荣安长公主置办贺礼。所以，我想为她绣一件晴山裙。”
　　“山水入衣冠？你倒真是有巧思。”孤竹轻笑一声，将小舟划至了潭水中央。
　　“只是，女孩子家家的，穿这样恢弘的衣衫，会否有些撑不住气势？”
　　李令仪听着这话不禁蹙起了眉头：“你这样讲就不对了！这天下河山有你们男人一半，自然也有我们女人一半。凭什么男人可以在外征战沙场、建功立业，而我们女人就只能被锁在黄金屋里，做一辈子的笼中雀？我偏要这锦绣山河，尽在我们衣冠！”
　　她微微抬起下巴，说出这一段豪言壮语时，反复变了一个人。她语气里有傲然，也有自信，全然不似平日里低眉的样子。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李令仪。
　　孤竹很庆幸今日应了白鹿观观主的邀约，不然又如何能看到这样的李令仪。
　　孤竹笑了：“如此，是在下浅薄了。这就给女郎道歉。”说着，他对李令仪作了个揖。
　　李令仪却被这山中夜色所吸引住了。她仰起头，看到一轮清白的月亮，星子沉默地围在月亮四周，落下的光线让整个潭水盈盈发光。山间有清冷的风，伴随着雪和竹叶的味道一起吹过眉梢。李令仪就在这场景下平静了起来，她闭上眼睛，躺在了小舟之上。
　　“世人皆是如此，你不必道歉。”李令仪闭着眼睛回道，“你闻，好像有雪的味道。”
　　孤竹学着李令仪的样子躺下来，抬眼看向天幕，一片雪花恰好落在他的眉心。
　　今年会稽的雪很多，一场又一场，似乎怎么也下不尽一样。可碰巧的是，每次落雪，他都会遇见李令仪。
　　她就似这一场场瑞雪，预示着他的未来。
　　孤竹侧头看向了李令仪。风雪下，她的侧颜格外好看。成为掌绣后，李令仪也穿上了厚实的棉衣，一圈狐毛围在脖颈与袖口，趁着她整个人暖意洋洋。可李令仪身上总是带着一股清冷的感觉，似冬日里的白梅花，孤傲却又高洁。明明才十五岁的年纪，可她总像经历了很多一样，让人一眼看不尽。
　　孤竹就那么望着李令仪，月光与雪洒在二人身上，谁也没有说话。
　　次日一早，李令仪在白鹿观后院的亭中铺开了笔墨。她凭借着昨夜的记忆，将冬日里雪后晴山的样子绘了下来。寒风有些刺骨，李令仪的双手变得僵硬，她只能不断呵着手，时而抬头看向远处的青岚。
　　绘了大约半个时辰，李令仪感觉到自己身后忽然多了些暖意。她一回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身后竟然生了一炉炭火。四周望去未有人迹，一定是她刚刚太过投入，没能感受到人来的声音。
　　孤竹则抱臂立在转角的廊下，看着她一身素衣立在亭中作画。
　　“天师，她都没看到您为她生炉火？”一旁的小道士为孤竹鸣不平。
　　“为什么一定要让她看到？”孤竹反问。
　　“这，做了好事难道不留名吗？”
　　孤竹敲了敲他的头：“你呀，还需再修行！”
　　“为何？”小道士抱头问道。
　　“悟性不够，心思不净。”孤竹说着，转身离开了原地。
　　李令仪大概绘了一个时辰，她落笔时，手指关节处都冻得通红，她看着纸上的晴山，又抬眼看了看远处的青岚。
　　转头时，孤竹正抱着麈尾立在她身后，此时风雪初停，他的素白道袍与雪融在了一起。
　　李令仪笑着对他招招手：“你来，我有东西要给你！”
　　看着她的笑容，孤竹鬼使神差就迈出了脚步。随着李令仪走到亭中时，他看到两幅晴山图并列放在石桌上。一幅用笔老练，所绘尽是今晨的山景。而另一幅笔法稚嫩，可他却格外熟悉。
　　“你当真，见过那幅晴山图？”孤竹眼中满是震惊。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