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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文论情
方尘见白梦阑不再喝得那么快,但这品鉴的确是恰到好处:“阑儿,你若是有什么烦心的,不妨说出来,这样喝闷酒是无法做到消愁的。”
白梦阑浅笑着,指向王府外的大街小巷,即使因为深夜而人烟稍减,但处处张灯结彩,繁华之味甚浓,是她从未见过的风景:“我能有什么烦心事呢?眼前的景色那么美,欣赏不及。”
方尘自然知道她心中的苦闷,但她显然不愿意说,也对,他们认识才几日。
白梦阑明白方尘心中会做何想,眼眸一转,一计入心。便又接道:“我只是希望有朝一日你能统一中原,大家其乐融融,想去哪里都可以体验当地的特色风情,多好?”
方尘疑惑:“你希望我统一中原?”
白梦阑一笑:“谁统一,都一样。其实对于百姓来说,在乎的,重要的,从不是胜利者是谁。”
方尘看向她的侧颜,的确娇美,但那股子英气也是无处遁形,即便会害羞,会害怕,也有着巾帼不让须眉之气,这言语,平平淡淡,却当真是让方尘感触颇深。
是啊,何必那么在意胜负输赢,若是百姓们都能安居乐业,那统治者是谁又有何妨?在意的不过只有统治者自己罢了。
他的心中,不知怎的,震了震。
有些事,在百姓心中是不重要,但对于权力顶峰的人来说,何尝不是毕生所求?
但方尘还是点头道:“你说得对,这不重要。”
白梦阑神色轻松平常,道:“是不重要,历史上那么多有名的战争,长留史册,但谁又敢说这些都没有劳民伤财?究其原因,不过是统治者的一己私欲。”
说着,拿起酒碗一饮而尽。
方尘看着她,似乎有些看不懂。一些话就要脱口而出了,最终还是忍住,转念道:“你这么说,真的很像一个公主。”
白梦阑对上他的眼神:“是吗?公主应该是什么样的?我也不知道。”
方尘望着长街:“公主嘛,可能深居闺中,等待着有朝一日用自己的婚姻换取国家安泰。也可能是居高临下,飞扬跋扈,有金枝玉叶之气。”
白梦阑满不在乎地笑着:“哦?在殿下心中,我应是更偏向后者吧。”
方尘刚想否定,他的确不是这般想的。
白梦阑道:“其实我也觉得公主应该这样,只是殿下所说的两类,应该合二为一。别人眼中的确高高在上,但公主终归是公主,只是挂着这个名分,就像殿下所言,也许其生来的意义就是和亲,不必寻常人家,所做的一切可能都是身不由己,况且皇族向来是嫡庶有别,若是不飞扬跋扈,不盛气凌人,让别人知道天颜不可触,那便只有被冷眼相待,终身不得出处。”
白梦阑说的,又何尝不是所有王室之人共同的心声呢?百姓羡慕他们,他们又何尝不想有一份平凡生活呢?
方尘叹了口气,却又见白梦阑毫不在意的笑容,爽朗道:“但是殿下,我和您都是很幸运的了,您文学造诣如此之高,在大宋恐怕也难有人出您之右,而选择退居此地驻守边疆,将百姓安宁置于首位,不也是不喜束缚吗?”
方尘有些凝重:“是啊,百姓的安居,是一国最大的幸事,若非如此,谈何江山社稷?”
白梦阑微微一笑:“我就知道,坊间传闻,您是因为皇兄离世伤心过度,这才谪居于此是有误的。”
方尘道:“哦?还有这种说法?本王倒是未曾听过,但你又为何觉得传闻有误?”
白梦阑道:“因为殿下心中,是有鸿鹄之志的,不像是会被情牵绊的。”
方尘的眼神似乎有些滞留:“是吗?那你好像略有些看错了。”
白梦阑眼神流转,等着方尘接着说。
他便接道:“其实当时皇兄离世时,本王给过一个承诺。新帝主见不大,难定江山,大宋重文轻武之策又无法随意更改,却总需要一个坐得较高的人统领三军,以定军心,抗外敌。”
“所以这个人就是您?”
方尘点了点头:“皇兄走时,托付的是兵符,更是大宋百姓的幸福安乐,皇兄自幼带我长大,启蒙了我所有的文韬武略,这份恩情,我愿用余生来报。”
他说得坚定,白梦阑也不禁入了心,原来“情”真的可以成为人一生志向的柱梁,屹立在心间。
白梦阑不禁想到,当日说书先生所言的砚南王。如此一心为国,全力为民之人又怎会如此被人诟病。
但她没有问,就算真有此事,也必定是在他心上剜下的最深的伤疤,又何必为这旧伤,撒上新盐呢?
白梦阑只是道:“那邶麾盟呢?大宋武林重地,您可是这武林盟主。”
方尘笑得浅:“来到这里之后,见到这里有许多罪官,前朝遗孤,他们可能并没有犯什么重罪,我便想借江湖之名,给他们一个家,以侠客的身份,活得更自在快活,这本是江湖的意义,不是吗?”
白梦阑目光停滞,突然觉得眼前这位,真的很伟大,甚至,比萧绰,耶律隆绪都适合当这天下之主。
白梦阑行事说话向来谨慎,有些话不能乱说。
她的目光不再流转,但依旧有神,有光。也许只有这样的人,这样能将这荒芜边疆之地变得如此繁华,百姓了无忧愁之城的人,才坐得住天下之主。
“好了,时候不早了,酒留着下次再喝也不迟,回去歇着吧。”方尘说着便站起身。
白梦阑也很听话,应声站起,正要顺着梯子再爬下去。
便觉身子一轻,腰间被一双手轻轻地一搭,脚下松了一瞬,仅在那转眼之间便从屋顶到了脚踏实地。
落地无声,站在地上的那一刻只是如鸿毛般的轻盈。
腰间的手松开了,白梦阑这才感到了身子的重量,实实在在地落在地上。
她没有言说,只是略略一辑,还是一如既往地白衣飘飘,洁白如雪,与这夜色那样不容,却从未着过别色,扬长而去。
回屋后,她只觉心中久久无法平复,徐纸云显然是注意到了:“阑儿,你这是去哪儿了?这么晚回来,还带着酒气,你去喝酒了?”
白梦阑点点头,徐纸云也没有追问,她相信。
只是她不似平日灵动,而是显得有些呆滞,总是若有所思,徐纸云只当她是喝了酒后劲大,便自己带上门出去了。
白梦阑也没有阻拦,想要入睡,却觉得心中跳得快,无法平静,双眼睁得没有半点倦意,嘴角不知为何,竟带着些笑意,脑海中的轮廓,是那方才见过的身影。
正出神时,却忽的,心猛地一跃,隐隐作痛,不适之感渐渐显著,白梦阑忙三指轻轻搭上另一只手的腕处,紧紧地把着寸关尺三处。这痛却奇怪得很,极快地便过去了,痛得有些厉害的时候,也不见脉搏混乱。不过既然不痛了,白梦阑便也没放在心上,也没再多想什么,顿时舒心得多,悠悠睡去。
白梦阑性情更内敛些,遇着这些个诗书,心便也静下了。
将近两月已过,白梦阑日日在那琅嬛书苑,不曾踏出王府半步,两层的诗书她几乎已读了半数。她心中,也常常想要遇见他,是偶遇或是精心安排,但他却像是突然消失了一般。
白梦阑也不方便打听,她常常爬上屋顶,喝酒,赏景,却总是身边无人,直到这中秋佳节将至,他也不曾回到王府,脑海中那本就不太熟悉的面庞,似乎已渐渐模糊。
只有安婳来看了她两次,告诉她殿下最近很忙,谁都不知道在做什么,只知道他一直在军营,连邶麾盟重的众人都不太能见到他,大小事宜都是花冬梅和莱菔在管,安婳心中自然不适,好在莱菔时时哄着她,倒也不算憋屈。
白梦阑得知方尘身边一向都是花景池在共同谋划心中不知为何竟会有些失落,她很明白不论他身边有谁,都与她无关,她也不该耿耿于怀,但人心终究是不可控的。
明日便是天下各族共赏一轮明月的中秋佳节,白梦阑心中总是有一种暗暗的声音,告诉她,他一定会回来。
她心情兴致都是极好的,早早地便入了眠,因为她知道,明日定会有人带她出去赏这闹市。
果真一早出了院子,便见到那熟悉的人影,看似是一早便站在那儿等了。
她还未走近,方尘便已感觉到了。回过头,一如既往的温润如玉。
白梦阑心中一阵油然而生的欣喜,忙跑到他身边,没有靠的很近,见到了日思夜想了许久的人,不见时总是思念,见到了,又不知为何,不知道该说什么,便只是兀自不发一言。
方尘笑着看着她,见她不作声,便打趣道:“阑儿怎的如此认生?这才几月未见便不认得了?”
白梦阑的确有些发愣,她平日里也不这样,却总是见到他便有些小孩子性。
徐纸云本目光在方尘身后的成林身上,见他对着白梦阑一辑,对上了她的目光。但如今听方尘说这话,心中一惊,成林似乎也对白梦阑不作反应有些疑惑。徐纸云倒比白梦阑反应清醒得快些,忙手肘推了她一下,轻声在她耳边催促道:“行礼请安啊!”
白梦阑这才反应过来,手足无措地粗略请了个安,却见方尘面上并不在乎这些,心中一松。
“听说你这几月都没有出王府,看来书看了不少。”方尘道。
“是。”
“那今日就先不看了吧,中秋佳节,街上定是热闹得很,出去看看吧。”
白梦阑像是有种得偿所愿的感觉,连忙点头。
“那走吧,本王这些时日倒是感觉没有尽到地主之谊呢。”方尘说着,见白梦阑很自觉地跟在他身后,不与他并肩,便有意地放慢了脚步,白梦阑也就自然地走上。
徐纸云跟在身后,与成林同行,这两人也不言语,只是都不约而同地嘴角上扬,徐纸云双颊有些红了,成林也感到不同往常地拘束。
出了王府,方尘停下脚步,转身却见成林止步得有些尴尬,他何等敏锐,略见一旁徐纸云的神色,心中便是一本明账,但也不想让大家尴尬,便不动神色,故作正经道:“成林,今日本王命你好好地寻这街道,保证这街上的平静安稳,有何状况明日来向本王说。只是若有事一人难以有威严,需要有个助手,不知徐姑娘可否啊?”
此言一出,白梦阑便听懂了,心中暗笑,配合道:“纸云,你去助成将军,务必保证百姓安危。”
成林也不傻,知道殿下是想成全他,便要撮合,忙道:“殿下,我……”
“不必多言,你想违令吗?”方尘故作怒态。
成林只好拱手道:“属下不敢。”
“现在就去吧。”方尘语气稍缓。
“是。”成林与徐纸云一同应声。
徐纸云听了白梦阑的话并未推辞,她知道白梦阑的想法,说了她最想听的命令,她是决不愿口是心非地拒绝的,故而一直笑着。
见徐纸云与成林向着反方向共同走远,方尘便道:“你这小姐妹倒是直接啊。”
白梦阑自然知道方尘的弦外之音:“我们契丹女子从来都要问心无愧,不屑于心口不一,这年华就应该敢爱敢恨,想做的事就要去做,不论成功与否,都要试试不是吗?成将军也应该如此啊。”
方尘心中想着,这话说得与白梦阑的确相似,想做的事便敢不顾一切。
白梦阑话音落下,心里却有些空落落的,她的确什么都敢做,但她不知为何竟想着,看着方尘,不禁问自己,她真的是敢爱吗?她真的能做到不惧生死吗?
白梦阑猛地一震,她为何要想这些?怎会不自觉地想到这些?
方尘见到白梦阑神色奇怪,但也猜不到是为何,便也不多过问,只是道:“走吧,今日街上定是很热闹,你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白梦阑真的再思考,她总是把方尘的话放在心上。
方尘见她沉思良久,便知自己问错了话,她只是刚来代州不久,况且两月半步未出,怎会知道这代州城中有什么?
他转而一笑:“走吧,这代州城想来你不熟,这里很大,很多有趣的,其中你已经去过的瓦舍称第一,当然也有其他极具大宋特色的地方,阑儿可愿与本王同行啊?”
白梦阑忙点头。
方尘说了一句“走”,手轻搭了白梦阑的衣袖,还是一如既往的白衣,素雅可人。
他只是轻轻推着,示意她要去的方向,几步之遥便放下了手。
这代州果真是名不虚传,热闹非凡,百姓们同庆中秋佳节,守着一轮明月,一方团圆。
“好!”“好!再来一段”顿时一处人声更鼎沸之处在白梦阑眼前铺开,这地方很熟悉啊,便是那日刚来时到过的说书馆。
“就是这儿,我们进去吧。”方尘满面喜色,白梦阑是没想到方尘会喜欢这里,毕竟上次来时听到的字字句句可都是对他沉重的打击。
白梦阑只是像初来时一样保持着一种惊喜,她并没有告诉方尘她来过这儿,她不想扫兴。
不过今日之景的确更盛那时,座无虚席,有人吆喝,有人打赏。
白梦阑与方尘都不约而同地选在了厅中,并未寻找雅间或是偏僻的角落,而是正中,人流最大之处。
两人并肩而坐,白梦阑先疑惑道:“殿......”不等方尘提醒,她便意识到问题,忙改口,“公......公子,为何不挑个雅间落座啊?”
方尘见她反应极快,道:“阑儿不是也喜欢热闹吗?总是幽幽静静的,无趣得紧。”
这话与白梦阑性情极像,白梦阑虽说见人有些容易害羞,但为人却是极喜热闹的,方尘那日在瓦舍便明白了。
白梦阑不再言语,转而看向台上的说书之人,比上回精神得多,穿得也更为整齐鲜亮了些,手执一把折扇,时开时合,声音跌宕起伏,讲得绘声绘色......
“有道是那唐明皇,后宫有女名曰杨玉环。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韶华入春闱,宫树发春晖。天喜时相合,人和事不违。寰区万里,便徽求窈窕,谁堪领袖嫔嫱?佳丽今朝,天付与,端的举世无双。玄宗得此佳人,自此不早朝,投其所好,赐浴华清池,一乐千金。
曾几亦是银河碧落神仙配,地久天长岂但朝朝暮暮期。但今古情场,问谁个真心到底?但果有精诚不散,终成连理,万里何愁南共北,两心那论生和死。笑人间儿女怅缘悭,无情耳。看薄衬香绵,看锁翠钩红,不见双趺莹,一只留孤凤,倾国倾城,幻影成何用?莫对残丝忆旧踪,须信繁华逐晓风。只是可惜了绝代佳人绝代怨,空留得千古芳踪千古传。他情轻断,誓先隳,那玉环呵,一个钟情枉自痴。从来薄倖男儿辈,多负了佳人意。伯劳东去燕西飞,怎使做双栖!佳人绝世,千秋第一冤祸奇,把无限绸缪轻抛弃,可怜非得几。死生无见期,空留万种悲,枉罚下多情誓。一场宮乱,一阵胡言携着她驾鹤西去,可以不闻万众谣言破如决堤,只听他一言情比金坚。却终归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君令妾死,不得不死,情而已......”
一席话落罢,众人皆静,白梦阑眼中不自觉地翻起了屡屡涟漪,这故事,好生凄凉。
方尘见她哀色,便道:“阑儿,你可是想起什么了?如此感同身受。”
白梦阑拿起面前的茶:“你相信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吗?”
这么一问,方尘倒真不好答,也不知如何答。略作思考,便道:“相信。”
白梦阑看着他,有些疑惑,追问道:“为什么?”
方尘投入道:“落花尽其一生,本可落地成泥,开出下一片花季,却偏偏选择了落入溪流。但流水的志向终归是汪洋大海,想要永生,想要永不干涸,便只能用一世的气力,无止尽地奔流。”
白梦阑在他身边,听了这一席话,心中对这样的看法也是似懂非懂,她不知道,所谓的尽其一生,是不是真的无愧无憾。难道对于流水来说,那么艰辛的旅程,就只能义无反顾,只能有唯一的目标,而不能向身边看一眼吗?哪怕一眼。
也许对于方尘来说,一生的确就只能如这流水。
方尘见她沉默不语,便道:“你呢?信吗?”
白梦阑摇了摇头:“我不信。即使只是露水情缘,但流水也从未将其置弃,就如同在篝火旁,不走近火边,便感受不到热度吗?所有的情感都是双向的,即使双向的喜欢真的很难得,但对于落花而言,与其在自幼成长,熟悉至极的地方落地成泥,便是开出了下一片花季,也不过是井底之蛙,头顶的天空,都是同样狭小,这样的年复一年,多了何益?而流水又何尝不是她余生最好的归宿?虽说短暂,却带着它看遍了世间山河,走过最长的旅途,终归向了最无垠的大海,这样的一生方能称为值得。”
方尘看眼前这个小女孩,眼神有些挪不动,这不大的年纪,对这人生的看法,与他截然不同,看似句句事不关己,但又好像字字都在讲述自己的一生。洒脱追求,想要的不是富贵,不是高位,不过是个问心无愧。
方尘低头一笑,玩笑道:“是啊,这样才值得,倒显得是我迂腐了。”
白梦阑又是摇头,一双杏眼目不转睛对着方尘:“不是迂腐,只是人各有异,心中置于首位的东西都不同,自然各执己见。你心怀天下,并且有能力让百姓心安度日,这是你最想做的事,自是无愧于心。”
方尘虽说见到她没有多久的时间,但他不得不想,白梦阑真的很了解他,好像真的是一种缘分,本在水火不容的两国各至高位,却让他们此生再一次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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