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长

　　他们准备好出门的时候，阿卉已经在门口候着。果然是去故宫，如果一生只能来一次北京，喻玫倒不觉得必须要去看故宫。
　　都和课本上说的一样，不管是中轴线还是东西六宫，小马还买全了钟表馆和珍宝馆，喻玫兴趣不大，也没跟着逛，坐在御花园旁边的游客椅子上，抬头看着蓝色的天空。
　　她看到前排有个女孩子在吃自己带来的蛋炒饭，香飘御花园。
　　“还不如在景山看看呢，故宫也没什么大意思。”女孩的蛋炒饭见了底，对着手机那头说。
　　——我听说北京有个景山风景可好。
　　喻玫忽然想起来郑溯鹃那通电话也这么说。
　　接近傍晚时，众人也意兴阑珊，“郑玉梅，怎么样，还想去哪里？”只有小碗活力无限。
　　“我听说附近有个景山？”喻玫想了想还是说出来，说不清出于什么心态，她确实好奇那里。
　　陈小马听到她说景山，侧身投来一眼，那眼神让喻玫觉得奇怪。
　　“姐姐想去的话，那就去一趟景山。”陈小马开了口，于是众人由阿卉带着一起上景山，喻玫心里其实是害怕爬山的，走到跟前才发现景山实在算不上“山”，不到五分钟就站在观景台上，喻玫看着近在咫尺的夕阳，想到如果一生只能来北京一回，来景山就足够了。
　　——整个北京城都能在眼底。
　　小碗从没上过景山，一来也被眼前的壮丽所吸引，“每次来故宫，几乎都是和大学室友一块，毕业了就没怎么来了。”
　　喻玫靠着围墙，小碗偏过头靠着喻玫的肩膀，“那你喜欢北京吗？”喻玫问她。
　　“喜欢的，刚开始觉得北京也没什么厉害的，后来觉得北京挺厉害的。”小碗的语气蒙上一层厚厚的雾，她想起好多事情。
　　“厉害？怎么厉害了。”喻玫觉得这么形容一座城市很新奇，一想小碗总是语出惊人，便追问她。
　　“姐姐，在来到北京之前，我觉得权力就是……就是他那样的，”小碗叹了口气，“来这以后，我发现那些让我痛不欲生的，让我不堪回首的，全部只是世界上极其渺小的，就算是他那样的人，在北京面前，也实在是太渺小了。”她不再看着喻玫的眼睛，而是遥遥地眺望着北京城。
　　“小碗，那你是不是不再怨恨以前的事了？”
　　“不可能，我说过会恨他一辈子，就是一辈子。”小碗淡淡地开口。小时候的怨恨总是写在脸上，成熟以后，恨意埋藏在心里，说出口也平平常常。
　　小马把手机递过来，一脸遗憾，“张小碗女士，咱们都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小碗狐疑地接过电话，“喂？”
　　“张小姐，这个月您已经有两次忘记来我的咨询室了，您手机一直无法接通，我就只好拨打陈先生的，今天的治疗还做吗？”冷淡的声音带着电磁波传到小碗的耳边，是小碗的心理医生季礼。
　　一年以前小碗的精神状态时好时坏，小马便联系了季礼介绍给她，一年下来小有改善，只是好转不多，然而身体状况确实变好了些，便继续跟着季礼的方案走，包括小碗突然提出想见见姐姐，也是季礼考虑到和喻玫相处或许会给小碗带来安全感，加上出了割腕的事，他才去了一趟遥远的良县。
　　“不好意思啊季医生，那我们，”小碗一脸不愿地看着小马，小马却不理会她，她终于放弃挣扎，“那我们一会就过来，您稍等。”
　　小碗看着喻玫，“姐姐，这个医生看着温和，生气的时候很可怕，我先过去找他，晚上再回来跟你玩。”
　　又拉过陈小马的肩膀，“那你带我姐好好玩，我自己去季礼那。”
　　阿卉跟上小碗，“我送小碗姐过去。”
　　喻玫看着两人背影，“阿卉对小碗挺好。”
　　“这小子就是胆小，小碗又大大咧咧的，一点没察觉到。”小马笑。
　　喻玫了然，看着楼梯下的景山公园，“那个是崇祯死的地方？”
　　“差不多吧，只是传说中那棵树已经不在了，大概几十年前被人为毁坏了。”陈小马倒不太在意，见她感兴趣多说了两句。
　　“太阳快完全落山了，姐姐有没有兴趣去我昨晚说的地方？”一股阴谋的气息逼近，喻玫疑惑，“不就是故宫？”
　　“故宫是今天一大早小碗非要拉你来的，可不是我本意。”喻玫发现只要剩下他们俩单独相处，小马对她的那点恭敬就全飞到云天外边。
　　“陈老板都这么说了那就去看看，”喻玫也不拒绝，只是转过身看了小马一眼，他今天穿了浅蓝的卫衣，样子更年轻了，加上他那富有欺骗性的眼神，更会迷惑别人，“不过我能猜到这个地方或许和那位黄总有关。”
　　“小碗肯定不喜欢和姐姐一起追剧，你一定总会剧透。”小马也不介意被戳破心思。
　　两人一路下景山，打车前往长青园，司机只觉得接近晚上要去那里有点奇怪，不过倒不多问。
　　喻玫倒没什么反应，她想可能是个产业园区什么的。
　　车开得越发偏远，喻玫看小马没什么特殊反应，镇静下来，总不会把他们两个成年人在北京拐卖了。
　　入眼的是一座不高的山，居然在京城的郊野，是私人山庄花园之类的？
　　下车的时候，喻玫整理被坐垫压扁的衣角，迎着晚风，耳边两缕发丝刮着嘴唇，她抬眼一看入口处，白色的黄色的花朵一束束，恍然大悟，这里是——公墓陵园。
　　喻玫终于明白，小碗逃离故乡多年，突如其来的严重精神危机和心理压力源自于何。她昨晚从陈小马口中得知小碗与黄时延的关系，只觉得是黄总或许因为利益关系抛弃了小碗一类，却没想到竟是已经去世。
　　喻玫看着暮色下的山庄，觉得北京对于小碗来说并不是想象中的光明天堂，正如眼前这座枯萎的园林。
　　她想起前两天做的噩梦，小碗跪在院子里，满脸红痕，叫她救救她。
　　陈小马看到女人愣在原地，以为她过于惊讶，走到她身边，看到风中的碎发挡住她几乎半张脸。
　　小马也不明白自己此刻的想法，或许只是想看清喻玫的脸色，鬼使神差地抬手抚过喻玫鬓边的发丝，带着唇角的几根回归了耳后，小马满意了，他看到喻玫苍白的双颊和细细的颈。
　　“走吧。”喻玫倒没有把心思放在小马的举动上，回过神来叫他。
　　小马在前，喻玫在他身后两步远处跟随，在门口买了一束菊花，两人在指导员的带领下去往骨灰陵园。
　　乌黑的石碑周围包裹着一层浅浅的金色条纹，刻字也是金色的，“黄时延”，喻玫想过几个同音的组合，没想到是时间的延迟。下面有他一生的时间，是去年离开的，算一算还不到五十岁，喻玫一默。
　　小马把鲜花整齐地放在碑前，而后退两步，庄重地鞠了一躬。
　　两人没有待多久，小马和黄时延也没有特别紧密的关系，并没有太多话要传达，便示意喻玫去往后院，这里是陵园的后厨，一般是买公墓的客人来实地观看的时候留下来吃一顿。
　　今天逛了不少路，午饭就在故宫附近随意解决的，喻玫也确实腹中空空了。两人点了几个简单饱腹的小菜就坐下来，接近晚上，留下吃饭的人并不多，清净极了。
　　“姐姐也没想到吧，黄时延去世了。”小马看着喻玫，突然感叹。
　　“是挺意外的，可是，可是我总觉得小碗的状态不止是悲痛和哀伤带来的。而且，”喻玫直视对面的男人，“他去年去世，小碗前几天才割腕，联系并不算非常紧密。”
　　服务员过来上菜，小马帮着摆餐具，对喻玫的话不置可否。
　　“先生女士慢用。”服务员离开，小马把用茶水烫过的筷子递给喻玫。
　　“所以，这一年肯定又发生了什么。”喻玫接过筷子。
　　“那咱们，边吃边说。”
　　还得先把黄时延和小碗的事情说清楚。
　　黄时延的妻女都在美国，他在四十五岁前从没有过对婚姻不忠的想法。只是张小碗出现了。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人怎么能控制命运呢？
　　张小碗参加春招的时候，把简历投到黄时延助理的邮箱，助理也主管公司的人事，正在审简历，黄时延刚好出来找他。
　　要毕业的大学生多如牛毛，刘助理早已挑地手脚麻痹，按理说一个基层的行政岗并不需要这么层层筛选的，然而这是给从美国回来接任总裁的黄时延组建的专门行政团队，他不习惯用油滑的老人，只愿意从毕业生挑出来一批，慢慢培养。
　　电脑界面刚好停留在一张漂亮的脸上，黄时延看了一眼名字，觉得有意思，便留了心。只是还有会要开，便没有多管。
　　陈咏筌带着小马赴宴那回，刚好也是黄时延和张小碗正式开始交集的一天，刘助理实在纠结于几个同样优秀的求职者，迟迟做不了决断，黄时延随口一问便想起来那个有趣的名字，刘助理感激涕零，就定了张小碗第二天来公司试岗。
　　小碗实在独特，他们俩之间，是她先开始的。公司里传言黄总对妻女极尊重，也洁身自好，小碗并不相信，她对婚姻的界限实在缺乏信任感，对成熟的男性更加害怕。
　　然而她在害怕的同时也是深深渴望着的，她又明白自己极容易被成熟的关怀所吸引。而黄时延就有吸引她的所有元素。威严却并不独裁，慈祥的同时又给予年轻人尊重，加上保养得宜的外在条件，小碗实在不愿放过这段天降的缘分。
　　她有记忆以来就总是处于学生身份，曾经有过情意的男性无一不是同样年轻、同样单薄的少年，从没见识过成熟男人的正向一面，小碗就这么决定，她年轻漂亮，过往的经历告诉她，吸引别人并不困难。
　　于是她依旧如每一次那般勇敢、热烈地推开了陌生世界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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