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瑕

　　“我为什么要答应你？”应无瑕神色不见动容，无波眼底却透出一丝疑惑。

　　“为了感谢这桩缘分。”孟闻昭道，“也许冥冥之中已有注定，我与姑娘未来会是相交莫逆的朋友。”

　　“我不需要朋友。”

　　这算不上拒绝，无非是行事之风，坦而告之罢了。

　　遑论，应无瑕与她没有情面，说话也不必留有情面。

　　“姑娘不必急着否认，闻昭也说了，是未来。至于今下，你总该给我回报你些许的机会吧，否则日后闻昭再逢劫难，可无颜再接受你的援救了。”孟闻昭不急也不馁，谦礼的邀请温润如清风，分寸得当，让人生不出烦意。

　　应无瑕看了看她，没再表态。

　　孟闻昭微微一笑，不过半刻，便带着她走进一片竹林。

　　满目松竹，风声动竹枝，渐渐接近曲径通幽的深处时，应无瑕脚步渐渐放缓。

　　眼前已可看到豁然开明的一点雏影，应无瑕幽幽出声：“我不习惯到别人家里做客。”

　　孟闻昭身形一停，回头看她，笑地道：“姑娘多虑了，并不是，我只是去接家里两位小童。”

　　两人回到琴心居外，金童玉女闻声出来，两位小童第一眼所见就是孟闻昭，奔过去亲切激动地喊“姐姐！”。转眼又看到一头沧桑雪白的发丝，定睛却是一张冷美人的年轻脸颊，想了想，也轻轻喊“姐姐……”

　　应无瑕稍愣，“嗯”了声。

　　孟闻昭抚摸两只可爱的脑袋，笑道：“这位是应姐姐，今天与你们一同去酒楼。”

　　“好哦！应姐姐！”

　　金童玉女显然对陌生客人的来访十分欢快，但对去酒楼吃饭的热情也溢于言表。赶路时，两人就带头跑在前面。

　　应无瑕跟随在后，看着两只小巧童稚的背影，许久，低吟的开口似是自言自语。

　　“你很有爱心。”

　　孟闻昭清晰地听到了。

　　“何出此言？”她转头问道。

　　“他们与你没有血缘之亲，也无法长大。”坦述事实时，应无瑕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她问：“是收养的么？”

　　孟闻昭轻轻一笑，包含着一种开阔的心境，“十年相处，早已血浓于亲。”

　　“若是旁人，恐怕心里难免觉得累赘。”应无瑕道。

　　“姑娘愿意听闻昭的一己薄见吗？”孟闻昭依然是笑，那种水润万物，和而不争的笑容。

　　“六岁的童子上街，看到一位满身着火的人，想的便是如何帮他灭去身上大火，减少痛苦；十年私塾，学富经纶的少年上街，看到一位满身着火的人，却本能地躲掩，犹豫不前，因为担心受害者身上的火是否会因为他的援助而延烧到他身上；待他及第三科，身穿红袍，看到那位满身着火的人，心中便会衡量：我是否有必要帮他？我若帮他，又会得到几分利益？”

　　应无瑕一顿，突然觉得双唇泛麻难以启声，再转头看孟闻昭，又似觉得她的笑里带着一种无奈，或是，酸涩。

　　“童子智少，愈少而愈完。所以他们对闻昭来说并不是累赘，而是沉浮在这江湖中，不失本心的一块明镜。”

　　“……嗯。”这一声短又浅，只为了应无瑕证明自己在听。

　　蝉蜕秽浊之中，浮游尘埃之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

　　两人同行进入酒楼，登时便惹来四周目光，孟闻昭气度高华无染，目若明河泛波，应无瑕周身冰冷气息更不似沾这酒肉烟火的寻常人。

　　店员客人都忍不住纷纷多打量这两位几眼，因为她们的出现，又给今日酒楼用餐的人群增添了几分不一样的色彩。

　　可应无瑕这个人，有四人的方桌不坐，非要坐最大的那张圆桌子。

　　孟闻昭随她走到最角落，看着这里相较堂中央略显暗淡的光影，听见她说道：“这里，最好。”

　　孟闻昭道：“姑娘，我们只有四个人。”

　　“保持距离。”应无瑕看她，又看向堂中央热闹的几群人，“和他们也保持距离。”

　　生人勿近四个字此刻只是在应无瑕脸上招摇，如果再不听，下一刻，恐怕就要悬在她寒蛉剑尖上了。

　　孟闻昭只好妥协道：“好吧，那便多点些菜填补我们之间的距离。”

　　孟闻昭与她在圆桌直径两点上对坐，金童玉女夹在中间，天真烂漫，大快朵颐。

　　端上来的菜摆满了整张桌子，甚至还有几只重叠的盘子，但……应无瑕看了看玉女进食的样子，这顿饭似乎完全没有浪费的风险。

　　“姑娘，其实闻昭对你没有恶意。”孟闻昭用目光丈量了一下她们之间的距离。

　　潜台词大概是也不必对她如此避讳。

　　应无瑕会意，别开眼，淡漠道：“与你无关，只是我一介旅人，无亲无友，不习惯与人亲近。”
　　“就这样说话吧，你也听得见。我正好想问你，剑魔作恶多端，你为何拦我杀它。”

　　“多端？”孟闻昭品味了一下这个词，倏尔笑了。

　　她缓缓解释道：“剑魔是由天山剑池众多剑气所化，无根无种，它来人世并非天性恶劣，到不若说是白纸一张。我不知为何它养成了恣意易怒的性子，我已将它封印过一甲子，如今它再入世，比起诛杀，闻昭更想将它引上正确的道路。”

　　应无瑕颔首道：“那么祝你成功。”

　　孟闻昭笑笑问道：“若你看到那时，会认同闻昭今日拦你剑下留情吗？”

　　应无瑕却摇头道：“我不会看到那时，我是旅人，不会停留。”

　　停留，又该停在哪呢？她也无根无种。

　　应无瑕道：“今日我顺同你，来日我见它作恶，一样会剑下取命。”

　　“有朋友，还算是旅人吗？”

　　应无瑕抬眸望过去。

　　“姑娘侠心一片，闻昭今日与你论心相交，好不好？”

　　孟闻昭倒上一杯茶，以茶代酒，抬袖举起。

　　“好！”玉女大声道，拿起自己的杯子碰了姐姐的一下，又碰了应无瑕的一下，清脆的声音荡漾着淡黄的茶光。她一口喝完，笑道：“应姐姐，以后常来找我们玩！”

　　应无瑕愣了愣，垂下一片冷色的眼眸，拒绝道：“既然你说几面之缘，缘分而已，不用太过重视。”

　　一声金锣响，打破两人的谈话，玉女低落的情绪再次被拔高。

　　“金玉酒楼第四届第八场食王大赛正式开始！请在座的客官都将眼睛移一移，看向这里！”

　　一楼二楼三楼的客人同时望向一楼大堂中央，小二们的身影交错穿堂而过，将后厨端上来的盘子放到一条条长桌上，摆得金玉成山。

　　这便是金玉酒楼的特色活动食王大赛，没想到今儿居然遇上了——现场在座吃饭的客人都可以参加，一桌有一个参赛名额，只要在本场食王大赛中获胜，获胜者那桌今日吃饭的钱全部由掌柜免单。

　　“反正是免费再吃一顿，我去！”
　　“比赛第二，参与第一，我也去。”
　　“我还没开始吃，我觉得我的胃还很空，兄弟们等我夺冠。”大胖子拍了拍自己的肚皮。

　　食王大赛，谁在规定时间内吃得多谁就是食王。

　　孟闻昭回头看见玉女水盈盈的眼睛里呼之欲出的神往，揉揉她的脑袋，“去吧。”

　　一只萝卜头跳入比赛场，引来众人一阵哄笑。

　　“小姑娘，你吃得了多少？快叫你的哥哥姐姐来。”

　　“小妹妹你别噎着了，待会儿就吃你喜欢的菜，哈哈哈我们不跟你抢。”

　　那么小只萝卜头站在人群里，人高马壮的男人们都似旱地拔葱，唯独玉女像一颗误入的小蒜苗。是以，大家都认为小姑娘是来凑个热闹，来玩儿的。

　　应无瑕冷眼看着这群庸人，冷语道：“那么多人，都看不出你这位小童天生异骨。”

　　食可吞海，力能翻江，玉女生来的体质就不同于常人。至于桌上另一位男小童，虽是嗜睡，却能步赶雷电，一日千里。

　　转眼已过一刻钟，赛场上只是来多蹭几道菜吃的选手已经餍足下台，而剩下奋力争夺“食王”奖励的选手们还在奋战。

　　赛程过半，比赛桌上空盘子叠起的声音当啷作响，但这时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进食速度渐渐减慢，不少人已经放弃肉类，转而向装菜的盘子进击。

　　每一位选手都揉着肚子，或手拖着肚皮，显出饱食感，只有一位例外——

　　玉女拿起一只肘子，张大嘴巴咬下去，往嘴里一塞一转，出来手上便只剩一只骨头。

　　她大快朵颐的进食的样子丝毫不像……众人目光移往她桌前一摞堆高的空盘子，傻眼地停在那儿。

　　已经吃了那么多了，还能吃？

　　大赛尾声，其他选手彻底歇菜了，大胖子捂着肚皮倒在桌脚边，连连打嗝，玉女还在风卷残云。

　　别人的肚子如似怀胎十月，圆圆鼓鼓，她的肚子却平平坦坦，如一只无底洞，将桌上的菜都吞了下去。

　　如今大堂里已经没有什么比赛看点了，比食王大赛更值得引人注目的，是在场客人都想看看这只小萝卜头到底能吃多少。

　　这位绝对是世间罕有的奇人，完全可以去申报吉尼斯武林纪录！

　　比赛结束，两摞如山高的空盘子堆摆在桌前，掌柜的敲响金锣，激动地宣布今日食王大赛的获胜者。

　　酒楼喝彩声起伏，这奖众望所归。

　　掌柜将玉女带到后面，弯腰悄声商量了些什么，不一会儿又笑吟吟拉着她的小手重新上台，朗声道：“我宣布！这位……”甫然一顿，掌柜低头问：“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玉女。”

　　“好！我宣布——今后玉女就是我们金玉酒楼的代言人！想不想和她一样畅享美食？想不想和她一样坐拥山珍海味？想就来我们金玉酒楼！”

　　掌柜招招手，招来小二，吩咐道：“快去找个画师，让他来给玉女画像，画完咱要做成海报挂在大堂。”

　　掌柜满意地看着他的新商业合作伙伴，笑得慈祥。

　　玉女又愣头愣脑地跑回孟闻昭跟前，转达道：“姐姐，我做了掌柜的带盐人，他说以后我们可以免费来酒楼吃饭。”

　　金童绕过她身前一圈，左看右看，问道：“盐呢？玉女，你是不是受骗了。”

　　玉女张开两只空空如也的小手看了看，反应过来，“我去问掌柜要！”

　　只是这一行没有那么顺利。

　　玉女吭哧跑过一张桌前，突然一条大腿挡住她的去路，“站住，小崽。”膀大腰圆的壮汉又伸手推了她一把。玉女向后一退，听他问道：“刚刚作弊了是不是？说！你是用什么法子作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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