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尝一口甜

　　春风小学发动全员，为林遣组织了一场欢送会。

　　这个惊喜被大家小心翼翼地保留到最后一刻，直到周五当日下午，杨柳老师宣布让大家去操场集合，那个临时搭建起的小舞台才被公之于众。
　　林遣本人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件事的。

　　镇上设备有限，然而学校十分重视这场会在电视上放映的活动，请了专业人士来布置舞台不说，还特地借来了音响和聚光灯。
　　林遣在一片茫然中被众人推到离舞台最近的位置，然后就看见了那道醒目的横幅——

　　祝林遣小朋友未来学业顺利，前程似锦。

　　台上的两位小主持一唱一和，手举话筒字正腔圆地念着送别祝词，声音通过扩音器传出，在整个操场上如海浪般延绵扩散。

　　林遣的心情顿时很复杂。
　　本来昨晚睡觉以前，他都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要高高兴兴地走，决不能再干出掉眼泪那种丢人的事情。

　　结果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悲情音乐在他耳朵边一震，弄得他现下他又有点儿想哭了。

　　好烦人。
　　不存在嫌弃，这句只是略带了幸福的抱怨。

　　林遣吸了吸鼻子，在镜头给到他身上以前使劲憋回了眼泪，摆出了一副聚精会神看节目的姿态。

　　节目都是学校里老师编排的，小朋友们自己唱歌或是跳舞，每个人都穿着一身鲜艳亮眼的服饰，在舞台灯光的照耀下，青春稚嫩的脸庞带着笑容，连汗水都在闪闪发光。
　　气氛热闹地仿佛过年。

　　进行到中场，林遣起身离席去上厕所，才猛然发现温予柠不见了。
　　这么一想，好像是从刚刚下楼开始她就没在。

　　林遣伸着脑袋前后环顾了一圈，确认没发现她的人影，于是问方一航：“温予柠去哪里了？”
　　方一航也摇头：“是不是，也去，去卫生间了？”

　　然而直觉告诉他一定不是。

　　怎么回事。林遣皱着小眉毛，表情瞬间变得不太高兴。
　　自诩是他最好朋友的小姑娘，怎么能连他的欢送会都不参加。

　　顺着这条线索，林遣越想越觉得奇怪，这几天里，好像除了上课之外他都很少看见温予柠，在家里总是一个人闷在房间，连她喜欢的唱歌节目也不看了，不知道在捣鼓些什么。

　　上完厕所回来以后，前一个小品正好演完，他看见主持人走上来报幕，声音洪亮地宣布：“接下来，请欣赏二年二班温予柠小朋友带来的歌曲，小酒窝。”

　　林遣愣了一瞬。
　　紧接着，有两条小短腿从入场处的楼梯艰难地迈了上来，从主持手里接过了话筒，笑盈盈地朝大家鞠躬。

　　是温予柠。
　　但是和早上出门时的那个温予柠又有几分不同。

　　她换了身天蓝色的小裙子，头顶上还挽了两个同色系小揪揪，被蓬松的纱缎发饰一衬，像是夏日里含苞待放的绣球花。
　　为了配合舞台她还特意化了一点点妆，眼尾贴了一圈星型的碎钻亮片做点缀，在聚光灯的光束下会泛起银色的波澜，让她的娃娃脸也多了几分大人的味道。

　　刚刚一直不在，是因为要去化妆和彩排。

　　熟悉的背景音乐响起来，才放完前奏，空气里瞬间漾开种无比甜蜜的气息。

　　可是小姑娘的嗓音却甜的更胜一筹，仿佛是含了块糖果，纯净得连一丝杂质也没有。

　　小百灵的名号是大家都知道的，她人气很旺，受到了几乎是最为热烈欢呼声，一旁的梁昊更是直接被她电倒了，兴奋地站起身来一个劲儿地吹口哨。
　　林遣盯着她那双乌黑清澈的杏儿眼，手不自觉地在裤腿上攥紧，感到心也被拽着怦怦直跳，直往胸腔上砸出剧烈的声响。

　　可是，她不是明明说不会唱吗？
　　自己也没有教过她，那到底是......

　　林遣不知道的是，从看流星回来的那个夜晚，温予柠就有了想唱歌当作临别礼物的计划。

　　既然是礼物，自然要挑他喜欢的歌。
　　温予柠买不起碟片，但她知道镇上有几个条件好的哥哥家安了电脑，于是她就带着录音机跑去别家敲门，录下歌曲，再把歌词抄在本子上，回家抽课余时间一遍遍地练习。

　　为了不让林遣发现，大多数时候她都是把房门一关，躲在被子里唱歌。

　　她很努力地瞒好了这个秘密，然后在今天，全部以最好的状态呈现给他，想给他在溪镇的这段时光画一个圆满的句号。

　　天光渐灭，世界缓慢沉入黑暗，只剩聚光灯轨迹里的一切依旧清晰耀眼。
　　她手中的话筒里夹带着微弱的杂音，甚至背景音还混合着没消干净的原唱声，然而林遣没由来地觉得，这是他听过的最好听的一个版本。

　　或许以后也不会再有哪个版本会超过。

　　-

　　节目组的大巴车停在温予柠家门口，第三遍摁响了催促的喇叭声。

　　孩子们没有谁理会，大家都围作一团，依依不舍地在同林遣告别。

　　梁昊和方一航挨个和他拥抱了一下。

　　温予柠从舞台上下来后连衣服也来不及换，脸上化的妆容被眼泪糊开一片，像只可怜兮兮的小花猫：“呜呜呜，林遣哥哥，以，以后，你也一定要记得我们呀。”

　　从来没见她哭过的人，陡然一下涌上情绪起来竟也会刹不住车，挂在眼眶周围的一圈红就没下来过，就连嗓子也给哭劈了。

　　“不许哭了。”林遣原本还凶巴巴地想镇住场面，然而女孩子的眼泪感染力实在太强，他压根没忍过几秒，豆大的泪珠就紧随其后从眼眶里滑落：“说了......不许哭......你哭得好丑......哇.....”

　　这话让温予柠瞬间哭得更凶，结果就是两个人的哭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来，跟拉警报似的刺耳。

　　宋云芝手足无措，劝了这个又去劝那个，然而两头都没劝好。

　　林遣来时拎了一大箱子东西，末了临到走时，却什么也没有打算带走。
　　所有的衣服和文具用品，他都留给了方一航。

　　至于他的随身听，他顺手就塞进了温予柠的手心里。
　　“这个送给你，不要再哭了。”

　　温予柠抽抽噎噎地止住眼泪。
　　她当然认得这个，这是林遣的宝贝，许多个夜晚她都分享着一侧的耳机，成为他音乐世界中的小小一员。
　　“不过你们家没有电脑，不能下载新的。”林遣有些遗憾，“只能听我之前下好的歌。”

　　她听不懂什么叫下载，然而却也知道这是他很宝贝的东西，于是爱惜地把它捧在了胸口前面：“我会一定好好保管的。”

　　礼物送完以后，林遣又写下一张纸条递给她，上面是一串八位数的电话号码。
　　“以后......可以打这个找我。”
　　他眼神躲闪飘忽，说得有些扭捏，然而这回温予柠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立马破涕为笑：“嗯！”

　　酒窝被点亮，又欢快地越进了晴空里。

　　再漫长的告别也总会迎来终点，林遣在工作人员的催促下上了大巴，汽车发动，逐渐往镇外的方向驶去。

　　林遣忍不住小跑到最后一排，半跪在座椅上往后面看，拼命地跟大家挥着手。

　　玻璃上积了层抹不掉的薄灰，映进来的人与物都似蒙在雾里，影影绰绰地不断退远。

　　到最后，视野里只剩下了一个蓝色的小点在飘动，连形状也再看不清。
　　关于溪镇的最后记忆，也在蓝点消失的那一刻随之定格进画框里。

　　林遣扭过头，莫名觉得心里一阵空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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