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罪图鉴·城翊丨星光

　　云峰用金小闻接待了杜城，就是之前在服务站冲蒋峰吹胡子瞪眼的那哥们儿，真正面对杜城的时候他却只敢偷摸甩会儿眼刀，提的问题还是会老实回答的，毕竟俗话说得好，官大一级压死人，而且人家还是正经八百为了工作而来，惹不起。
　　闹到派出所那次跟文绮美吵架的女人叫做冯丽，是导演盛泽的老婆，不消说，她俩的争吵，自然就是为了这个男人。一个知三当三甚至登堂入室鸠占鹊巢，另一个奋起原配权利整出了一手婚姻保卫战，男人却在整个故事当中隐形透明，精彩，实在是精彩！
　　盛泽最近正在执导的片子叫做《我爱你爱我》，这么说大家可能没有什么实感，大约只模糊晓得可能又是哪个大热IP改编的爱情偶像剧。但是他们剧组非常有名，戏还没有拍完女一号和女N号就整出了不对付的幺蛾子，毕竟是邱茗烟和白莉莉，博乐娱乐尹晴带出来的人，脾气大点，所有人都习以为常。
　　杜城沉浸在案子本身，盛泽一家都已移民美国，现在只是在北江拍电视剧捞金，若是文绮美的死亡当真与他们有干系，必须趁早提防一手他们眼看不对就提前跑路。
　　金小闻坐在一旁看他淡定自若地打电话同北江分局那边的人布置任务，脸上阴阴晴晴地变化不清，说不清楚到底是个什么表情。
　　你们徐所呢？身得高高大大的杜城眯着眼打量人的时候其实很有威慑力，尤其他的视线专注而认真，瞳孔背着光，深不见底。
　　金小闻即刻收敛了颜色，在忙。
　　杜城短促地笑了一声，还是不肯见我？
　　金小闻抿着嘴摇了摇头，怎么会呢？
　　他们面对面坐着，在无声的对峙中双双沉默了一会儿，清风吹过窗户边的帘子，倒影着地面影影绰绰的影子，周围均匀地铺撒着一层金色的阳光。
　　杜城突然话题一转，你同蒋峰也许久没有联系过了吧？
　　金小闻暗暗地磨了磨牙，您真是贵人多忘事，我跟他前几天不是刚刚才见过吗？
　　对哦，杜城像是刚刚记起这茬，但不置可否，只是神色平静地起身告辞。
　　金小闻也跟着站了起来，杜城却是长腿一迈走得飞快，不用送了。
　　金小闻的脸上难得露出了一丝笑意，他说，别误会，我只是想要去楼上送份报告。
　　杜城挑了挑眉，弯着眉眼但是笑意未达眼底，原来如此。
　　他们各行各路，在楼梯口处分道扬镳。

　　然而意料之中的再次相见来得很快，比想象中还要快。
　　金小闻手里攥着一只文件袋，正倚在墙角，抱着胳膊似笑非笑道，不知道杜队长晓不晓得，翻派出所窗户这条罪名，要蹲进号子里去唱几年的铁窗泪？
　　杜城仗着体力好，一个翻身跃到了走廊上，他看起来一点也不意外，嘴角边甚至挂上了一丝淡淡的微笑，也似冷笑，你不是说要去送报告么？也不怕人家等得急了？
　　说了半天，就是不接他的茬，什么翻窗什么铁窗泪，城队迷惑，城队不知道，又因为此地是监控盲区，也不会有其他人知道。
　　金小闻一脸无辜地耸了耸肩，抱歉，我好像迷路了，应该要走这边的——一个不想见你的人，就算见了面也没得什么好话可讲，你又何必穷追不舍？他这话题转换得极快，甚至毫无过渡可言。
　　杜城从来不在乎杀人诛心，你这是在类比你同蒋峰吗？我以为你能明白，做刑警是他的愿望，其他人没资格说三道四，哪怕是曾经所谓最好的朋友。
　　金小闻的从容面具在“曾经”二字前头破了防，你用的过去时？凭什么？
　　他终于不再掩饰对杜城强烈的敌意，在这一刻将藏在藏在心里的尖锐展现得清清楚楚。
　　你应该很明白，“过去时”是因为你的停滞不前。杜城确实不怎么理解金小闻为什么会对蒋峰主动申请调往北江分局刑警队抱有这么大的怨念，他想起沈翊的话，难不成是因为暗恋……等等，住脑，禁止基眼看人基！
　　我只是……算了，金小闻收起了方才怒火冲天的模样，转而又重新戴上了温文尔雅的假面，你想做什么是你的事情，跟不搭噶的人扯不上关系，那么我也一样。
　　杜城心底在一刹那间有隐约的念头闪过，很快，以至于不甚清晰，你是不是……
　　可惜他在金小闻这里没得什么面子，话音未落，那人已经走得老远了。
　　杜城站在静静的回廊上皱眉，表情凝固得像是一座莫得感情的雕塑。

　　其实见到徐正政本尊两个人也没什么好聊的，杜城以刚刚到手的新案子有需要查阅档案为开头，对方不咸不淡地“嗯”了几声，像是兴趣不大。
　　至于雷一斐，或许是因为幕后boss陈舟已经落网的缘故吧，徐正政的表现从最开始的愤怒激动变成了如今的无波无澜，但是这不妨碍他继续不给杜城好脸，两人同在一片屋檐下简直就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这句台词的现实演绎。
　　然而杜城这个人骨子里并不安分，他心存疑虑，就一定想要搞个明白，于是兜着圈子询问这位雷队从前的老同学，他们同学时候他的师傅是个什么样的人。
　　徐正政先是冷着脸不说话，被吵得烦了才短短扔下一句“还不就是烂好人一个”，便再也不肯多讲其他。
　　杜城闻言蓦地一抬头，眼中的惊雷剧迅猛地划过秋日毒辣的日头，雷队说过，他在我的身上看到了他自己过去的影子，原来这个“影子”指的是……烂好人么？我倒不知道他是这么想我的，第一次见面，我的手里可是拿着刀呢！
　　徐正政扯了扯嘴角，他说的可能是你俩这“哪里危险就往哪里冲”的性子吧？
　　说起来您从来没有具体讲过，不，是我自己犯浑，竟然从来没有问过，杜城突然用上了敬称，您是雷队哪一届的同学？我多番打听，可惜连师娘都不知道，之前的清明和祭日……好像刚巧都同您错过了，她也觉得怪遗憾的，亏您到直现在还那样惦记他，可连他的遗孀的一声“谢谢”都没有收到。
　　这种装乖讨巧的问话方式本来不是杜城的菜，但是经过沈翊长期的耳濡目染，他不说是完全熟能生巧吧，但是有时候也能拿来装装样子——我已经怀疑你了，但我是诚心诚意地向你提问，希望你耗子尾汁。
　　徐正政看起来特别不习惯他这种不动声色挖坑但又故作真诚的调调，两道眉头皱得可紧了，看着能在眉心处打个死结，小时候，那会儿我们的关系可好了，他将眉心“死结”绞在了一起，大约是后悔他自己竟然容忍杜城在对面晃悠了这么长时间，我还有工作，不送了。
　　逐客令下得忒儿明显。
　　杜城沉下脸，又突然桀然一笑，这是影视剧中反派所用的经典表情，那祝您工作顺利。
　　他得走了，不然……还有人在等他，事情搞清楚之前不宜冲动，他从前最喜欢冲到第一线搏命，很少会这么劝告自己，如今可能是牵挂的人更多了，反而有时候会变得不像他自己……雷队说过做警察要沉稳，胆大心细，所以他现在算是做到了吗？

　　回到分局的杜城马不停蹄地着手安排对盛泽和冯丽的以及其生前所在经纪公司的问询工作。盛泽大导演人在剧组，因为邱茗烟和白莉莉之前闹了那样的矛盾，明里暗里盯着的媒体可是不少，连累警方办案也不得不小心翼翼；冯丽则是全职太太，说是跟保姆阿姨一起在家里照顾孩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活像是个隐形人；那家经济公司新人换旧人换了不知道多少轮，真正跟文绮美接触过的家伙不多，除了一份干巴巴的入职档案作为资料，也拿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而那些曾经同她共过事的人更是凉薄的很，直言娱乐圈风起云涌，一浪高过一浪，他们忙着拜高踩低，早就不记得有这号人物了，归根到底，糊是原罪。
　　杜城拿余光瞥沈翊，小画家回说要不咱们来点兵点将吧，然后就抽到了冯丽。
　　蒋峰羡慕得要死，俺也想去大别墅里吹空调，被高他一截的领导杜城恶狠狠地敲了个爆栗，你还是去找那位大导演吧，千万记得别让媒体察觉到异常，要是他们写出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张局应该很乐意（重音）让你去当新闻发言人解释清楚状况的！
　　蒋峰想说沈老师的“点兵点将”分明就是玩文字游戏作弊，但是蒋峰惜命，蒋峰不敢。
　　杜城日常假公济私，说是只有由他领着咱们北江分局的宝贝画像师才能最大限度地保证他的安全，在经历过几次没眼看之后，局里的众人早就习以为常了。
　　城队嘛，大型沈老师挂件(划掉)，护卫，他不跟着谁跟着？
　　出发之前，沈翊突然提了一个问题，盛泽和冯丽的孩子今年多大了？
　　李晗飞快地拖动了一下鼠标，是个女孩儿，名叫盛晨晨，15岁，初中二年级。
　　沈翊轻轻地“哦”了一声，然后背起他的小挎包，自觉自动自主地走向了牧马人。
　　跟在后头的杜城挑了挑眉，这个盛晨晨都15岁了，还需要两个人照顾，是生病了么？

　　事实上盛晨晨的身体状况看起来很不错，家中有警察不请自来，女主人冯丽和保姆的脸色都变得有点不太好，只有这位小姑娘神采奕奕地盯着他们，瞳孔里闪着炽热明亮的光，宛若发现新大陆一般充满了好奇。
　　警察？你们是来抓我妈妈的吗？
　　她问话的神色极其天真，比起15岁的青春期少女，更像是懵懂无知的孩童。
　　冯丽美艳绝伦的脸上像是被涂上了一层厚厚的墨汁，黑得吓人，小孩子，别瞎说！
　　盛晨晨委屈巴巴地扁了扁嘴，默不作声地低下了头。
　　杜城不愿在未成年人面前讨论案子，便暗示冯丽让保姆带女孩儿回屋，不想这小姑娘倔强得很，先是扒拉着沙发不肯挪窝，见保姆走过来拽她，便一溜烟儿窜到了沈翊的旁边，嘴里还念叨着“好看的哥哥必然不忍心赶我走”。
　　沈翊的目光羽毛一般轻轻地落到了她的身上，柔软，但是携带了暗暗的锋芒，为什么你会产生警察要抓走妈妈这样的想法？
　　盛晨晨的身体快速地抖动了一下，而后不自在地舔了舔嘴唇，在冯丽“闭嘴”的怒喝声中弱弱地辩解道，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
　　女孩话音未落，泪水便先落了下来，但是哭泣声是被强行压抑住的，只有透明的泪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她慌忙用手捂住，可还是连同鼻涕泡泡一起慢慢渗了出来。
　　保姆连拖带拽，好不容易把这位大小姐给弄走了。
　　警方找冯丽要个解释，女人却说青春期的孩子最爱悲春伤秋，哪个不是林黛玉一般动不动就眼泪汪汪的？至于文绮美，她看起来很不愿意提起这个曾经仗着年轻貌美勾搭上自己老公的狐狸精，又说两人在云峰派出所大吵一架以后便再也没有见过面，那个女人活着撼动不了她女主人的地位，更别提是死了。
　　杜城盯着她保养得当但是略显不安的面容，话锋突然一转，盛泽对你们两个为他闹到派出所这件事是个什么看法？
　　冯丽不屑地嗤笑了一声，什么看法？又骄傲又恼怒呗！你们男人不都是这样？有两个女人为你争得头破血流，心里觉得可有面子了，可是这怎么能明说呢？在外头必要讲规矩，还得各打五十大板才行。
　　同样身为男人的杜城和沈翊却因为听到她的这番封建老古董一样言论而频频皱眉。

　　冯丽的态度倨傲而警惕，看起来是挖不出什么有效信息了，杜城和沈翊默契地偷偷对视一眼，准备起身告辞。
　　不想保姆又追着盛晨晨从她的屋里跑了出来，小姑娘手里捧着一幅画，是她刚刚提笔画的，甚至画纸上那些大肆铺陈渲染的颜料还没有来得及干。
　　她在这幅画中运用了大量的色彩，然而视觉上并不会给人那种五彩缤纷的愉悦感，反而是“嘈杂”，如果真要形容的话，大概是被迸出的彩色岩浆一股脑儿地浇在了身上，是令人觉得糟糕透了的感觉。
　　盛晨晨蹦蹦跳跳地跑到沈翊的面前，微笑着对他说，好看的小哥哥，送给你！
　　他们对面的冯丽不安地伸长脖子看了一眼，见只是一副毫无章法的习作，才勉力重新靠回了沙发上。
　　杜城脑内的警铃一下子就拉响了，他们从进屋起可从来未向这家人透露过沈翊画像师的身份，盛晨晨又是从哪里知道沈翊会画画……
　　事关小画家的安全，哪怕对方只是个还未成年的小女孩，他也并不是十分放心。
　　沈翊的微表情很好地说明了他对眼前这幅画保有的情绪是探究和猜疑，绝对不是喜爱和欣赏，但这个人是惯会掩饰的，他同样回以笑脸，小声同女孩儿说谢谢，又旁敲侧击地问无缘无故为什么要赠画给他。
　　盛晨晨是年华正好的青春少女，笑起来很是动人，因为你的衣服上残留着颜料的味道……女孩子调皮地冲他眨了眨眼睛，不用担心，衣服洗得很干净，是很轻的气味，除我之外，其他人根本就闻不到……对了，你用颜料，也就是会画画，那说说看，我的画画得好吗？
　　沈翊说话很委婉，十分有特点，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只是以他个人而言，画中所传递的情绪太过于复杂，不像是常见的少年时期“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悸动，而是更加疯狂的……
　　小姑娘抿着嘴唇不答话，只是呵呵笑着向他伸出了手。要不是杜城眼疾手快，她定然要用藏在手心里的红色颜料给沈翊的白衬衣烙上一个鲜红的小手印。
　　突遭横祸的沈翊第一时间看向了盛晨晨的眼睛，只见那里已然收敛了笑意，变得漆黑一片看不见底，面上却涌着肆意澎湃的浪，不断咆哮着，好似想把他拖入地狱。
　　未能得逞的女孩无助地甩动着手臂，同时用力地尖叫了一声，狗男人，你放开我！
　　杜城一只手钳制着她的胳膊，没怎么用力，但也不是她一个小女孩能轻易挣脱开的。
　　冯丽连忙嘱托保姆将像是陷入了某种歇斯底里状态的盛晨晨拉开，但面上还是保持着贵妇该有的骄矜，抱歉，她该去吃药了。
　　冷淡的语气完全就不像是在讨论自己发病的亲生女儿。
　　见怪不怪的保姆从一脸错愕的杜城手里强硬地拉走了一边痴笑一边手舞足蹈的盛晨晨。

　　沈翊的手中还捧着盛晨晨的“大作”——画面看不出任何主题，只有凌乱的线条，恣意的笔触，乱七八糟的颜色像是潮水一般蜂拥而至，刺得人更加不舒服了。
　　经此变故，杜城不由得蹙起眉头，她的这个状况看过医生了吗？听说还在学校里念书？
　　不怕发病时候伤到其他同学么？
　　冯丽不高兴地沉下脸，医生说了，只要每天按时吃药，是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可她方才偏偏要把自己锁进房间里画这劳什子的画，所以才耽误了！
　　言下之意，全都怪你们。
　　沈翊可是一只不动声色的小刺猬，他将手里的画作小心地晃了晃，然后温声细语地说画为心声，也许这里边藏着盛晨晨是想要对我们说的话……
　　我的女儿没什么好跟你们说的！冯丽眼中故作镇定的优雅立刻与惊恐做了交换，她几乎是饿虎扑食一样把身体凑了过来，似是想要再次确认清楚画作中的内容，要不是人高马大的杜城拦在前头，甚至可能想要直接动手将画纸给撕了。
　　稍微一试便知，这个女人果然是心里有鬼，并且她的女儿很可能就是知情人！
　　沈翊趁机后退一步与她拉开距离的动作做得非常明显，可惜现阶段没有明确的指向性证据，申请不到搜查令，不然谁乐意同她在这儿揣着明白装糊涂地打马虎眼？
　　沈翊继续同她交谈，顺手把画递给看起来安全感满满的杜城，这位阿姨是什么时候请到家里来的？
　　冯丽的眼神飞快地闪烁了一下，就是她……变得特别容易激动的时候，有的时候我一个人照顾不过来……
　　沈翊点了点头，然心中暗道，刚刚不是还说只要吃了药一般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么？
　　杜城显然也意识到了，请问盛晨晨出现这种状况的具体时间是？查明白原因了吗？
　　冯丽的视线到处乱飘，好像是四五年前，具体日期……太久远了，不记得，原因……医生也说不好，可能是受了刺激吧？
　　杜城毫无感情地声音从头顶上方冷冷地落了下来，既然你们看过医生，诊疗记录给我看一下。
　　冯丽不安地绞了绞手指，她是肉眼可见地慌乱，但是依然在强装镇静，稍等，我让阿姨去拿给你们。
　　杜城和沈翊齐刷刷地审视着她拖着一袭华美睡袍飘然离去的背影，对视一秒，各自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不解，你都起身了，还非要叫阿姨去干活，真就是富家太太没长手呗？真是太奇怪了！
　　沈翊突然提高了声音，保证忙着上楼的冯丽可以听清，你们家是不是有人睡眠不好？
　　冯丽的脚步蓦地停在了楼梯的顶端，她转身回头，神情有些迷茫，但是依然优雅，什么？
　　沈翊往前走了几步，现实中他是在仰视冯丽，这跟两个人心理层面的交锋是完全反过来的，因为失眠，所以需要借助外力入睡，比如说……枕头？
　　冯丽的身体小幅度地摇晃了一下，她将手指搭在一旁的扶手上，瞳孔微微扩张，没有。
　　说罢她就疾步上了楼，然后径直往走廊里头走去。
　　放得再轻的脚步在空旷的房间里也是能够听到回响的，噔噔蹬蹬，像是某种节奏。
　　沈翊侧过脸看了一眼杜城，瞧，她又说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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