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陌生女孩的回信

　　关于夏天的记忆，麦瑶脑海里最先浮现出来的是教室窗外的绿叶，操场洒下的汗水，午觉斑斓的梦，放学路上自行车疾驰而过时空气被搅动起的尘埃，冰棒、可乐、冷饮、西瓜、糖水，还有旧风扇怎么也吹不走的燥热。

　　算不上有多糟糕，但也不能称之为美好。

　　总之，影视剧、电影还有小说里对于夏天无尽的赞美，麦瑶都难以感同身受。

　　她不喜欢夏天，讨厌这股黏腻的气息，空气湿度过分超标，皮肤吸饱了水。

　　但当熊猫同学的邮件出现时，她惊喜地发现，这个夏天似乎突然变得有了意义。

　　麦瑶兴奋地拿起手机给方圆发去消息，是熊猫同学的原话，下面有她不好意思吐露的旁白。

　　【瑶啊瑶】：她好像没有恶意，我们是不是错怪她了。

　　【圈圈圆圆】：不知道，但我发现了，她在模仿大人讲话。

　　【瑶啊瑶】：为什么呢？

　　【圈圈圆圆】：只有大人才会称呼对方为先生小姐，所以她在假扮大人。真奇怪，干嘛要隐藏自己的年纪呢，一定没安好心。

　　麦瑶想说，不是这样的，然自一惊，怎么会替陌生人说话，于是赶紧闭上了嘴。

　　【瑶啊瑶】：原来是这样啊。

　　【圈圈圆圆】：不要理就好啦。

　　麦瑶始终没有狠下心，坚持回复。

　　「我不是很喜欢夏天，你呢，熊猫同学。」

　　邮件顺利发出，麦瑶仰望繁星点缀的夜空，试图用手去捧起一片璀璨，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感慨。

　　夏天真的来了。

　　“全部更换夏季校服，本周三仪容仪表大检查，不合规的通通扣分处理。”

　　班主任宣布完，托起保温杯，轻啜一口，随即说道：“有刘海儿的都去剪一剪，头发那么长都遮住眼睛了，你们看得见自己的前途吗？”

　　本省风气开放，校规宽松，除男生不能留长发，女生刘海儿不能超过眉毛外，并无其他要求。

　　校服是必穿的，妆容发型是可接受的。

　　烫发无禁止，但造型不能太过夸张，妆面允许，但仅限于淡妆。

　　麦瑶从小齐刘海加黑长直，定期有做护理的习惯，很少主动扎起来，长度不受影响，就是刘海儿……

　　她弯腰在抽屉里翻找，偷偷对镜自揽。

　　好像是有点长。

　　原打算放学后去校外剪的，方圆知道后，主动揽下这件事，要帮麦瑶剪刘海儿。

　　“你还会剪头发吗？”麦瑶持怀疑态度。

　　方圆斜抛媚眼，神色颇为自信：“没吃过猪肉还见过猪跑啊，剪个刘海儿那么简单，不是有手就行。”

　　“可你不是专业的啊。”麦瑶嘟囔着，“这种事情还是交给专业的来做吧。”

　　方圆拍着胸脯打包票：“没问题的，保证给你剪得漂漂亮亮的，行不行。”

　　麦瑶仍有些犹豫，表示自己需要考虑一下。

　　方圆软磨硬泡：“很快的，五分钟。”

　　麦瑶支吾道：“剪残了，你负责哦。”

　　“我负责我负责。”

　　“……”

　　“你拿书挡一下。”

　　政治书对半折，引出一弯凹槽，接住掉落的碎发，麦瑶闭上眼，连呼吸都放得很缓，静等方圆收工，然而冷不丁听到一声惊呼。

　　“怎么了？”

　　“好像……”

　　麦瑶连忙举起镜子，一看，完蛋了。

　　齐刘海儿剪塌了，变成倒八字刘海儿，中间长，两侧短，眉心被盖住，两边头发翘得老高。

　　不算丑，但也确实不好看。

　　若非她颜值撑着，怕是要破相。

　　麦瑶手指蘸水，把刘海儿往下捋了捋，待梳平整，总算好多了。

　　她举起镜子，正要细看，身边人影摇曳。

　　宗文接完水折返回来，特地路过这边，掀起眼帘，与麦瑶的目光不期然刚好对上。

　　麦瑶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自然没看见方圆将对方拦下，还求点评：“班长，好看吗？”

　　“好看。”

　　这一声可把方圆乐坏了：“是吧是吧，我就说好看。”

　　“别闹。”麦瑶轻轻推她，“上课了。”

　　方圆假扮鬼脸，嘻嘻哈哈地跑开。

　　麦瑶偷偷揽镜，以手为梳，把头发来回顺了好几遍，正要放下时，透过镜中画面，意外发现身后攒聚的几人。

　　宗文被三两好友围在中间，不知在聊些什么。

　　闻叡抿唇偷笑，拿手肘撞他：“麦瑶在看你呢。”

　　宗文循声望去，麦瑶倏地放下镜子，端正坐姿，头发丝都透着一股劲儿。

　　宗文板起脸：“不要随便议论别人。”

　　“害，随便说说嘛。”

　　“不礼貌。”

　　“得，祖宗。”

　　麦瑶恍惚听见身后拊掌雀跃的笑声，心脏跟着怦怦直跳，总觉得对方是在笑话自己，心情丧丧的，然而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后桌递来东西，说是班长给的。

　　她不明所以，翻开一看，里头藏了一张小纸条，上面有宗文漂亮的字迹。

　　“我们在讨论上个月的篮球锦标赛。”

　　麦瑶直到放学回家脸上的热度都没消散过，她打开电脑，想看看邮件，没有回复，于是早早睡下。

　　第二天，准备更换夏季校服，在衣柜里翻找许久，才发现，从学校拎回来后便一直没有拆封。

　　麦瑶直接扔进洗衣机，摁下快洗键，然后烘干，拿出来往身上一套，谁知这衣服竟透得吓人。

　　她粉白色的内衣穿在里面，简直一览无遗。

　　但此刻的麦瑶显然意识不到问题的严重性，她只当自己运气不好，分到一件质量稍差的校服，外力无法改变，只好从里变通。

　　叠穿成为唯一选择，校服短袖内里再加一件吊带，踩着自行车就去了学校。

　　门口学生会正在检查仪容，有少数穿着不合规的同学被当场逮住，按规矩，要么回家换，要么扣班级总分。

　　回家换肯定来不及，迟到可是头等大事，没人愿意冒这个风险，都堵在门口，想讨要一个说法。

　　麦瑶经过时，正好撞见几个女生在跟学生会的人吵架。

　　“不换就是不换，要你管！”

　　“这是学校规定，你们若是不想遵从，跟校长说去吧。”

　　“说就说，你把校长电话给我。”

　　“……”

　　学校高中部分一二三年级，每个年级各有奇数班和偶数班两种类别，奇数班大多成绩优异，表现良好，偶数班则是反面典型，犯规违纪者居多。

　　这几位奋力争执的，恰好是末尾偶数班的同学。

　　麦瑶偷偷瞥了一眼，不怪学生会阻拦。

　　穿着私服还敢进学校，胆子真够大的。

　　至于原因，她们是这么回应的——

　　“那破衣裳那么薄，我们怎么穿。”

　　回到教室，也有同学讨论此事。

　　麦瑶的后桌悄悄与她咬着耳朵：“学委，你有没有发现，我们女生的校服都好透。”

　　“是吗？”麦瑶不好意思瞄了眼她的胸口，瞧见一抹害羞的粉，“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

　　“大家都这么说。”

　　个体的出现是偶然，双人的碰撞可能是巧合，三者的聚集便昭示了某种必然。

　　这不是意外，是学校有意为之，后勤部偷工减料。

　　可怜同学们花了大价钱，却领回来这么一批劣质校服。

　　本来夏天就热，女生为防走光，还要多穿一件背心，里外加起来共三层，想不出汗都难。

　　男生们不仅没有这种烦恼，还要趁机讽刺挖苦女生。

　　课上班主任回应了此事：“大家都是这样的，也不只是我们班。”

　　同学们瞪大眼睛：“整个年级都是吗？”

　　“哎，都是没办法的事，大家想办法先克服一下吧。”

　　类似的鸡汤语录好像每个年度都会上演，以前年纪小，恨不得将其奉为圭臬，如今年岁渐涨，大家已经不吃这套了。

　　校方的错凭什么让学生买单。

　　有女生一气之下扔掉校服，改穿私服，此举令年级主任颇为震怒，遂发布严令通知。

　　然而女生们不紧不慢，穿着一件隔壁学校的制服来上课。

　　又有女生大胆摒弃了背心，挺胸昂首，颇为引人注目。

　　其中当属偶数班的那几个女生闹得最大，她们甚至扬言要去校长信箱举报。

　　麦瑶隐约听到这个传闻，还是从方圆口中得知的，某人双手托腮，表情无比艳羡。

　　“这种见证历史的时刻，我也好想参加啊。”

　　麦瑶揪她的耳垂，劝道：“你别想了，小心被记大过。”

　　“那又怎样嘛，学习本来就很无趣了，当然要找点乐子啊，你也不想中年回顾青春，才发现自己除了读书一无作为吧。”

　　麦瑶觉得有道理，仅做口头支持。

　　课间操，她替课代表收集作业，送去办公室回来路过厕所，恰好看到那个校门口与学生会争执的女生，正在对镜补唇蜜，内心反复纠结，终于鼓起勇气上前搭讪。

　　“你们真的要给校长写信吗？”

　　“昂？”对方大概没想到麦瑶开口便是如此惊天发言，眉头紧跟着一皱，别过脸来，看见她，眼神清澈宛如一只好奇宝宝，瞬间泛起逗弄之心，“你也要来啊？”

　　麦瑶没说话。

　　那女生的朋友笑了：“这种事好学生也会参加吗？”

　　这话通常带有很大的调侃成分，麦瑶稍囧：“你们认识我？”

　　“名字次次挂在榜一，想不注意都难啊。”

　　麦瑶害羞：“我有一个朋友……”

　　女生们掩嘴偷笑，学起她的声音，拉长调子：“哦，我有一个朋友——”

　　麦瑶羞愧遁走，几步开外，女孩子清脆的甜嗓格外高亢。

　　“喂，我叫常婷，10班的，记得来找我啊。”

　　方圆加入了这场游戏，在一个周一的早上，学生们都去操场参加升旗，她们带上口罩，悄悄溜进综合楼。

　　麦瑶害怕出事，向班主任请假，到底还是跟了过去。

　　女生们弯腰躲避监控，行动迟缓宛若八旬老妪，艰难移动到走廊尽头的信箱举报中心。

　　方圆发现拐角的麦瑶，急得一蹦三尺高：“瑶瑶，你怎么来了，还不过来。”

　　麦瑶呆立当场，双腿如灌铅般沉重，动弹不得。

　　她所在的位置，恰好是监控死角，再往前走，一定会被发现的。

　　麦瑶止步，蹲在地上：“我不能，”她很害怕，“你们也不能……”

　　话被常婷骂了回去：“不能个屁！他们不让老子好过，老子自然也不能让他们好过。一封破举报信都算轻的，赶明儿老子曝光出去，再不济，就找记者！”

　　麦瑶焦心地四处张望，决定替几人把风。

　　安静的综合楼，风过无痕，只有女生们奋力托举着她们的国王登顶的身影。

　　举报信箱挂在距离地面接近两米的地方，一米六左右身高、体格纤瘦的女生几乎难以触摸。

　　方圆只好和另外两个女生一起，手背搭桥，让常婷踩着自己的手，爬上去。

　　麦瑶看得心惊肉跳，同时还要分心观察四周的环境。升旗仪式已接近尾声，不少学生提前离场，正三五成群结伴往回走。

　　有早课的老师正埋头于办公室准备课件，此起彼伏的脚步声蔓延至楼下，而无人知晓的角落，女生们仍在费力托举着。

　　麦瑶惊觉人群中有道熟悉的身影，定睛细看，果不其然——

　　“是主任！”

　　背后传来一声惊呼，紧随其后的是帆布鞋胶底摩擦地面的尖锐噪音。

　　教导主任光秃的脑门已近在咫尺，麦瑶压低音量提醒：“主任来了，快走吧。”

　　“马上。”信件距投入信箱仅一步之遥，若此刻放弃，岂不辜负了此前所有努力。

　　常婷回眸，不想拖累麦瑶：“要不你先走吧，省得待会儿连累你。”

　　麦瑶手指攥握成拳，心跳仿佛跃至喉咙。

　　先看常婷，再把目光甩向楼下。

　　教导主任肥硕的身影已经迈上综合楼台阶。

　　快了！越来越近！

　　麦瑶出声，嗓音险些劈叉：“到六楼了。”

　　叮——

　　信件被投入信箱，触底发出清脆的声响，教导主任已大步流星来到走廊另一端。

　　常婷奋力一跃，脚下趔趄，就快要滑倒，被身边人强行拽起。

　　“你们哪个班的！”

　　“鬼鬼祟祟在这里干什么！”

　　方圆尖叫着，被常婷捂住嘴巴，大力拖走，余下两人见状追随，路过麦瑶，捎带起她，一起拔腿便跑。

　　教导主任跟在后面，圆滚的肚子里盛满了肥油，燃烧着两条又粗又短的大腿，活似两个风火轮。

　　麦瑶根本跑不过，绕过拐角没看清前方的路，左脚绊右脚，扑腾摔倒在地。

　　方圆和常婷回头架起她，合力撤退到安全地带。

　　几人捂着肚子扑哧笑开。

　　教导主任查了监控没看见女生们的正脸，抓人时匆匆一瞥也记不住谁是谁，只好下发通知，命班主任抓人，周一所有请假的同学，全部要写报告，以证明自己没有参与投诉一事。

　　方圆倒是无所谓，麦瑶却相当紧张，考虑要不要“自首”，常婷已经捎上小姐妹主动“认罪”了。

　　教导主任没有放过她们，每人每天1500米蛙跳，持续一个星期。

　　常婷有办法，贿赂了监督的学生会，第二天就不再去操场了。

　　又过几日，教导主任停在校外的爱车不幸遭人恶意破坏，大家议论纷纷，将矛头指向常婷，认为就算不是她做的，也必定与她脱不了干系。

　　常婷没有否认，然而好事还没完呢。

　　月底，记者和摄影师都来了，趁着放学人多，抓了几个女学生随机采访。

　　女生们透露，校服质量差，严重影响学校形象。

　　视频发出，批判声四起，家长进而投诉，教育局介入。

　　学校迫于舆论压力，只好紧急召回校服。

　　这是属于女孩们的胜利。

　　麦瑶后来在邮件中补充。

　　「对不起，熊猫同学。

　　我决定收回我之前说过的话。

　　其实我很喜欢夏天。

　　你呢，你的夏天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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