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日菲菲

　　国庆节有七天小长假，学校里的学生，要么各回各家，要么就结伴出去旅游。

　　三个舍友都先后买票回家了，宿舍里只剩下余菲一个人。

　　她不想回到那个丝毫没有温馨可言的家里。

　　回去之后，等待着她的会是什么呢？

　　只会是各种嫌弃，各种挑剔，以及无止境的埋怨和谩骂。

　　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又会被撕开，又会流血，反反复复，怎么也长不好。

　　比起回家，一个人待在冷清的宿舍里，更让余菲感到舒心。

　　小曦一家都去了云南玩儿，六号才会回来，最近几天也不需要她去辅导作业。

　　校园里人少了许多，小卖部也不需要人兼职。

　　余菲无所事事，她买了很多面包和方便面囤在宿舍，准备这几天就都不出门了。

　　一旦闲下来，余菲全身的力气都仿佛被抽干了，她不想动弹，不想做任何事情。

　　她把阳台的帘子拉严实，不让光照进来，也不开灯，就在这昏暗之中迷迷糊糊地睡着。

　　醒来了，又继续睡。

　　偶尔睡饿了，就爬起来进食，然后又睡，不分白昼还是黑夜，也慢慢分不清睡梦和现实了。

　　余菲很享受这种昏沉的滋味，好像她的灵魂已经死去了，只剩下躯壳在游荡。好像自己已经被葬在了墓中，可以从此不见天日，不问世事……

　　就这样睡了两三天，直到赵青青打电话来找她。

　　“哎，我本来还挺想回家的，但你知道我妈妈是怎么跟我说的吗？”赵青青在电话那头抱怨个不停，“她居然说，我要是回家，这来来回回的车费都够我半个月的生活费了，她算了下账，觉得划不来，所以就让我别回去。”

　　“你听听，这是亲妈该说的话吗？果然，他们只把我弟当亲生的。”

　　余菲把手机开了免提，放在枕边，安静地听着。

　　“我弟才上初中，可他现在的生活费都快比我多了，他要什么家里都会给买，怎么我现在连回趟家都不行了，偏心也不能偏成这样啊！”

　　“我妈还一个劲儿地怪我，说我复读了一年，花了家里不少钱，结果还是只考了个二本。她也不想想，就我们那儿的教育条件，整个村里能读本科的人也就两三个，我能考上这个大学，我自己已经很满意了。”

　　倾诉了一通，赵青青心里畅快了不少。

　　她喊：“阿菲，你在听吗？”

　　余菲应了一声：“在。”

　　赵青青说：“你别躺着了，天天闷在宿舍，都快长蘑菇了。明天我们一起出去玩儿吧？”

　　“你这几天一定又没有好好吃饭吧，我兼职攒了不少零花钱，明天我们吃顿好的。”

　　余菲没说话，她根本不想出门，不想见人。

　　哪怕对象是她从小到大的好朋友，她也不想出门去见。

　　“好不好嘛？”赵青青放软语气，让自己显得可怜巴巴，“阿菲，我在锦城也没有别的熟人了，就只能和你相依为命了。”

　　“阿菲，你就和我一块儿去嘛！”

　　软磨硬泡之下，余菲终于答应：“行吧。”

　　“耶！我就知道你最好了！”赵青青欢呼道，“那就这样说定了，明天一早我就过来找你。”

　　“嗯。”

　　挂断电话，余菲起床，开灯，接水，泡面。

　　外面的天已经黑了，不知不觉就又过了一天。

　　时间真是一个神奇的东西，余菲想，如果她也能像陈抟老祖那样一觉睡八百年就好了，等她醒来，一切都已走到尽头。

　　所有的苦难和不幸都已经到了尽头。

　　到时候，就不用像现在这样痛苦了。

　　可是，没有如果啊……还是得自己熬着，一天一天地去熬。

　　睡觉之前，余菲设置了闹钟，以防自己第二天因睡过头而失约。

　　-

　　翌日。

　　余菲总算是踏出了宿舍大门。

　　说是去玩，其实她们也就是找一个不需要门票钱的公园转一转，再随便吃顿饭。

　　公园是面积挺大的，但转来转去，所见之物，不过都是些树木、河流、花草、禽鸟。

　　“好像没什么看头……”赵青青找了个石凳坐下，捶捶腿。

　　久困于钢筋水泥中的人或许能从品出些趣味，但长于山林的余菲和赵青青却对此提不起兴致。

　　“要不我们去游乐场玩儿？”赵青青刚说完，就立即否决了自己的提议，“还是算了吧，坐个碰碰车都得二十多块……”

　　把钱用来娱乐总会觉得愧疚，这是她们在一句句“家里没钱”以及“供你不容易”的教育下长大的后遗症。

　　终生难愈。

　　余菲笑笑，上前拽着赵青青的胳膊把人拉起来，“那我们去吃饭吧。”

　　“好啊，来的时候我看到那边有一家黄焖鸡，不知道好不好吃。”

　　“行，就去吃这个。”

　　一路上说说笑笑。余菲觉得，一旦她正常起来，其实还挺正常的，和常人没什么不同。

　　可她知道，这一切都只是暂时的。

　　过不了多久，她就会被打回原形，又陷入无尽的悲伤和痛苦之中。

　　赵青青问她最近过得怎么样。

　　怎么样呢？

　　余菲想了想，纵使心里有千般滋味，她最后也只答了三个字：“挺好的。”

　　确实挺好的。

　　她给自己找了很多事情做，看书、跑步、写文章投稿、小卖部兼职、家教……

　　此外，还得定期去学校的心理健康中心报道。

　　只要让自己忙起来，她就没空难过了。

　　而且有了兼职，她不用再花家里的钱，心里也好受多了。

　　“哎，我可不好。”赵青青叹气，“我总感觉，我和其他同学的差距好大啊，我怎么都追不上。”

　　余菲仿佛看见了去年的自己。

　　去年这时的她，也是这样，觉得自己和其他同学隔着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她站在谷底，无人问津，孤立无援。

　　藏在脑海深处的记忆，一旦被撕开一道裂缝，便会如山洪决堤一般，倾泻而下。

　　余菲记起，那是一段暗无天光的日子。

　　哦，也不能这样说的。

　　因为她拥有的光并不多，十九年来，也没见过几个有太阳的日子。

　　余菲的老家在青平，一个偏远地区的小山村。

　　那里的山很高，高到很少有人能爬出去。

　　算起来，余菲是村里为数不多能考上大学的孩子。

　　刚来锦大的时候，她心里还挺高兴的，觉得自己的未来是有盼头的。

　　但很快，她就发现，她完全无法融入这里。

　　她的几个舍友都有特长。

　　这个会弹钢琴，那个会拉小提琴。

　　这个学过唱歌，那个又会跳舞。

　　唯独余菲，她什么也不会。

　　别人的爱好是滑雪、摄影、旅行……而她呢，无聊时只能看看手机。

　　这个时候她才明白，原来有些爱好是需要花钱来培养的。

　　余菲和其他人没有共同话题。

　　别人谈论巴黎的咖啡和三亚的大海时，她只能沉默。

　　越是沉默，就越显得内向，显得孤僻。

　　余菲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

　　别人的自信和大方，她永远都学不会。

　　见惯了面包车里手摇的车窗，面对按钮控制玻璃升降的车窗时，她甚至都不敢轻举妄动。

　　学惯了哑巴式的英语，在英语口语课上听着其他同学纯正的发音，她连嘴都不敢张。

　　她的脚下沾满了泥土，站在这片繁华之地上，只能手足无措。

　　她找不到自己的同类，所以只能一遍又一遍得咀嚼孤独。

　　人们往往把吃苦当作一种美德，觉得吃苦吃出了什么成就，会是很光荣的事情，是值得赞美的事情。

　　可余菲觉得，苦就是苦啊，即便它开了花，结出的果实也只会是苦涩的。

　　如果有的选，她才不要吃苦，永远都不要。

　　她也想一出生就赢给别人，她宁愿被骂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也不想从泥泞中挣扎着爬起。

　　这太难了，也太痛了。

　　她不想这样。

　　可她没得选啊。

　　她生来就在谷底，除了拼命地向上攀爬，她别无选择。

　　偏偏，她也没什么力气去爬。

　　那个时候，余菲每天晚上都睡不着，她只是想着，如果她能死掉就好了。

　　她也清楚地知道，她并不是想死，只是想要结束痛苦而已。

　　“但我不会认输的！”赵青青说，“我会比他们更努力，总有一天，我会赶上的！”

　　赵青青的眼里还有光。

　　余菲差点忘了，青青和她是不一样的人。

　　青青永远都有活力，有冲劲，不服输。

　　青青的世界还有阳光，是不会像她这样。

　　她自己啊，已经没有力气去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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