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谜底
1.
沐亲王扣押珺芜时,我没有同长思讲黎子信无召进京之事,后来西北军兵临城下时,我也没有同长思讲我曾在前夜同黎子信见了一面。
我知道我不能令黎子信在围困皇城时有所顾虑,只是很想知道我为什么会输。
我遣使知会黎子信,与他午夜相约离相寺。那个我趴在案桌下看到他站立在门口的细碎光影间,于是开启我一生惦念的地方。
我能给我自己最好的落幕,不过是,在开始的地方结束。
“我带了栗子糕来,你可要尝尝?”我和黎子信坐在离相寺院中的八角亭,沉默相对良久,月亮一点一点爬上来,一半光影打在黎子信的眉眼间,我竟该死地又觉得他那样好看。
黎子信沉默不语,只是静静地审视我,待我表明真正的来意。
于是我深吸一口气道,“黎子信,你就那么想要那个位子么?”我看着他,感受到的所有情绪竟是委屈。“想要到,竟要和外人站在一起么?”
黎子信盯住我的眸,而后缓缓道,“陆言言,先和外人站在一起的,不是我。”
我愣了一下,知道他指的是当时黎子舒继位时,他怀疑父皇病逝之事蹊跷,而我那时没有同他站在一边,于是道:“我很能理解当时你们父皇病势来的凶猛沉重,你心中痛苦,有所疑虑也是应当,可他对黎子舒那样好,黎子舒又稳稳当了那么多年太子,他真的没理由弑父夺位啊,你想想,你对黎子舒的愤怒,是不是只是你自己的悲伤。”
“那他为何不肯行药检?”
“因为没有必要啊。我们从小一起长大,黎子舒是什么样的人,你自己心里不清楚么?”
“你倒是很能看得清黎子舒,那你看得清我么?”我听出黎子信话锋中已有些揶揄。
我怔了一下,而后颓然道:“是啊,我看不清你。”
“我曾以为,你也同我一样,希望我们几个能够长长久久不分离,可你转身刀剑相向,仿佛那个在我趴在学堂熟睡时为我遮挡日光的人,不是你。”
“我曾以为,你也同我一样,希望海晏河清天下太平,可你连通异族,毁我城池,西南烽火烧了足足八个月,路有饿殍,浮尸千里,仿佛那时搭着黎子舒的肩膀,说要助他铸造安稳盛世的人,不是你。”
我许久未同他讲过这样的话,我听到我的语调已然有些凄厉,我一饮而尽面前的杯中酒,努力稳了稳心神,可声音仍止不住地颤抖,“当然,最可笑的仍是,我竟曾以为,你也有爱过我。”
他就那样的清清冷冷坐在我面前,转过头不看我,一字一顿地重复着他之前同我讲过的话,他说“如果你今日来只是为确认这些事情,那么陆言言,我早就跟你说过,我没有,没爱过,没恨过,没在意过。”
“你曾信黎子舒磊落坦荡,那么当年你就不能怪我没有带你离开,你曾信我不会行阴谋诡谲之事,与沐亲王与羌族相勾连,而今你就不能怪中军持续兵力败退,你贵妃娘娘的位子可能坐不过明天。陆言言,珺芜教你那么多,唯独没有教你不要轻信于人么。”
那一声珺芜刺痛了我,是的,这一局满盘皆输的棋,全都是因为我看错了对手落错了子,全都只能归咎于我。
我的指甲掐进肉里,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黎子信见状语气缓和了一些,继续道“你那么愿意相信,可现在怎么动摇了呢,陆言言,你若信你所修订的律法能给黎民更好的生活,那你就继续坚信你坚信的,答案我们明天战场上见。”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黎子信已经走了许久。
我有些不太记得方才发生的事情,只记得,我又饮了许多酒,在黎子信要走的时候,猛然拉住他衣袖。
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与冲动,竟双手环住他的脖颈,起身贴上他的唇。
我的嘴唇抚过他,他唇上的清凉旋即被我灼热,我用舌尖亲亲撬开他的唇齿,吮吸尽他口腔间的桂花香气,十余年的爱慕、痴缠、怨恨、不甘都尽付这一刻的缠绵缱倦。
2.
我和长思没有和宫中人一起北上行宫暂避沐亲王与信王两路大军。
我与黎子信私下会面时曾求他留长思性命,但又或许长思也同我一样,但求战死军前,不求生。
只因战前沐亲王修书于他,告知他,他宁做一个孤王,寒了朝臣与天下的心也要护着的女子,是如何地,曾被信王选中安插于其生母所住的文光宫中;是如何地,在议事阁主事之时暗渡朝堂密文;是如何地,提前得知新律的内容以使信王安排的儒生能够提前策对,在新律甫一颁布时就能立刻攻讦其漏洞占领舆论;是如何地,能够凭借珺芜给我们的书信,知晓她的行踪。
我当日隐瞒黎子信在京中之事最多令长思怨恨与愤怒,祎才人的背叛却令他顺时被抽掉了魂魄。
我想果然举头三尺有神明,报应不爽,我与长思,都是活该被背弃的人。
3.
当我在宫城墙头看着黎子信骑着五花战马一身戎装时,我确然有些恍惚。
我看着黎子信列阵城下,在千军万马前振臂号令,我亦握紧了手中的红缨枪,待他们若攻进城池,便和中军的万千将士一样,以我血躯,护我皇城,至死方休。
却错愕地看见西北军在黎子信一声令下之后,转而攻向了沐亲王军。
黎子信冲锋陷阵,红着眼一路厮杀,在夹击下杀出一条血路来,直取沐亲王首级。
他的发髻散乱,敌军的刀枪在他的脸上身上划过道道血痕,可他骑着高头大马,就像所有话本里的盖世英雄一般英武。
然后我的英雄,微笑着转过身来,望向我。
整个世界在我眼中突然变得很安静,武器碰撞时发出的清脆响声与将士们的嘶吼都逐渐离我远去,我只听见他唇齿微启,对我说——
“对不起,我爱你。”
黎子信松开手中的剑,挺立的身躯像是被抽掉了全部的力气,逐渐瘫软下来。
在暮色四合的万军嘈杂中,黎子信轰的一声从马背上摔下,然后像是了却了毕生夙愿一般,安详地长久睡去,任我在城墙之上如何哭喊,也无法再醒过来。
4.
后来黎子炆告诉我,父皇之死确有蹊跷,黎子舒和黎子信都知道。
只是那时黎子信不能理解黎子舒说的隐忍与韬光,尽管彼时沐亲王在朝中亲信林立,凭黎子信的性子,也是宁肯兵戎相见鱼死网破,也不肯苟全性命于弑父之仇的。
黎子舒则愿意忍,以江南富庶封地换取皇位的平稳承继,弑父、辱妹,所有的仇恨黎子舒都一一忍下,微笑着与沐亲王推杯换盏,仿佛从来不曾恨过一样。
黎子舒说杀一人不足以废一党,要斩草就得能够除根,沐亲王羽翼下的文官与武职,都需要时间与机会一举击之。
只是黎子舒中途就撒手不管,去他的极乐往生了。所有的新仇旧恨,于是成了黎子信一个人的使命。
我不知道当数以千万计的边关长夜里,痛苦、仇恨、未完成使命的负累纷纷涌上心头时,黎子信是不是也曾无法喘息,而我却没有陪在他身边。
就像他说,的确是我,先和别人站在一起。
在尸叠如山血流成河的战场狼藉中,我甚至找寻不到他的尸身。
或许找不到便是最好,这样我就不会发现,他周身所受不过皮肉擦伤,而真正致死的,确是缓释的断肠散。
战后,沐亲王党尽除,边关安稳,在黎子信在那个月夜曾给我的肯定中,我不再质疑我的信念,更确切的说,是珺芜、黎子舒、黎子信与我共同的信念,新律依旧推行。
史书将载,信王诛反贼于城下,英勇战死于尧光元年。
只有我知,他实则死于我借醉装疯,亲吻他时渡他的那一口酒。
长思经此以后身心俱疲,黯然出家。阿全年幼,难继大任。
于是珺芜曾经垂帘听政的龙椅从帘后被搬至殿前,而我端坐其上,开启,身为女帝的后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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