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样子

　　熬过漫长的冬季，当孩子们背着他们新买的书包出现在我的窗前时，我才从两本册子上抬起头来，害怕稍有言辞不妥之处，就跟演讲时一样会被主任当面驳回。于是在另一跌白纸上，洋洋洒洒的堆着我对自己教育检讨的当面排演。我一面演自己，一面演审阅的教务主任，把他当成皇帝一样，只管一味的取悦，有不够柔软的地方，都被我重新修改了。最后呈现在我面前的自己，是一个跟过往齐荟芸完全告别，跟刘哩无限靠近的圆润又略显俗气的崭新的职场新人。
　　“主任，这是培训合格证书，这是教育检讨！”我几乎带着奴相和乞求，将自己假期应该给这所学校的交代全部交付给了教务主任。
　　“齐老师，你真的有认真检讨过了吗？”主任依然充满怀疑的看向我，难得用我的真姓，我担忧下一秒那两本检讨就要被驳回。
　　“有的有的！”我连连点头，希望他高抬贵手，好好的翻开那两本我不断排演的册子看一下。
　　“小七老师，检讨是交上来了，因为你的情况严重，具体的结果还得等上面的领导发话。”他粗略的翻看一遍里面的字迹，看不出敷衍，才改了语气。加上我无比柔软的姿态，他将培训合格证收好，在自己的小本子上工整的帮我记了一个名，才抬头看向我，“只要态度端正，想来是不会再出大问题的，你自己把好孩子们的关口！”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吃下这颗定心丸，才安心的从教务处出来。
　　刘哩还没回来，但陆茵却早到了。
　　“明天才是收假的最后一天，你家里不是忙？”我问陆茵。
　　她展开笑颜，将一本端正的写着自己名字的作业本羞怯的交上来。
　　“小七老师，我爸说我年龄虽然大了些，但缺心眼。把时间都花在农活上，以后的路就短了。我想把书念好一点，但我数学还跟不上来，老师你是北大毕业的，能帮我吗？”
　　我看着她不带一丝杂质的眸子，激动得差点流下泪来。
　　“没关系，我们慢慢来！”
　　我接过她递上来的本子，上面依稀有两处不留意间留下的水迹和油渍，晕开处又被橡皮精心处理过。那些略显歪斜的数字里，错的多，对的少，仿佛每个等式末尾的数字上都用尽了全部力气。
　　而后她新学期里每天放学后的半个小时，都是属于我的。我问她有没有什么异议，她只笑着打开自己的书包，从里面取出一袋瓜子来，快速放在我的书桌上，逃也似的离开了。
　　学生们陆续入了学，我将刘哩的范本送回去还她，她笑得像刚刚过了一个春天一样。
　　“小七老师，你要加油了，我这次考试要是顺利的话，估计下学期你就见不到我了。”
　　“这么厉害，加油！”我展开手臂同她抱了抱。
　　她考的据说是教育局，在乡村待久了，交通不方便，又到了适婚年龄，想要找一个好人家，都不方便。
　　这是刘哩对她自己人生规划的考量，在她看来，一个女孩子完美的一生，不过是，好好念书，毕业后找份安稳的工作，再找一个好的另一半，而后相夫教子，安闲度日。
　　她刚跟我说这话的时候，我嫌她浑身张扬的气质里都充满俗味，直到我见完陆茵，才知道这是对一名好女孩最好的人生安排，我忽而强烈的希望着，陆茵能活成她的样子。
　　“小刘老师！”我学着她叫我的语气，“你到这里不过才两三年的时间，就想着要考出去，仅仅是为了找一个好人家，还是说嫌教师工作繁琐，想换成待办公室？”
　　她见过问得认真，一脸蔑视的打断我：“小七老师，你可别拿你那些理想抱负来鞭笞我，我是一个很俗气的人，不愿意自己的整个青春都奉献给这座大山。那些孩子们，会有源源不断的如你如我般的人经过他们的生命，见识的人越多，他们的生命便越富足。仅凭你我微博的力量，就想改变他们的一生，是不可能的。我只想在自己俗气的思想里安稳的活着。”
　　我看了看她，忽而笑了。如你，如我般，一定要有一个人将自己的灵魂交付，才能成全他们眼下贫瘠的状态。
　　“你恋爱过吗？”刘哩突然回过头来看着我，很严肃的问了一句。
　　我愣了一下，脑中某根神经跳动，而后就看到刘哩渐渐逃离我的神情。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要打听你的隐私，只听说你来之前自己的生意失败了，其他的没有光顾太多。”
　　“没事儿，不好的记忆，都让我埋葬在远铭小学的大山里吧。”我将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接着问了一句，“你是，从来没恋爱过？”
　　她羞涩的低下头。
　　“我可是一名好学生，从毕业到工作，一路忙碌，压根就没来得及想起过这事。”顿了顿，继续道，“只是现在家里人盯得紧，催着我赶快找个好人家结婚生子，说是女孩子家到了该安稳下来的时候就要安稳下来，今天考这，明天考那，怕我把自己折腾高了，找不到合适的人家，幸福倒给折腾没了。”
　　她大概是一时在前途和家庭上难于做出平衡的选择，跟我倒倒苦水，顺带寻求一些经验。我知道自己在家庭和工作上都是失败者，又不想毁灭她对生活的希望，于是如实告诉她。
　　“你现在的样子，就是我想成为的样子。你不确定的，我也不确定，何不按自己想要的样子去选择。”
　　大约过了两个星期我才知道，刘哩在暑假里被家人强制安排相了亲，对方家境不错，声称只要刘哩嫁过去，家里全部生杀大权都由她掌管，缠了好一阵子，可刘哩总觉得心里缺了一块。
　　那时候她正在备考最后一科，考完后就知道自己很快就能远离远铭小学了。
　　刘哩在成绩单拿到手里的时候，以工作地点相隔太远为由拒绝了恋爱。
　　“比起他能给我的安稳，我自己打下的江山更能让我心里踏实，何况，我对大山坳实在缺乏情感，我讨厌黄土路，也厌恶乡下人动不动就粗鄙的争执，我想把更多的时间花在安静的看一本书上，而不是下雨天提着裤腿一直赶路。”
　　她说得眼睛通红，像在跟过往的一切不自在又无能为力的困扰告别，而通往她向往的新生活的路，还是飘摇的。
　　“小七老师，要是教育局不批我的申请，不愿意帮我上调，或者说干脆给我弄到小镇上去，我可怎么办？”
　　她焦虑的问我。
　　“能怎么办，走一步算一步呗，到镇上去也不错。”我安慰她。
　　“那我辛辛苦苦努力了两年不就都白费了，调到镇上等于哪都没去，我不想去镇上。”她说着说着，就自己耍起了小脾气来。
　　“镇上交通可比这儿方便许多，你不是一直嫌弃这儿是走不出去的山坳坳么？”
　　“我不去我不去，镇里的教务处全部是一堆男人，一个女孩子没有不说，连单独的办公室也没有，我得上哪去找个说话的伴儿。要是里面的人再不好相处点，估计没几天我就得哭鼻子。”
　　我对她的保守感到又好气又好笑，原本以为她为了飞离这里的偏僻，只要有机会就会不顾一切往上攀爬，哪知她竟然还是一个不敢轻易打破心理舒适区的小姑娘。
　　“那就陪我在这大山里再待一段时间呗，熬着熬着，日子也就过去了，直到等到你想要的结果！”我走过去，轻轻的抱了抱她。
　　她突然像个没长大的孩子，躲在我怀里半天不愿撤开，也许是因为她才被父母强加的相亲困扰，也许是因为她对这片狭窄的土地心生不舍，也或许，她仅仅只是一个，尚未长大的孩子，独自沉浸在自己的少女情怀里。
　　这说来可笑，刘哩已经在远铭小学当了两年的教师了。她因为这件事，每次见到我都不再嚷嚷，去掉前辈关照后辈的样子，略带矜持，越来越委婉的跟我交流教育心得，即便每次都是我有求于她，而后又在我俩闲聊的时候，扯着嗓子跟我申冤。
　　“我真是涉世尚浅啊，涉世尚浅！”
　　她在这样战战兢兢的日子里等来了人生第一张调离通知，果然不出意料，教育局只批她调离到镇上去。她一拿到通知就跑来找我了。
　　“小七老师，就你自媒体上写的那些文案，抖音啊小红书啊，那上面别人拍的东西，总迎面就扑来一股世界很美好的气息，你们世界的样子，我也想去看看。”她拽着我的胳膊，颓废的摊坐在我的床上，将手中的通知单扔给我看，“我不想一辈子都被困在小镇上，一堆没有女人的男人堆里。”
　　我伸手敲了敲她的头，告诉她生活的真相。“软件上的那些东西啊，都是主人精拍精编的，无非生活的片段罢了。”我担忧她沉浸在幻想中过久，“你看到的他们，也许就是你我，和我们一样，有同样的烦恼，有一样苦不堪言，他们也需要四处找精神避难所。也许你向往的样子有，但我还没到那里去过！”
　　“小镇我不想去，你帮我想想办法！”她拖着我撒娇。
　　“这是主任才办得到的事，你申请都申请了，调离通知也都下来了，不去怕不妥吧？”我谨慎的看着她。
　　“你期中考拿了第一，眼下主任最欣赏你了，去帮我说说好话呗！”刘哩还是不愿意离开。
　　“你要不去也可以。”
　　刘哩连看着我的眼睛里都发出光来。
　　“要不你跟我一样，再给教育局写个申请，等他们层层审批，而后和我一样，成为这座大山上一名坚定的支教老师！”我说。
　　“不要了，那样的话，我工资减掉一大半不说，还成为了民办教师，岂不活成一个笑话？”
　　似乎了然我在下逐客令，知道再怎样缠我，我也毫无办法，刘哩带着灰暗的心情离开了。
　　我在新学期里对孩子们的监督一刻也不敢松懈，刘哩成了我心目中的榜样，我想把我绝大多数的学生，都教育成刘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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