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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我于政事上不大通,不懂为何圣上愠怒,公主沉默。难道是“蜜桃臀”之类词太粗鄙,不堪登大雅之堂?可这都是上篇的事了,当时我看公主神色如常。我又朝汋萱看了眼,她嘴角浮着一抹笑,似是讥笑。
见众位都换了脸,我也收起笑意,严肃地看完这幕剧。剧中后来,男子回了家,将自己一颗早早回来送早饭的心说得天花乱坠,然女子操起长凳向他挥去,又是一场精彩绝伦的武戏,最后,一封休书飘飞在空气里,一个蓬头垢面的男子重入贱籍,被扔在猪圈涕泗横流。
演完后,艺人走至殿中行礼叩拜,听圣上御意。
杂剧从其本身而言,是滑稽取乐,最多也不过是寓教于乐,因此无论杂剧内容如何,皇帝都不会责罚,因为这非政务,若太严苛,反而失了体面,显不出皇家的宽容之心。故此,杂剧可算作正经谏诤的补充,是一种隐谏,既可保护直谏之臣,也可维护圣上尊严。
是以圣上虽面有愠色,依然赏赐了艺人。艺人拜谢退场。
之后的三盏酒,有舞有乐,喜庆如前。不过因圣上面色不佳,殿上也没了方才的热络,在第九盏渐趋柔缓的乐声中,草草结束了今日的筵席。
我在东华门外等公主。每次都是如此,宴后总有几位官员会请她留下,商议些事。我一个小医官插在中间格格不入,而且我也听不明白,索性都在宫门外等。今日已等了半个时辰,比往常更久。我伸长脖子朝里面巴望,没见到公主,却见一抹碧色的身影,在一片红袍官服中尤为醒目。
汋萱慢悠悠地踱步过来。我向她行一礼。她停步,对我打量一番,道:“吹了不少风啊,可惜,皇姊一时半会儿还走不了,还须你受累再等等。”
我走近两步,问道:“还有很多人吗?”
汋萱冷哼一声,道:“要紧的自然不敢走,围着皇姊救命呢。”汋萱抬头望着明月,又笑道,“今夜那一出,怕是令她们夜不能寐,往后可又有戏看了。”
我忙问:“今日殿上那出剧,究竟哪里出了问题?我左看右看也没瞧出蹊跷来,郡主大人可发发善心为我解惑一二?”
汋萱回身看我,有几分审视,她道:“我以为白大人学富五车,又常在皇姊身边耳濡目染,却连我一个闲人看得到的,你也看不出来么?”
我立刻拱手道:“小的怎敢比郡主人中之凤,天资过人,小的懂的不过一点医术罢了,对朝堂之事还请群主大人赐教。”
汋萱轻蔑地笑,“你还是问你的公主殿下去罢,她一定讲得比我详细,妥帖。”说完,不再理会我,荡着两只大袖走了。
我在清风明月中揣着袖子又立了一炷香的功夫,终于看到一角深蓝色的衣袂,咚咚跑上前,道:“你可出来了,怎么缠了你这么久?”
公主将我的手拉去握了握,道:“你手倒是不凉。我知道你在等我,就说了先走,她们这会儿还在聊。”
我笑笑,道:“我揣着呢,冷不着。你们都聊些啥了,快告诉我,我觉得我像是这皇城根下最傻的人了。”
此时公主的马车正好停稳,公主放开我的手,道:“我送你回府,我们车上说。”说着上前撩开帘子,我踩着脚踏上去,公主随后也登上,坐在我对面。车内点着灯,我于是看清公主的面色有些疲累,嘴唇也有些发干,或许是方才讲了太多话。我替她斟一杯递去,她接过,一饮而尽,顿了顿,说道:“过几日我可能要离开京城。”
我一听就急,“怎么又要外出呢?西南的战事不是已经结束了吗,她们大将都没了,还能掀起什么风浪?”
公主摆摆手,示意我不要激动,“不是战事,你不要担心。这次也不是去西南边境,大约是京城附近,虞县或是淮县,不会太远。”
我稍稍放心,道:“此去是为何事?我在殿上见圣上神色不对,裴相亦在耳语,就是不明白是为何?今日是摆庆功宴,如今天下太平,还能有什么烦心的。”
公主道:“虽然战事已平,可因战事而起的烂摊子,却不会随之消失。今日那出《吃酒》,你可曾留意那枚铜钱?”
我道:“当十铜钱?去年裴相监制的新钱嘛。”
公主侧头问我:“那你对此钱有何想法?”
为了不再蠢上加蠢,我思索一番,慎重道:“此钱能以一枚抵之前十文,出门在外,不用沉甸甸地拿一袋,确有便利之处,嗯……不过如剧中所示,数额太大,不好回找,也的确是个问题。”
公主笑了起来,拍了拍我的肩,道:“好了好了,你不要再故作深沉,我知道这当十钱你用得一定很顺。”
我松了紧绷的肩膀,回道:“你说对了,我是挺喜欢这新钱,还夸过裴相英明,在一枚铜钱的背面写上十,就能当成十文钱来用,如此一来,岂不是省下不少铸钱的花费。不过看你们忧心忡忡的,你又特意问我,我就知此钱一定不妙了,只是我瞧不出它的毛病来,只能胡扯两句。”
公主道:“你瞧不出毛病,只因你平时的吃穿用度,花销巨大……哈哈,你别紧张,我不是要查你帐,踏实坐好了,我是说,你所吃所用,都不大便宜,单价远超十文,所以你难以遇上那名买酒之人的情况。但对于平民百姓而言,当十钱却是太大了……而且,当十钱的不利,恐怕远不止剧中这一点买卖上的不便……”公主轻叹一声,“本来,铸造此钱也是无奈之举。”
她每回叹气,我都有些心揪,然后怨尚国太大,如果她只是一弹丸小国的公主,是否就不需要操心那么多事?我按下这份大逆不道之思,宽慰道:“是因为与婺国的战事吗?那现在不用打仗了,一定都会好起来了。”
公主扯出一抹浅笑回应我,随后闭目,背靠围板,道:“当初,连年与婺国交战,军务上是一笔相当庞大的支出,国库因此连年亏虚。而铸造铜钱,即需要人,更需要铜,而人都去打仗了,铜产量也比过去低了许多。一方面是国库没有钱供应军需,一方面是铜钱本身也造得不多,两厢夹击,内忧外患,这才想出以一抵十的法子,既能补国库的亏空,又能省下铜来。如今既已太平,就再没有铸当十钱的道理。”
她既像是解释给我听,又像是在为自己梳理,好让自己做下正确的决断,语气幽缓,听来动人。不过我的耳朵虽悦了,我的心却还不怎么明白,当十钱究竟还坏在什么地方,非得停铸不可。不过我见公主闭着眼靠着,似乎要睡着了,毕竟正襟危坐了一晚上,还听大臣们啰嗦了一筐子,此刻一定身心俱疲。我于是附和两句,不再多问。
很快,马车到了白府,我敛衣踮脚,悄悄下车,再嘱咐车妇回公主府的路上稳一些、慢一些,莫惊动了公主,才转身入了府。
我坐在我的卧房内,端着一杯清茶细品。卧房内两个丫头,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忙进忙出,是在收拾行李。我回府后,便叫了两个人来我卧房,什么虞县也好,淮县也罢,这次我决定同公主一起去,就像小时候陪去太清山一样。公主这回从西南回来,其实清瘦许多,手摸着硌人。西南我去不了,这次京郊外,我想陪着去,我一个医师,政务虽帮不上,但能帮着调理调理身体,闲下来也能替她解个闷。
她去边疆那会儿,我就想跟着去。不过她说什么也不肯,只得作罢。我知道她一定是怕我出事,步我娘的后尘。
但她实在想多了,我娘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恨不得弃医从军,冲杀在第一线。所以她去战场,大概比当兵的还活跃,从这个伤患跳到另一个伤患,在前线四处奔走,士兵们被她一个个救活。那敌军哪能忍啊,好不容易射下马,砍晕在地,都被你救死扶伤了,她们不白忙活了吗?于是我娘成了敌军的优先击杀对象。我娘却依然毫不收敛,热血腾腾地辗转于各处伤患。
终于一支长箭射穿她的心脏。
……而她,顶着这支夺命箭,争锋夺秒地替三个伤兵包好了伤口,才力竭倒下,这是她一生最后的三个病人。之后,人们将她的尸体拖回了营帐,替她褪去残甲,盔甲下是一袭被血染透的红衣,只在衣角处显出几片白,暗示这曾是一件雪似的白衣。
我娘的这番舍己作为,后来被追封了长平公。不过她人已逝,这些不过是虚名,倒白白让我受惠。但我与她却完全不同,既无那份救苦救难的医者仁心,也无冲锋在前的誓死决心,我所求的只是一人的安危罢了。
我如此想,对方亦和我想的一样。她说,刀剑无眼,如果我在,她会分心。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不能再说什么了。她出发那天,一望无垠的列兵,举着漫天的军旗,旗帜迎风而舞,遮天蔽日,旗面上的“尚”字,宛若展翅的凤凰,在天地间遨翔。她坐在最前方的战马上,我看不清她,但震天的呼喊,涌入我的心间,让我稍安。
之后,她班师回朝,全须全尾地出现在我面前,面露傲色,估计得意得不行。我也收起了过剩的担忧。再之后,战事频繁,我渐渐习惯她不在京中。
如今,她回来了,我以为她再也不会走了,却又告诉我,她还需奔波,我就有些不好受。大约是久旱逢甘霖,也就愈加难舍罢。所幸,这回她可没理由不让我去了。
我细细品了一口茶,嗯,让丫头多给我包几饼茶带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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