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

　　俩人就这么睡着了。
　　孤男寡男地躺在一张床上睡着了。
　　期间许姨进来过一次，又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其实承峙在陆燃回来的时候就一句话被他喊醒了，本就惊醒在别人家更不敢睡熟。承峙知道陆燃偷拍了自己，闭着眼也能感觉到陆燃轻手轻脚爬上床的的动作。本想假装翻身趁机扇陆燃一巴掌，再突然跳起来吓他一跳，但是他在陆燃握住他的手的一瞬间愣住了。他感受到陆燃轻轻张开他的手指再慢慢扣紧，他听到陆燃叹了口气。承峙有些不知所措，他只知道现在最好继续假装睡着的样子。这剧情走向有点儿出乎意料，但承峙莫名不想放手，他觉得和陆燃两个人就这么躺着也挺好的，什么也不用想。陆燃的手就握在自己的手里。自己也不是没和别人牵过手，以前和陈一朵走在路上也习惯牵着手，可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全身都热乎乎的。承峙闭着眼，又觉得不是热乎乎是冷飕飕的，像是在一点点往下沉，一点点深陷其中，慢慢就不可自拔。和陆燃相处，他一直在想有什么词能形容陆燃，想了很久都觉得不相符，如果非要有个词形容陆燃......承峙在脑海里搜寻了半天，那就是...孤独。
　　陆燃很孤独。虽然他在自己身边时不时秀个恩爱，虽然他在学校受无数人追捧，虽然他收到的情书能塞满半个书桌...承峙恍然大悟为什么自己愿意和陆燃呆在一块儿，喜欢两人相处的感觉，因为他们都挺孤独的。这么说虽然有点儿矫情，承峙家庭圆满父母健康，在学校成绩也稳定在年级前十。平时虽然讲话不多，但对待同学也算是有求必应，也不至于像陆燃一样成天把“请勿靠近”挂在脸上，所以他人缘一直不错。承峙十八年的人生甚至可以用完美来形容，但就是从心底觉得不爽不自在，像是心底压着团火似的。这种看谁都不顺眼的心理，让承峙懒得去做多余的交际，过过边缘人的生活也挺好的。忘了从哪部动漫里看到，这叫啥来着......哦对，节能。
　　这叫节能。
　　矫情归矫情，承峙还是时不时觉得要有个人能陪自己一起节节能说不定就因爱发电了，自己说不定就能发现这世界其实还挺美好的，再深入点儿说不定自己时不时发作的失眠也能好了。想是想着了，承峙没想过去找这种人，美其名曰靠缘分其实是太懒，这种类似soulmate的关系怎么着也得来点儿“人群之中一眼望到你”这种剧情才能找到啊。太麻烦，太费时间，承峙一直抱着能找到最好找不到就这么模模糊糊过一辈子也不算太糟。
　　但是昨晚在小山上陆燃亲自己的那一瞬间，承峙居然有种冲动，他居然觉得陆燃就是那个可以和自己一起看不惯天看不惯地看谁谁不爽的人了。和陆燃相处的这两天，发生了很多他也许一辈子也不会干的事。
　　麻烦，但是他喜欢。
　　承峙睁开眼看着身边熟睡的陆燃，他知道陆燃绝不仅仅是一个每天坐在自己身边上课睡觉爱吃草莓味儿糖的憨憨那么简单。承峙第一次有了想去了解一个人的冲动。

　　中午许姨来叫俩人吃饭。陆燃醒时发现手已经松开了，倒没什么反应，径直出了房间。
　　那顿饭陆燃吃得心不在焉。陆傅光回公司后，在房间里两人也是各玩各的手机。承峙第六感觉的现在还是不要去惹陆燃比较好。承峙百无聊赖地刷着小视频，本能地想找徐博唠唠嗑儿，打开微信才反应过来。愣了一下，看到最顶上陆燃黑漆漆的头像随意地点进了他的朋友圈才发现他昨晚发了条纯文字的动态。
　　等日出。
　　时间是十一点五十三分。承峙推算了一下那会儿他俩应该刚结束一些见不得人的事。低声骂了一句飞速往下翻，却发现陆燃一共就发过这一条动态。朋友圈干净地和某些人裤兜一样。承峙只能重新回去看他的小视频，而陆燃仍保持着他惯有的面无表情的表情。看得人发怵。
　　早上和陆燃一闹出了不少汗，虽说马上就干了，承峙还是觉得身上粘腻得很。
　　想洗澡。想洗澡。想洗澡。承峙越发坐不住，无奈只能给陆燃发微信。
　　-我要不先回去？想洗澡
　　-在这儿洗呗
　　承峙抬头不可思议地看了陆燃一眼。
　　-内裤穿我的
　　陆燃又加了一条。
　　承峙彻底放弃和陆燃交流，狠狠地敲了三个问号发去。
　　陆燃终于抬头望向承峙，扯出个不怀好意的笑：
　　“怎么？要和我一起洗？”
　　“你大爷”承峙笑着回了一句，心里却松了口气。还有心思打嘴炮说明还不算太糟。
　　“刚看你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承峙凑近了点，“怎么了”
　　“也没什么，就是陆傅光威胁我说在学校不安分点就让我回来继承公司。怎么办呢，我一点儿也不想继承公司呢？”陆燃装作困惑地叹了口气。
　　“陆燃，我劝你在我还能微笑着和你讲话的时候见好就收。”
　　“你要走的话，我让司机送你？”陆燃收好了手机。
　　“不用，我打车回去就行。”承峙一顿，也关掉了小视频。
　　“有钱了？”
　　“刚问我妈要了点儿”
　　“行，那走吧？”
　　“嗯”
　　许姨再三挽留承峙未果后，热切地邀请承峙以后多来玩儿，承峙表面上笑着答应以后一定来，心里想着的却是这可能是第一次来也是最后一次来了。两人并排向门口走去。夏日的午后，路上一个人都没有。知了孜孜不倦地叫着，叫得承峙头疼。承峙觉得空气都被叫融化了。眯着眼往前走着，心里咒骂着通往小区门口的无比遥远的路。
　　原来“流金铄石”这个成语他妈是真的。身上被一层汗罩着，更想洗澡了。
　　好不容易坐上车，两人隔着窗胡乱挥了挥手就算是告别了。
　　承峙迷迷糊糊靠在车里，让司机把空调温度调到了最低。汗很快被吹干，手臂上起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有点冷了。承峙望着车窗外一成不变的景色，还是觉得闷。走之前他以为陆燃就算是客套也好怎么着也会挽留一下自己。但是他没有。就这点承峙莫名又不爽了，拉他去什么破山上看什么破日出，到头来日出没看成自己还莫名其妙被占了便宜还顶着大太阳走到门口打车。
　　真他妈烦。

　　另一边陆燃也没好到哪儿去。今早陆傅光找他谈话的场景历历在目。
　　“小燃，你也成年了是个大孩子了。你也知道我虽然是你叔叔，但在心里你已经是我亲儿子了。我觉得是时候带你熟悉一下公司的事务了，好为以后你接受叔叔的工作做准备。”陆傅光一口气说完，压根儿没给陆燃打断的机会。
　　“叔叔，我不感兴趣。”
　　“小燃，陆氏集团是我们陆家世代的产业。大哥他......”陆傅光顿了顿，“要是大哥他还在的话，我想他的想法一定是和我一样的。你就是公司未来的继承人。”
　　“我说了我不感兴趣，我也没这方面的天赋。”陆燃叹了口气。
　　“小燃，你已经成年了，不能再感情用事了。叔叔知道你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其实本来想更早就和你讲的，但是毕竟那时候你还没成年，但你要知道现在我不是以对待孩子的方式在和你谈话。陆氏集团的继承人必须是你。”陆傅光少见得严肃起来。
　　陆燃知道多说无益，转身出了书房。
　　这一天迟早会来，陆燃知道。他也知道逃避没有用，但是他真的没办法坐在曾经自己的爸爸坐过的位子上。陆氏集团，这四个字，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十四年前那个夜晚，那个折磨了他十几年的夜晚。他记得清清楚楚，每一个细节都刻在他脑子里。
　　那晚他在房间玩玩具，突然眼前一片漆黑。随即楼下玻璃碎裂的声音和重物倒地的轰响交织叠加，混杂着男人的嘶吼和女人的尖叫。小小的陆燃呆呆地坐在原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手里的奥特曼嘀嘀嘀叫着。房门忽然被打开，妈妈披头散发地冲进来，一把拍掉了他的玩具，陆燃伸着小手轻声叫着。他想要他的奥特曼玩具。妈妈抱起他把他藏在了衣柜最里面的暗道中。那是当初陆傅阳专门为陆燃设计用来玩儿捉迷藏的小暗道，从这里可以直接滑梯滑到楼下的花园。陆燃感觉到妈妈抱着他的身子在颤抖。她轻轻地问陆燃：
　　“想不想和妈妈玩游戏呀？”
　　小陆燃点点头。
　　“好，我们...我们今天玩木头人游戏。”
　　“那是什么？
　　妈妈把陆燃抱在怀里，轻轻在他背上拍着：
　　“小燃被妈妈施了魔法，要乖乖地呆在暗门里，不能发出声音也不能借助暗门到别的地方去哦。等妈妈打败了坏人他们就能救你出来了好不好，到时候我们就是最强二人组啦。
　　陆燃听明白了，他喜欢和妈妈玩新游戏。
　　“好，一二三三二一，小陆燃不能动，”妈妈轻轻在陆燃额头上点了一下，“现在小燃已经不能动了哦，答应妈妈乖乖呆在这儿，不要被其他人发现啦。”
　　陆燃乖乖地点点头：
　　“我知道啦，妈妈快去，我等你回来。”说着向妈妈举起了手。
　　妈妈轻轻和陆燃击掌，然后捧起陆燃的脸亲了一口。小陆燃只觉得脸上湿漉漉的，像是下了雨一样。
　　“等妈妈回来好吗”
　　“嗯！妈妈加油！”
　　苏慧思最后深深地望了儿子一眼。黑暗中她看不清陆燃的脸，但是她想一定是笑着的吧。随后她关上了暗门，又摸黑把弄乱的衣服摆正，最后关上了衣柜。
　　陆燃抱着膝盖坐在暗门里。这个游戏真好玩，他想要是他和妈妈赢了他要让妈妈给他买最新版奥特曼。外面吵闹的声音渐渐安静了。过了一会儿陆燃听到楼梯上有脚步声，他知道有人上楼了。那个脚步在四处晃荡着，慢慢向自己房间逼近。他一定是妈妈说的坏人，陆燃往里面缩了缩，一定不能让坏人发现了。
　　房门被“彭”一声打开，陆燃瞪大了眼睛捂住自己的嘴巴捂住了差点要蹦出来的尖叫。脚步在房间里慢慢地转着，突然就来到了陆燃藏身的衣柜前。陆燃的心脏猛烈地跳着，他又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胸口，再往里缩了缩。
　　一定不能被发现，被发现就输了。
　　下一秒衣柜被拉开。光线透过暗门的缝隙竖在陆燃脸上。电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陆燃隐隐约约看到一个穿黑衣的人影，他悄悄地凑上去想要看清这个坏人到底是谁，突然看到了一只布满红血丝的眼睛
　　下一秒暗门也被拉开。
　　“找到你了小朋友。”
　　四岁的陆燃在一瞬间感到死亡的恐惧包裹住了他的全身，那人握着的匕首泛着凄厉的白光。
　　“啊啊啊啊！！！”陆燃再也控制不住了，大声尖叫着，却定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
　　那个人狰狞地笑着一点点向陆燃靠近。陆燃瞪大了眼睛已经哭都哭不出来了，在刀尖碰到他的前一秒他转身滑进暗道。身后的男人怒吼着，企图挤进暗道却在开口就被卡住，只能暴怒地吼叫着。声音穿过滑梯涌进陆燃的耳朵。像是要吞了他一般。
　　到花园后陆燃光脚跑了很远很远，躲进了路边密密匝匝的灌木丛中。
　　他全身发抖。他不知道为什么妈妈还不来救他。难道是坏人赢了吗？坏人抓走了妈妈，现在要来抓他了。他看着不远处自己家的房子，最后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环卫阿姨打扫落叶时，惊讶地发现灌木丛中睡着一个孩子。凑近了才发现是陆先生家的少爷。她赶紧唤醒了小陆燃。阿姨问她怎么了，他指了指房子，断断续续地说着：
　　“妈妈...游戏...有坏人抓了妈妈...”
　　环卫阿姨抱着他觉得有些不对劲，便向陆家走去。摁门铃发现没人应答，外面的铁门也虚掩着没关上。环卫阿姨心中不知怎得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不觉加快了步伐。当发现大门也是开着的时候，阿姨放下陆燃让他在门外等着自己走了进去。屋内的情景让环卫阿姨差点瘫坐在地上。
　　桌子被掀翻在地，沙发也东倒西歪在一边。瓷器等装饰品碎了一地。吊灯也摇摇欲坠地晃荡着。大大小小的血迹遍地都是，空气中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硕大的客厅，座钟滴滴答答的向前走着。死一般的寂静。陆先生和他夫人以及两个阿姨的尸体整整齐齐地由低到高摆在楼梯一边。
　　环卫阿姨呆楞了十几秒，转身抱起门外的陆燃就跑，边跑边报警。
　　可是陆燃还是看到了，看到了他的爸爸妈妈和张阿姨孙阿姨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他们身边有好大一滩红色的液体。他知道妈妈输了，但不知道这辈子再也见不到自己的爸爸妈妈了。
　　他趴在环卫阿姨颠簸的背上，不知道为什么阿姨不让她去找爸爸妈妈。
　　后来，陆燃被陆傅光带回了家。
　　后来，陆燃长大了，明白了什么是死。
　　那个夜晚，从那天起再也没有离开过陆燃的脑子，永永远远存在着，占据着他的思想，一呆就是十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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