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澄

　　经过这好几日的修养，安墨澄脑后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刚拆下绷带的第二日，就进宫上早朝了。朝上并没讲多少大事，只是那几个刺杀魏昭旻的人的身份却还是没有搞清，一时间朝野上下也还是有几分恐慌，都害怕自己会不会是下一个对象。安墨澄却清楚，他出了大殿，心里想着：“那些人直冲着颐真王痛下杀手，想杀的人应该只有他一个，如果没有得逞，肯定还会再来。只是，颐真王在战场出生入死了好几年，身手应该是少有人敌的，况且，那飞来的箭都可以单手擒住，那几人却可以与他纠缠这么久，看来是颇有实力的高手，不然为何颐真王却被他们缠斗了那么久，以至于身后的异象都没发现？”
　　代嵘此时追上了安墨澄，他的出现打断了安墨澄思绪。安墨澄依旧自顾自的走着，没有说话。代嵘先开了口：“安大人，你风头可是出尽了呀，救了这颐真王，真是立了大功了，这朝野上下，人人都佩服得很啊！”他说着话，语气里尽是阴阳怪气。
　　安墨澄转头冷冷道：“为人臣子，本分而已。”
　　代嵘脸上迸发出一股恨恨神色，开口道：“最是见不得你这副故作正直清高的样子，嘴上说着本分，心里指不定为出尽风头和得到了国主青睐而开心高兴吧？”
　　安墨澄依然是面不改色的说道：“原来在代大人的眼里，这叫做出风头，那下次若还有这样的机会，这风头就留给代大人来出吧。”
　　代嵘一时竟不知怎么反驳。此时一位老臣出现在他俩身边，对安墨澄说道：“安侍郎的伤可是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安墨澄见是代峰焘便行了一礼，答道：“多谢代大人关切，已经好了。”
　　代嵘也微微颔首叫了一声“父亲”。
　　代峰焘又道：“安大人，我跟代嵘要先回家处理一些事务，就先走一步了。”
　　安墨澄道：“两位慢走。”
　　走远之后，代峰焘对代嵘斥道：“你去惹他作甚？”
　　代嵘答：“他不过就是个礼部侍郎，怕他做什么？”
　　代峰焘又斥道：“只是个礼部侍郎又如何？他什么性子你不清楚？你是觉得你爹这个内廷司总丞的位置坐得太稳了是吧？要是我不出面，你还要在这大殿前破口大骂？真是丢我的脸！怎么生出你这样一个儿子！”骂完便甩手加快脚步走了。
　　代嵘被骂得停住了脚步，心中却越发不甘，咬牙切齿地回头瞥了一眼安墨澄。
　　安墨澄刚出了宫门，准备起身上马时，又听见苏吟风在叫他，便上马耐心的等他赶上。苏吟风也穿一身官服，跑到拴马的地方后，一脚伸进脚踏，身体灵巧的一跨，就骑上了马。两人齐头并进，向大街骑去。原来苏吟风是馋安墨澄府上的佳肴了，想要跟着去蹭饭。憩云府一向是冷冷清清，少有人拜访，府上里里外外加上安墨澄跟辰煜都只有不到十人。这突然有人要主动去吃饭安墨澄有点吃惊，虽说他苏吟风并不是第一次这样厚脸皮了，但安墨澄也不仅心想这憩云府的饭菜有这么好吃？让这尝遍天下美食的苏大风流都念念不忘。
　　安墨澄打趣道：“我却不知今日辰煜有没有多煮饭。”
　　苏吟风笑笑道：“难道我去了她还要将我赶出来？”
　　安墨澄心道：“也不是没可能，忘了上次？”最终他还是没说出来，只道：“那我让她多炒几个菜。”
　　苏吟风听到了心里就放心了，其实他说出那句话来后就想起第一次他确实是被赶出来的。生平第一次被姑娘赶，让苏吟风这个倾倒全兰台城姑娘们心的人难忘至极。
　　到憩云府之后，辰煜跟苏吟风免不了又是一场拌嘴。安墨澄见着两人像是三岁孩童一般，心里只觉幼稚，便留下他们在正殿，独自去换衣服了。半柱香之后，安墨澄换了一身白衣回来，还未坐定，看门的急急进来通报:
　　“安大人，颐真王的江翊赞求见。”
　　安墨澄还未坐下的身子悬在半空，心道:“这个时辰来我府上，是做什么？”便开口吩咐那人:“快请进来。”
　　苏吟风心里也觉奇怪，那人一身不可接近的冷气，居然也会主动来登门拜访，怕不是什么好事。
　　片刻一修长的黑色人影跨进门来，走近了便是那张熟悉的银面具。江如练行了一礼之后，发现还有个苏吟风也在这屋里，手里拿着的东西似又多了几分重量，眼神冷冷地朝苏吟风望去。苏吟风也感觉到了这眼神里的恶意，只觉莫名其妙，自以为并没有什么得罪到他的地方，甚至他都没跟他说过一句话，怎么着被那副样子对待了？那眼神里的寒冷让人受不住，苏吟风就望向别处了。安墨澄似乎也感受到了这屋里的气氛，首先开口打破了这沉寂:
　　“今日憩云府真是热闹了，江翊赞来可是颐真王有事吩咐？”
　　江如练扭头看向安墨澄，眼神恢复如常，答道:“王爷并无事需安大人帮助，只是上次安大人舍命救了王爷，王爷特意让我来感谢安大人。”说完递上了手中的东西。
　　安墨澄道:“那真是有劳江翊赞了。”说完便示意辰煜接下。
　　送完之后，江如练便准备转身走了，苏吟风心里顿感轻松，脸上又笑起来，正准备长舒一口气，只听见安墨澄叫住了江如练，说道:
　　“江翊赞，不知你用过晚饭没有？要是还没有的话，我这里的马上就要做好了，如果江翊赞不介意，可以在我这里用。”
　　苏吟风心里可是惊呆了，要知道，这来过憩云府的人少，吃过饭的人更是少之又少，除了他这种脸皮似街上卖的烧饼又厚又硬的人外，恐怕是屈指可数。就是他俩同朝为官三四载，送安墨澄回府那次也是第一次来憩云府，且留他吃饭，也只是出于礼貌。这样真诚主动留人的安墨澄可少见。可这时没那么多心思去研究安墨澄是如何想的，心里只连连祈祷江如练说“不”。可就是这么不如愿，江如练缓缓转身过来，笑着说了“好”。
　　安墨澄这时叫辰煜走近，跟她低语说些什么。
　　三人坐在桌边，气氛有些尴尬。苏吟风更是被那时不时从面具下投来的眼神害得如坐针毡，他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道:“没想到江翊赞这么有空啊，还以为江翊赞平时公事繁忙，根本无暇这样坐下慢慢吃饭呢。”
　　江如练冷冷说道:“苏大人不也一样？我瞧着苏御史也挺闲的。”
　　苏吟风似被噎了一下，但嘴上还是说着:“哈哈，我区区一个御史而已，要是天天去研究如何告人状，这乌纱帽就要保不住了。”
　　江如练又道:“那苏大人就不怕国主怪罪苏大人尸位素餐？”
　　苏吟风道:“如今，当朝大臣们个个竭尽心力、为国为民，并没有什么需要纠察的地方。”
　　江如练并没有再反驳下去，只是不屑笑了笑。
　　这最后一道流云糕也被辰煜端上来了，放在了江如练的面前。安墨澄暗自观察着他的神情，却并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同之处。倒是苏吟风，盘子才放稳，一双筷子就伸了过去。嚼了一口以后，说道:“这流云糕可真是好吃啊，又甜又糯。”
　　辰煜得意道:“那当然，你煜姐姐做的，不好吃都难。”
　　苏吟风听她一个小姑娘自称“姐姐”也是不禁好笑，他道：“这流云糕不是城南曹家从食铺不传外的绝活吗？煜姐姐怎么学来了？”
　　辰煜挑眉道：“见公子喜欢吃，我便死乞白赖学来了。”
　　安墨澄有些不自然笑了笑，江如练也神色微动。
　　吃完饭了，天色也完全黑了下来，安墨澄发现，一顿饭下来，江如练竟没有夹一块那糕。左手里的茶杯在指间转了一圈。
　　江如练看着安墨澄左手那两只断过的手指，问道:“安大人，你左手是如何伤的？”
　　苏吟风跟辰煜听到了这个问题，也将注意力放到了安墨澄身上。安墨澄连忙放下了茶杯，将左手晃了一晃，笑笑道:“人祸，人祸。”
　　三人见了他这样子，也并没有再问下去了。就算是辰煜在安墨澄身边这么多年，也没有听过这伤的来历。
　　夜色越发重了，江如练准备回紫荣府了，而苏吟风正待他走了之后，他再走。但江如练对安墨澄告辞之后，又对他说道:“苏大人，我们正顺路，你何不跟我一道回城？天黑，不大安全，我也正好可以保护保护苏大人。”那“保护”两字说得格外重。
　　安墨澄也道:“这样正好，我这憩云府在荒郊野外，夜太黑了，我也不大放心。”
　　苏吟风无话可说，只好硬着头皮，拖着步子跟江如练一道回了。
　　在两人走了还未到半柱香时间，辰煜见屋里并没旁人，就递给安墨澄一封密信。安墨澄一接过，就打开了信封，细细读了起来。信上是三四列名字，以及每个名字后都写了地址，他脸上渐渐地浮现出欣喜之色，读完之后，又把信塞回信封，伸到细细的蜡烛火焰上，烧了。口中说道:“煜儿，明天跟我出趟府。”

　　马车停在了一条小巷的入口处，那小巷极窄，马车再也进不去了，安墨澄跟辰煜便下了马车，步行进入了那条在白天也显得过分黑暗的小巷。一进入这巷子，鼻间就萦绕着一股难以言状的气味。安墨澄突然感觉一滴水落在了额头上，还以为是下雨了，仰头一看，才发现头顶两旁晾满了衣服。就在这样弯弯绕绕的小巷里走了有半刻钟，终于找到了他要找的那户人家。那间房子的大门都是歪歪扭扭的，门板上也都是指宽一般的缝。辰煜上前敲了敲门。半天里面才响起人的脚步声来，开了门，一张颜色憔悴的脸出现在门口。
　　“夫人，我有一事想要问问您，方便进屋说话吗？”安墨澄柔声说道。
　　那女人见到眼前的姑娘跟后面说话的人都衣着不俗，怕是什么达官贵人，不好怠慢，便让他们进屋了。
　　进了屋，那女人让他们坐在了一旁的板凳上，自己则站着，双手在腹前不停地搓揉，脸上也有些惊恐。安墨澄见样，便安慰道:“夫人不必惊慌，我们只是来问一点事情。”
　　听到这安慰之后，女人明显放松了下来，点点头说好。
　　安墨澄道:“夫人，在十年前，城中瘟疫暴发的时候，你可曾入过城外的隔离区做过大夫的帮手？”
　　那女人听到安墨澄说起了这件事，脸上的惊恐又出现了，连忙摇手说:“是陆夫人干的，是她干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安墨澄见状，站起来与她说道:“夫人不要害怕，我不是来找你麻烦的，我只是想要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
　　女人悄悄平静下来后，又说道:“我当年只是个给大夫熬药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安墨澄道:“那么你可以告诉我，那些病人开始吃药的前几天有何异常？”
　　女人答道:“并没有异常。他们是在最后一天才被毒死的。”
　　安墨澄又问:“在疫区帮忙的人中，你有没有注意到什么可疑之人？”
　　女人道:“也没有。”
　　安墨澄静了片刻，又继续问道:“那你看过每日的药渣，日日可都是一样的？”
　　那女人想了想道:“时间太久远了，我也不曾注意过药渣，我们每天都是按大夫们抓好的药来熬的。”
　　……
　　一系列问题下来，安墨澄得到的答案都是他已经知道的，没有一点进展，心里不免失落。坐在马车上眉头又紧紧地蹙了起来。辰煜安慰道:
　　“公子，还有三四个人没有问过呢，还有转机还有转机。”
　　可安墨澄的眉头依然紧蹙。
　　果不其然，安墨澄心中的担忧应验了，找到的三人，他们讲的或是他已经知道的，或是“不知道”。眼下只剩下一个还未问过，安墨澄心里已经不大抱有希望了。心中想着:难道等待了那么久，就这样竹篮打水了吗？正忧愁时，马车又停了下来，这次停在了一间药铺。安墨澄提起衣角跨了进去。药铺老板见一个如此穿着的公子进了门，便殷勤的上前去问:“公子要抓什么药啊？”
　　安墨澄道:“不抓药，打听事。”
　　药铺老板一听不抓药，热情就减了五分，但见是个贵人，又不敢太放肆，便说:“公子要打听什么？”
　　安墨澄却说:“可否借一个安静的地方说话？”
　　药铺老板听了这要求，心里不大耐烦，可还是带他们去了内屋。
　　坐定了之后，安墨澄终于开口问道:“十年前，你可去过城外的隔离区帮忙？”
　　药铺老板自然知道是哪个隔离区，心里一怔道:“没有去过。”然后又说:“公子，你怎么也来打听这事？”
　　安墨澄听到这个“也”字，立马就来了精神，问道:“还有谁来问过？”
　　药铺老板答道:“不知道长什么样，戴着一个盖着黑色面纱的斗笠，神神秘秘。跟公子您问了一模一样的问题。”
　　安墨澄又问:“那人身材如何？穿什么衣服？”
　　药铺老板答道:“高估计有五尺六寸的样子，肩膀宽厚，身材修长，身着一身黑衣。”他又想了想补充道:“对了，领口绣了银色的花纹。”
　　安墨澄此刻已经知道是谁了，心中一震，一种强烈的希望燃了起来，脸上的乌云一下就消散了。
　　那老板站着等他答话，可见他好久不说话，便问道：“我怕说公子，你还要不要打听事情？”
　　被他这一问，安墨澄才又醒过来，问道:“刚刚你说没有，是实话？”
　　药铺老板:“是呀，是实话，我真没有去过，不过，十年前，我这里有个伙计去过。”
　　安墨澄口气严肃的问道:“那他人呢？”
　　药铺老板道:“他从那里面出来后，立马就主动辞了这份工，说他要回老家。可能是因为出了那事，把他吓着了吧。唉，原本挺有天分也勤快的一伙计。”
　　安墨澄又继续追问:“他叫什么？老家你可知道是哪里的？”
　　药铺老板:“他叫做关漠。老家似乎是在铜梧州一个叫做九溪县的地方，具体哪里就不知道了。”
　　安墨澄问:“你跟上次来问的那人也是这样说的？”
　　药铺老板:“对。”
　　上了马车之后，安墨澄的神色比之前好了许多，辰煜见了心里却还有疑问，一手撑脸问道:“公子，你为何这么高兴？这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吗？”
　　安墨澄却说:“那个关漠从里面出来后，立马就辞了工回了老家，恐怕他是知道些什么，怕麻烦找上门来，所以就远远躲开了。”安墨澄手放在下颌处，眼光斜望着，顿了顿，吩咐道：“辰煜，明日便差人去给李尚书送一封告假书，就说我这几日太过劳累让头上的伤又疼起来了，需要再休息休息些时日。等一会儿到了府上，你就收拾一下你我的东西，明日，我们就启程去铜梧州。”
　　辰煜点了点头，又问道:“那刚刚那个老板说还有一个人也来问了同样的问题，公子你知道是谁吗？”
　　安墨澄笑道:“知道。”
　　辰煜瞪大了眼睛，惊道:“是谁？”
　　安墨澄却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转头撩开窗帘，看风景了。留下辰煜一脸又惊又惑的表情。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