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崩乐坏

　　整个食盒当头砸来，被棱角磕到的地方，留下了一道血痕。
　　看菜饭羹汤浇了莲宿薄一头一脸，决明子还不解气，流着泪大骂，“都是因为你，把莲家害得那么惨！”
　　钰明子止住她，“师弟”，她低声说，“师尊让我们顾好她——”
　　决明子悲愤地盯了她一眼，转身就走。
　　钰明子回头看了眼莲宿薄，她整个人缩在墙角，即使被食盒砸得流血，即使菜叶和着汤汁从额发上流下来，她还是没有反应，如一个精致的被丢弃的人偶。
　　自恢复意识，她就是这个模样，不说，不动，不哭，不闹。
　　对外界的一切都没有回应。
　　她的眼是空洞的，如同她的心。
　　她的身上全是莲星痕的血，这就足以激怒整个灵识天了。
　　钰明子被命令看守她，同时也要照看她，可她心头的愤恨丝毫不亚于决明子。
　　她甚至不想帮她擦掉衣衫上的那些饭菜。
　　十数日前，灵识天供奉的清圣莲花圣母像忽然双目流血，掌教赤霞子一方面担心灵识天将有大祸，另一方面也担心隐莲世家出事，遂命钰明子在内的数名弟子前往查探。
　　隐莲世家身为圣母血裔，在灵识天享有极高的地位，莲星痕早年也在灵识天修过道，灵识天许他使用圣母当年的修炼禁地。
　　在钰明子的记忆中，莲星痕是个忧郁沉默的少年，谦和而冷淡，给人极强的疏离感，似乎什么都激不起他的热情。
　　她一直以为他是独子，这回随众师兄弟下山，才听闻莲星痕还有个妹妹叫莲宿薄，被不轨之人私做画像广为散布，随之被誉为天下第一美人。
　　虽然不明白为何莲霜白要隐瞒自己还有一个女儿的事实，但她原本是同情莲宿薄的，此外，也有一丝羡慕。
　　羡慕她是莲星痕的妹妹。
　　当他们赶到隐莲世家的封地，远远地就看见火光直冲云霄，浓烟弥漫，一里外就听见哀声震天。
　　强烈的不详感攫住她。
　　他们冲到莲府，只见满地的灵位、棺材、死尸和哭嚎的邑民。
　　在邑民断断续续的讲述中，她才知道那个她半带同情又半带羡慕的女孩，竟然是当年幽帝送出的质子。
　　若幽帝已殁，她就是邪道女帝。
　　为夺回帝女，阴符宫与莲府展开血战。
　　莲霜白因抵御丧礼凶阵，不敌莫念来。他死于莫念来掌下的瞬间，“丧”礼夺了莲府满门性命。
　　随后，莫念来命邪道搜出了幽后的遗骨。
　　“莲侯是你们的主公，为他收殓吧。”他留下这句话，令九狱焚烧莲府，领众邪道离去。
　　邑民原本并未受到伤害，但九狱在莫念来离去后兽性大发，随意凌辱民女，邑民企图阻止，他竟大开杀戒——
　　“是莫念来突然折返，将他拿下。”
　　钰明子脸色惨白，她听闻过“丧”礼的恐怖，但现场并没有莲星痕的灵位，于是抱着一线希望问，“莲公子呢？！”
　　“听说是带着幽帝之女进了陷龙地……”
　　钰明子立即和师兄弟进陷龙地找人。
　　他们首先发现了叶家兄弟及随从的尸首。

　　天寒地冻，雪花无情地落着，视野所及，唯有一片白茫茫。
　　陷龙地极广，毫无头绪的他们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莲星痕，直到一只青鸾从天而降，在他们眼前几度回旋，仿佛求救。
　　“你知道莲公子在哪？” 钰明子试着问，声音发颤。
　　青鸾长鸣如泣血。
　　于是他们急急地跟上青鸾，一路上，钰明子心跳狂乱，但莲星痕在正道新生代中是碾压般的存在，“应不至于——”
　　等他们终于闯入莲星痕与八荒之间的杀阵——

　　太晚了。

　　她只看见八荒朝莲星痕天灵拍落。
　　那个瞬间，她心头的尖叫与莲宿薄同步。
　　莲星痕血溅莲宿薄的瞬间，莲宿薄发狂地扑了上去，似乎她的哀号可以让莲星痕活转来。
　　钰明子无法接受眼前的这一幕，整个人惊得呆站在那里，灵识天众人群情激愤、已开始围杀八荒。
　　八荒虽然身受重伤，眨眼间仍然杀伤数名灵识天弟子。
　　同门的鲜血唤醒了钰明子，她明白八荒意只在莲宿薄，以眼下局面，断不能让阎浮邪域得到幽帝之女，她必须将莲宿薄带走，然而莲宿薄已经失去理智，死死抓住莲星痕不放——
　　她一掌拍晕了她。
　　灵识天众人也意识到不是八荒对手，联手使出迷仙阵，趁八荒晃神的档口，众人迅速带伤者及莲宿薄逃离。

　　得知隐莲世家的惨剧，赤霞子大惊失色，发动传音，请诸天立即汇集灵识天，商讨对策。
　　接到消息，不染天道法天尊第一个抵达，他已得道，能瞬间跨越诸天的距离。
　　他带来了全部两名弟子。三人均是仙风道骨，星冠攒玉，衣衫流光溢彩，发如银如雪，容貌极为年轻，各有殊色，令灵识天诸弟子顿感触目见琳琅珠玉。
　　十七年前，道法天尊也带了弟子参与那场正邪血战。
　　那时，道法天尊的到来让玄真派的紫宸、灵识、清微、无极、一心、神霄相当意外，与入世的玄真派不同，出世的灵微派一向独来独往，极少参与正道事务。
　　不知为何，灵微派在逐渐消失，唯一现存的不染天已很久没有露面了，道门都以为不染天也已经消失了。
　　面对道友的惊异，道法天尊说，“不染天也是正道一脉，诛邪除魔，义不容辞。”
　　话虽这样讲，他却无法出战，说是不能打。
　　大弟子感应妙缘清君同样不能出战，说是不会打。
　　证道妙玄真君据说是很能打，本人也很想打，但没人敢让他上战场——
　　因为他看起来太虚了。
　　虚得几乎走不动。
　　道法天尊是修炼得道，妙缘清君是先天仙人，妙玄真君只是个修炼中的凡胎，却跟着两位仙人在不染天吸风饮露，不吃不喝，已近百年。
　　能保住小命，已是奇迹。
　　更奇迹的是，道法天尊和妙缘清君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件事有哪里不对。
　　不染天的风，无为境的露，他人求而不得，还敢有什么不满？
　　最后这仨被安排到后方，和隐莲世家一起救治伤员。

　　道法天尊及弟子住下后，清微天传来回音，紫宸天掌教正在清微天，两位掌教已在来的路上，弟子们随后就到。
　　钰明子当机立断，抢回莲宿薄，立下大功，赤霞子让她看守莲宿薄，其他师兄弟轮流给她们送饭。莲宿薄抵达灵识天的第二天，轮到明诀子送饭，她根本不想来，带着情绪把食盒砸向了莲宿薄。
　　钰明子何曾想整日与莲宿薄在一起。
　　回想起莲星痕的事，钰明子心如刀绞。
　　那个时候，她拼命拽着崩溃痛哭的莲宿薄，“还不快走！——”
　　没人能体会她的心情，眼睁睁看莲星痕暴尸荒野的心情。
　　她能带走莲宿薄，却带不走莲星痕。
　　她带不走他。
　　深叹一声，仿佛伤到了肺腑，她又看了莲宿薄一眼，她还是缩在那里，头发上的汤汁已经干涸了。
　　知道不应该这样对待这个女孩……也许自己的心胸比决明子宽广不了多少。
　　“我可以进来吗？”门外忽然有人问。

　　夜冷星稀。
　　月光洒在来人的银发上，染出一圈妖异的辉光，额心，闪耀着日月星三光。
　　额心三光是仙家的象征。
　　隐莲世家作为仙家后裔，传人额心生来自带一点星光，但钰明子从未见过莲星痕的星光。
　　他一直束着眉勒。
　　有时她会觉得，这个忧郁的少年是否不喜欢自己的出身。
　　见来人额心的三光，钰明子知道定是不染天的同道，只不确定这是道法天尊还是感应妙缘清君。
　　看容貌，撑死二十六，面相轻佻浅薄，不像为人师尊的人，押妙缘清君可能性更高。
　　见钰明子发怔的样子，来人笑了，“这位师侄，道法打扰了，可否让我见见莲姑娘？”
　　钰明子极为意外。作为正道先辈，拥有上百年修为的仙家，道法天尊看来竟如此年轻，面相如此轻薄——
　　她认真道，“我只受命看护莲姑娘，并无权允许他人探视，道法师伯想见莲姑娘，只怕我要先请示师尊。”
　　道法天尊又笑了，他眉眼狭长，笑起来易给人一种玩世不恭的感觉。
　　“我在找我那傻徒弟，来到附近，想顺便看看莲姑娘——不为难你，时候也不早了，师侄早些歇着吧。”
　　道法天尊正要转身，钰明子忽然叫住他，“以师伯仙法，灭去幽帝应不在话下，为何……为何十七年前，师伯没有出战？”
　　十七年前，若幽帝被灭，莲家也不会落得今日之凄惨。
　　道法天尊淡漠一笑——
　　“因为我怕死。

　　“九十八年前，我犯了杀戒。一夜之间杀了一百零二人。”

　　钰明子震住了。
　　道法天尊继续平静地说下去，“所以受了天罚，且一百零二年间，不可伤生，伤生必死。”他看着她，“你心里有怨，我知道。若我当时牺牲自己，也许今日莲家不会灭门，只这天地间很多事，非一人之力所能扭转，我曾想顺天命亦不得……”
　　众生皆苦。
　　他只是没有说出来。
　　一颗火流星划过。
　　两人同时望向天空，钰明子仿佛能听见流星燃烧的声音。
　　“灾星从北来，将有大变故，距……还有四载。”道法天尊看定一个方向，自言自语般说。
　　钰明子没有听清，“什么还有四载？”
　　远处有人叫唤，“紫宸天师伯和清微天师伯到了——！”那边热闹起来，有人在喊，“师伯你们总算来了！现在只等无极天诸师兄到来，我们联手干那邪道！”
　　“乾明子不得无礼！”
　　道法天尊露出他极富个人特色的讥诮微笑，“我去看看道门师弟，师侄歇着吧。”
　　他转身离去。
　　钰明子望向之前道法天尊看定的那个方向。
　　她不懂，流星明明从东边来，为何道法天尊看向北——
　　那是皇城所在之地。
　　她怀着疑虑回到内室，忽然一惊——
　　莲宿薄歪在墙角，脖子上有血。
　　手中，是一块碎瓷片。

　　*
　　《小雅·正月》：正月繁霜，我心忧伤
　　此诗推断作于西周将亡之时，西周正月是夏历四月，出现霜冻是不正常的现象。
　　在董仲舒《天人三策》中，天象异常属于预警之兆：“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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