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山河

　　【8】

　　两个宫女在床边等着伺候，楚温文悠悠转醒，撑坐起身。

　　“你来了。”

　　“我若是不来，你怕是都没法见到明天的太阳。”

　　楚温文看着眼前的人，心里面一阵歉疚，他不辞而别还先毁了约，实非君子所为。

　　鹿言挥挥手，“我自千里而来，也不说请我喝杯茶水。”

　　他站起来，倚靠在床头的柱子旁，取下了兜帽。楚温文应声吩咐旁边两伺候着的宫女，给鹿言上茶。

　　“抱歉，离开南疆时也没和你说一声，皇兄派人到南疆寻我，说是小桃子和……姬奈出了事，我心里着急，又担心……”

　　“担心我不同意你走？对不对？”鹿言听他说道，脸上的笑容还挂着，说话的语气却没平日那般温柔。

　　楚温文点点头，脸色深沉。

　　“所以，在你心中，我就是一个可以抛弃朋友，抛弃小桃子的人是吗？”鹿言道。

　　楚温文愣着，想否认。

　　鹿言接着说，“其实我来大曜也不是纯粹为了你，你自由了，从今天开始，你可以不必再回南疆，想去哪里去哪里，想见谁就见谁。”

　　此话一出，让楚温文感到一阵莫名的慌乱，在南疆住过的这几年里，是他自在也最随心的日子，早已将那处当成了自己依归。

　　他甚至想过，可以待在南疆一辈子。

　　鹿言决绝的语气并非是说笑一样，言辞上也和往日不同。

　　无比陌生。

　　“你不是……还需要我的血吗？”

　　“就你现在的身体，已经没什么作用了。”

　　这让楚温文也不得不多想，鹿言是不是借着自己所答应他的事，来利用自己的血，利用完自己后，就被抛弃了。

　　“你这是在生我的气对不对，鹿言，你可以骂我，打我，只要我能拿得出来的一切，你全都拿走也可以，但是我求你，别这样子。”

　　鹿言眼底的寒霜，能冻三尺枯骨。

　　这也是楚温文头一次，直呼他的名字。

　　“别整得你离开我就过不下去似得，世上没有谁是离不开谁。”

　　楚温文在这一刻，只剩心慌意乱，他受不了鹿言这样的对待。

　　即便鹿言借住在他府上，鹿言再也不似之前那般热烈，和陌生的过客没有什么两样。子母蛊已除，楚温文也不需要再受鹿言的威胁，可这般，反倒还不如不除。

　　至少还能和鹿言有些许的联系。

　　或许是他楚温文这一回该受多灾多难，前脚刚除了蛊，后脚又中了毒。

　　这一回仍旧是鹿言救了他的性命，还搭上了鹿言作为南疆国大祭司的身份象征——九甲金虻。

　　这是南疆唯一一只九甲金虻，也代表着最高的权利和荣耀，接受全国子民的爱戴。

　　可这一会，为了救活楚温文，这崇高的圣物最终化作了一架干壳。

　　楚温文他有见鹿言郑重其事的将金虻埋葬，面露的悲伤好像是在告别认识多年的老友。

　　“大祭司……”

　　“我不再是大祭司了，金虻已故，大祭司这位置，该换人做了。”

　　只是鹿言现在身在大曜，一但回到南疆，必将无法再隐瞒金虻亡故之事，到时候子民也会在三位祭师里选出最中意的一位继承。

　　可他不是大祭司，他又是谁呢。

　　楚温文竟然有些可怜起鹿言，除了身居这半神职位，竟然从来没有一天做过真正的自己。

　　想了想又觉得可笑，自己这荒唐半生都过得稀里糊涂，竟然还开始可怜起别人来。

　　随后几天，楚温文都一直没见到鹿言人影，他身体刚因中毒而卧床修养，无法知晓鹿言行踪，派下人去打探也没打探出什么结果。

　　再次见到时，他已经回来开始收拾行李。

　　这下楚温文彻底的慌乱了。

　　他害怕鹿言的离开，或许鹿言这一走，自己将会永远都再也见不到他了。

　　“鹿言，你去哪儿！”

　　楚温文开口叫住了他，没再喊大祭司，明明是这么好听的名字，就该多喊几次。

　　鹿言不打算瞒着他。

　　“我怀疑姬奈是被赤丹人掳走了，所以预备和楚明日一起前去赤丹查探究竟。”

　　“我也要去！”楚温文着急道。

　　“这不合适，况且，你和赤丹王也很快会相见的。”

　　鹿言以为的是，楚温文想跟着去的缘故，是姬奈在那处。

　　可这回，楚温文第一道反应，是不想和鹿言分开。

　　此去赤丹路途遥远，楚温文体内余毒未清，还需要一段时间的休养，留在宫里是最合适的。

　　这一别，宫中局势就发生了天翻地覆。

　　皇帝借机出寻，下令淮王监国，淮王不过是半路捡回来的皇子，手上无权无兵，各方势力集结，蠢蠢欲动。

　　没多久时，赤丹一纸书信传来，那时楚明日留下的后手，也起了震慑朝堂之用，原来这才让大家知道，他楚温文，手上还有一块兵符。

　　这才让众人歇了心思。

　　楚明日授予楚温文摄政之职，被迫上任监国的淮王楚温文，一手拿着奏折，另一手撑着脑袋，眉头紧锁，薄唇抿成一线，坐在龙椅之下特意多加的位置上。

　　经过众臣子的思虑商量之后，只能在龙椅之下给他安排个位置。

　　要是搁在前些年，楚温文连大字都不识几个，现在竟也能自己看奏折，少许看不懂的，也有臣子和元参公公在旁辅佐，相对而言并不难。

　　大曜还是和赤丹交了战，烽火一响便是半年，没等到那不负责任的皇帝楚明日，反倒是先等到了鹿言。

　　鹿言应该是没回过南疆，身上穿着是大曜的服饰，粗糙的衣裳仿若和之前判若两人。

　　“赤丹国败了，赤丹王不日就会被押解上京。”他来和楚温文这样说。

　　前方大捷的消息早就随军报给了楚温文，至于对赤丹王的处置，楚温文暂时还没下定论，不过他所知道的赤丹王，狼子野心、恶贯满盈，问斩都是便宜他了。

　　“我想请你，饶过他一条命。”

　　楚温文不明白，为什么鹿言这出走一趟回来，会为了那么一个人说话。

　　“他是你什么人？他跟你什么关系？”

　　他需要急切的明白，鹿言在心中，到底还有多少值得放在心上的东西。

　　而自己，又身处在他心中何处。

　　“你管这些作甚？他没有多坏，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王权更迭，迫不得已罢了，而且，他这不还没伤害到姬奈吗？”

　　“我问你，他跟你的是什么关系！你若不说，那我还偏杀他不可了。”

　　鹿言对楚温文忽然变色的脸十分陌生，“他是左长风啊，你不记得他了？”

　　被提起这个名字，楚温文倒是想起了些幼时相处的时日，那是最苦最难最艰辛的日子里，都是长风对他的处处帮助和照顾。

　　即使是幼时最好的玩伴和兄弟，他若是觊觎上鹿言，楚温文也不会放过他。

　　“你认识左长风？你怎么会认识他？”

　　“大概七八年前，他曾拜我为师，我收他做徒弟，后来他回去赤丹国登基，这些年我们一直有来往。”

　　如今赤丹被大曜覆灭，作为赤丹王被俘虏的下场只有死路一条，所以鹿言告知了楚温文，希望他能够留左长风一条命。

　　“师徒？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鹿言对他的这些问话也觉得很奇怪，“不然，你以为我和他是什么关系？”

　　“见你这么在乎他，还以为你喜欢他。”楚温文略带一丝酸意的说。

　　鹿言反倒还没想过这一层，不过，楚温文为什么会在意自己对左长风在意与否。

　　左长风被押解上京，阔别七八年，楚温文才和他重新见了面。

　　这一见，二人的身份都和当初是天差地别，从最好的朋友，变成如今兵戎相对的敌人。

　　那年姬奈护送二人来到京都，并给了些许的盘缠，小文选择留在京都，到岑大夫家做学徒。

　　长风选择了出行游历拜师，他身上背负着赤丹家族的使命，如若一直没遇见姬奈给机会，他可能会在大曜做一辈子的老鼠，见不得光，成为四象家族里泯然众人的一个，甚至连回国都回不去。

　　左长风遇上了同样出门游历的鹿言，并觉得有缘，收作徒弟，教他武功身法，学成之后，二人也仅有书信联系，没再见过面。

　　楚温文因为当初一眼，爱上了姬奈。

　　左长风也因为当初一眼，爱上了姬奈。

　　姬奈从未给过二人任何回应，至始至终心中都是楚明日一人。

　　那一晚，楚温文和左长风都喝得酩酊大醉，二人一人一手抱着个酒坛子，在御花园里疯着、闹着。

　　“明明我两都比楚明日先见到姬奈，假若姬奈的成亲对象是你，我也不会这样意难平……”左长风说。

　　楚温文倒是觉得无所谓了，姬奈又不傻，他看上楚明日，并那么喜欢楚明日，一定是因为楚明日有他的过人之处。

　　“反正你死心吧，他不会喜欢我，也不会喜欢你，他就喜欢楚明日。”

　　左长风笑笑回他，“那你死心了吗？”

　　“死心了。”

　　顿了很久，楚温文喝口酒后回他道。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姬奈好像在他心底的分量逐渐就变轻了，他的姬奈依旧怀有感恩，可楚温文清楚的意识到，那份感情并不是爱。

　　他心中，已经有另一个人逐渐侵占了位置。

　　慢慢的抹去姬奈那部分，占领得越来越多，早晚会占领全部。

　　楚温文又喝了口酒，无意识的笑了笑。

　　两人一齐在御花园里聊了很久，从小聊到大，互相指认出对方的糗事，说出来咯咯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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