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

　　十九有些生气，他从来将顾炎的照拂视为理所当然，没想到顾炎也会有不理睬自己的时候。正在腹诽，就听见那妇人道：“这大好日子的，我倒伤心。都是些妇道人家，不比当家在，失礼处还要各位海涵了。阿贤难得来，大家多照应些。这就入席吧。”
　　好容易挨到开席，十九暗自庆幸可以踞案大嚼一番，没有想到众人入座后，满桌山珍海味俱在远处，自己和顾炎面前居然只有些糕点果品。
　　这一碟碧绿欲滴的青团，那一碟核桃玉带糕，再有几碟香瓜佛手柑，怎么看来都是平日祭奠故人用的。
　　十九顿时傻眼，又看顾炎取用起来居然安之若素，不由觉得自背后窜上一阵凉意。这回他并没有说话，唯独不住偷偷去打量顾炎。顾炎微微抬眼，正巧看见十九面色发白神色慌张的样子，于是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这人确实也是聪明的，只是平日并不愿意多用心思，这番诡异莫名的情形他看在眼中，心中还若无有所觉才是古怪。
　　聂十九小心翼翼站了起来，他不敢同顾炎说话，只是面上僵笑着往后退去，嘴里连连告罪，推说要去更衣。
　　手里捏了把冷汗从席上转了出来，刚向外奔至游廊，却见角落里一位姑娘。
　　那姑娘背向而立，生得正是体态风流，着一身粉衣雪裳，银红长绦腰间结佩，垂下玉环压膝，青丝双鬟松松挽就。本来是仕女如画，只是游廊下白纸糊的灯笼被风吹得厉害，里头烛火或明或暗，那姑娘又是背向站在角落，远远看去十分可怖。
　　十九也不敢叫她，然而院门就在姑娘身边，要想出去，必定得从她近前过。舌头压住，暗咽下口津液，十九此刻只觉得喉头发甜。
　　悄悄看了那姑娘许久，她却毫无动静，只是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十九早被这院子困得难受，他是惊弓之鸟，就是一个风吹草动，也能把他吓出冷汗来。眼里又看见那姑娘身后不远原来是口古井，井台在明灭灯火下泛着黑绿，天长日久，井绳在那石块上磨出道道深痕。这时候他心头竟突然间生出种“早……早托生”的怪念头来，横竖是个……过了这关不定就能逃出升天。
　　十九暗中将衣袖往肘部撸了撸，心中一发狠便要往外冲去。不早不晚，就是他刚踏出脚去的第一步，那姑娘居然凄凄惨惨地长叹了口气，顿时吓得他脚下一软，整个便瘫在了地上。
　　天哪！
　　十九心中一片叫苦不迭。
　　“女菩萨原来在此清闲。前几日本来还想着要去贵府上回礼的，不想听容相公说是去了别处赴宴。”惠成自门口进来，脸上堆了满满笑，先向那姑娘行了合掌礼又同十九打招呼，“和尚竟不知道聂公子竟和女菩萨是故交呢，你们叙旧，和尚去吃酒啦。”他笑嘻嘻地抬步要走，十九却似是得了什么救命稻草式地一把拉住他的僧衣，语气微弱道：“惠成师傅，小可这是身上有酒了，并非与什么……人有旧，还要劳烦师傅送小可回寺。”
　　惠成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公子身上无有半点酒味，怎么倒说是有酒了呢？”
　　十九闻言险些哭出来，再看那女子近前的一盏纸灯笼“呼啦”一下被风灭了去，越发拉住惠成不肯放手：“小可的体质原与别人不是一样，是闻见酒气就要软倒的，现下实是支撑不住了，只求师傅援手。”
　　“陈小姐徘徊此处却是为何？”灯火阑珊之处，顾炎背手而立。其神情之安然看得十九自觉眼皮直跳。顾炎自袖袋里掏了一张符纸出来耍弄，满脸漫不经心的样子。
　　良久，那姑娘才道：“本来听得今日是姐姐出嫁的好日子，自然也想来沾沾姐姐的喜气。不想我来得迟了些，没见姐姐一面就分别了。我这里只是自己伤心，并没有碍着别人。地上的书呆却很无礼，惊吓了我也不知致歉，这样的人怎么倒是表少爷的朋友呢？”姑娘期期艾艾说了一通，也不转身，只是羞羞涩涩地微微偏过脸偷偷扫了众人一眼，不过片刻，又回头看着墙角。
　　顾炎于是微微笑了起来，收了符纸，又问和尚：“惠成师傅，顾某这里有礼了。我听他们说是师傅出门做客，不想这会子倒在姑妈这里见着了。”
　　惠成合掌唱了声“阿弥陀佛”，这才笑嘻嘻道：“客自然是做过了，只是听说明府摆了喜筵，和尚便想着要来讨杯喜酒吃吃。”
　　顾炎也笑，微微颔首：“惠成师傅自然和别人是不一样的。我家姑妈说，师傅是难得的贵客，平日是请也请不来的，今日赏脸来喝杯薄酒，就是给我们脸上添了光。师傅请入席吧。”
　　惠成嘴里“呵呵”笑了两声，却拿那种似是担忧至极的眼神看了看十九：“聂公子看起来有些劳累，和尚还是走一趟，先送送他吧。”
　　这本来是正中十九下怀的话，只是他这会子听起来，却如同催命符一般。
　　此刻他牙齿打战的声音在静夜里显得脆响生生，众人都不免听到了。他向和尚伸手求援的时候，看得不很仔细，只是看见人有着影子，就安心了。
　　惠成自然也是有影子的，这也是十九从来对惠成和尚深信不疑的缘故，即便他曾对这和尚身边的种种诡异生了疑心，只看在他还有影子的份上，十九全当自己是多心。然而此刻惠成的影子却很不一样，映在地上，扭得十分厉害。
　　陈小姐似乎被他逗得高兴，忽然尖着嗓子笑了一声，划得阴风阵阵：“这声音倒很有些味道，我回去要同容相公说说，咱们也拿它当个器物，弄个曲子出来，想必很新鲜。”姑娘说的话若从常人口中说出来必定是句极寻常的。可打她嘴里吐出来，这话倒像是舔着十九的肌肤说出来的，怎么听怎么像句赞美饕餮美食的样子。
　　十九面色煞白，直愣愣看着陈小姐，看她转身慢慢逼近自己。正以为自己要落入鬼女手中，那惠成和尚却抢先一步，伸出手牢牢抓住十九。
　　顾炎见十九出来许久心中便有些担忧，他此刻也出来廊下,见着和尚这个架势，顿时脸色大变。十九只觉得眼前一道银光闪过，才看见顾炎手里多了把寒光冷冽的长剑。顾炎毫不犹豫回剑狠狠划过自己左臂，仔细将血涂满剑刃，方稳稳剑指向前，他从齿间挤出两个字来：“放开。”
　　十九只见过他温文尔雅的样子，从来没有想过顾炎也有如此胆魄。此刻顾炎在灯下显得分外面目冷肃，仿佛只要惠成伤了十九就要将他碎尸万段。
　　“阿贤，你这是要做什么？”身后明府里的一干主宾发觉了动静，出来正看见顾炎勃然大怒的样子，顿时大惊，“怎么在惠成师傅面前放肆，还不把兵器收起来。若是教皇甫大人知道了……。”
　　十九终于耐不住偷眼去看那些人的影子，下一刻，心头已是恐怖万分：“顾炎，你好！”他几乎目眦尽裂，显然已把今次遇鬼的过错都推在顾炎身上，把顾炎看作是为鬼作伥的人，他全然忘记顾炎早就劝他下山，是他自己一心要留在此。
　　“惠成师傅，贤卿不敢在长者面前托大。师傅若是要伤十九……”顾炎一步一步慢慢向十九行来，目光却紧紧盯着惠成，口中朗朗吐声，“得先问过我手里三尺青锋。”
　　“顾贤卿，你本事见长啊。”惠成嘿嘿一笑，“我偏就要扒了聂十九的皮，吃光他的肉，再把剩下的扔在流骨河里，让血水永世洗他的白骨，教他不得托生。你待如何？”说完这些，他舔了舔嘴唇。
　　“你要聂十九的皮作甚么？”天外飞来这一句，不咸不淡。
　　“我早看过了，这个聂十九的皮细腻盈润，蒙盏勾魂灯是再好不过的，你不是正缺这个吗？”惠成听那声音就知道是哪个来了，于是立刻笑嘻嘻放开了十九，转身果然就看见了他。
　　明府主宾也看见了他，顿时跪成一地：“皇甫大人。”
　　顾炎趁机一把将十九拉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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