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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行首
韩世忠这显然是才在越州面见官家,奏报了前线战事。
所以才听到了那番“南自南,北自北”的言论。
他心下郁结又无处可说,便在返回军营的途中顺道回了趟临安韩府,想的是家里至少有个能聊聊这些事的人。
可几乎是一开口就后悔了——那可是梁红玉。
她是能听得懂,但说起话来也比一般人惊心动魄。
还记得苗刘之变时,梁红玉曾单膝跪在他面前,不住声地劝他“反吧、反吧”,那之后一段时间他几乎是一睡着就要做个韩府上下满门抄斩的梦。
那时候应该是他距离梁红玉的心最近的时候,如果他真的做了,那二人之间的关系或许真会有些不同。
但他要是真做了,他也就不是韩世忠了。
*
随着韩世忠来而又去,临安城彻底入了冬,各屋各院的炭炉也燃了起来。
梁红玉开始更常往东南小院跑,怕的是下人有什么疏忽,或是老太太突然发起疯来碰倒了炭炉。
同时另一人也去得愈发勤快——吕小小。
她大大咧咧的模样和曾经的梁红玉一般无二,总能哄得老太太咯咯直笑,可比现在的梁红玉讨喜得多。
而梁红玉本人,在日复一日的扮演下,愈发像起了兄长梁红枫。
乍看起来温和稳重,熟悉起来之后又大大咧咧,还时常因箭射得不如妹妹被训斥。
母亲会这样训斥也是当然的。
韩府不比曾经的梁家军校场,不论练武还是拉弓都施展不开,梁红玉的功夫也早已不比当年。
每每这时,吕小小便笑嘻嘻地打趣:“哥哥近来总心不在焉,怕是想成家喽。”
梁红玉便浑身一紧,赶忙拿起地上的小树枝作势要抽她,口中斥道:“你别多嘴!”
因为老太太一念叨起成家、留后这些事,真是啰嗦得她也顶不住。
*
吕小小活泼机灵,有了她的陪伴,老太太的疯病似乎也稳定了许多,鲜少有发作的时候。
这对梁红玉来说是大恩。
如果说吕小小热烈如火,那周如音便凄清如雨。
有时梁红玉从东南小院回来,周如音便早已坐在她房里等着。
见她来,冷不丁抬头一瞅,便能把她瞅个透心凉。
一般人总哭丧着脸或许扫兴,但天仙垂泪却只我见犹怜。
梁红玉忙上前问这是怎么了,却总也不说,只说看旁人一家其乐融融,也想自个儿爹娘了。
几回之后梁红玉在东南小院偶然提起这事,吕小小便磕着瓜子“呸”道:“酸死她得了,她就是看你我交好,红眼病犯了。”
梁红玉眉头紧皱:“你我交好,她为何眼红?”
吕小小声音尖尖的,带着几分刁蛮:“谁知道呢,不过是个乐伎,让她弹首曲子都不愿意弹,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才是韩府大娘子呢。”
梁红玉看看她,这时倒敏锐起来:“你找她麻烦了?”
“我哪敢啊。”吕小小翻了个白眼,“人家呢是仗着梁大娘子的势,我身边的阿岚都得怕她三分呢。”
而后又委屈巴巴道:“她别找我的麻烦,都算开了恩了。”
梁红玉这便全明白了:“如音确实自视清高,你若看不惯,少和她来往就是了。”
非要和她较劲干嘛呢。
吕小小闻言便嚷嚷起来:“她自视清高?哈,都是下九流出身,我就不信开封名|妓能有多干净?不过是长得漂亮点,眼珠子就安到脑门顶上了?”
“她并不一直在教坊。”梁红玉说,“给她赎身的是宗室赵叔近。在来韩府之前,她曾是赵府良妾。”
*
这次梁红玉回院时,天上刚好飘起了雪。
周如音站在屋檐下伸着手,让雪花落在手心里。
美得像幅画一样。
梁红玉走上前道:“我和小小说过了,让她以后不要为难你。”
周如音喜怒不形于色,只道:“怎敢说是为难。我本就是韩府奴婢,茆小娘子不过让我唱首小曲儿罢了。只是近日嗓子不好,扰了茆小娘子雅兴。她要是生我这个下人的气,教训我便是了,怎么还劳烦起大娘子了呢。”
梁红玉看看她那双手——除了弹琵琶磨出的茧子以外,哪哪儿都玉一样的嫩。
就连那些茧,近日来也愈发的薄了。
许是因吸了寒气,周如音忍不住咳了两声。
梁红玉便撩起帘子道:“外面冷,回屋说吧。”
*
“如音啊。”梁红玉一面拿火钳拨弄着炭火,一面唤她,“你有没有想过,以后,你怎么办?”
周如音不明白她突然说这做什么:“以后的事,谁说的准。若是能一直跟在大娘子身边,这辈子活得,也不算委屈。”
梁红玉顿了顿道:“那要是有一天,没有我了呢?”
周如音蹙眉看她:“怎么突然说这种话?你能去哪?”
梁红玉张了张嘴,终是话锋一转,看似坦然道:“你要知道,这世上能栓住我的只有我娘。如果哪天我娘没了,我就走了。给人浆洗,甚至干力气活,我都行。阿庞或许能与我同去,如音,你能吗?”
周如音一时没有搭话,半晌才道:“非得走吗?做这韩府的大娘子,就这么委屈你?”
梁红玉随手丢了几枚开口栗子在炭炉里:“这不是委不委屈的事儿。你知道吗如音,我在京口的时候,为了赎身坑蒙拐骗什么都干,却从没想过要旁人来给我赎身。”
她说:“不是我不需要,而是一旦由旁人替我赎身,我便永远都是京口营妓梁红玉。”
“如音,若我自己赎了身,我可以去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自谋生计,到时再无人知我来历。可若是旁人给我赎身,那就是现在这样——我后半辈子遇到的所有人,都会知道我经历过什么。”
“所以那年韩世忠说要赎我,我当场愣住了,但很快却又转过了这个弯来——我根本不可能拒绝他,我太想离开那里了。”
“于是我同他说好——他为我赎身,那我便替他管家;他再多养一个我娘,我想办法让白氏能怀上身孕,除此之外我与他再无旁的纠葛。若有朝一日我娘没了,那我与他便两清两讫,之后我要去哪里,也不是他能管得了的。”
栗子的焦香味传来,带着炭火的噼啪声:“可我唯一没想明白的是,等我走了,你该怎么办。”
*
若一直只是韩府的一个乐伎,那没了梁红玉,她只会更受吕小小欺凌。
何况,她那副心高气傲、好像半个主子似的派头,在旁人看来着实可恨,欺凌她的怕是又不只吕小小一人。
到时年轻貌美对她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而年老色衰后便更是可悲。
嫁人或许算条出路,但嫁给谁呢?
略有门有户的都难能瞧上她的出身,真要让她嫁田间地头不识字的庄稼汉,她怕是也不会愿意。
周如音出身低微是不假,可她名气大,像这样的摇钱树,在教坊向来都是有专人照料的。
到了赵府后即便受主母刁难,但既有赵叔近宠爱,跟真正的下人想必也是天壤之别。
这样的娇养之下,她那双细嫩的手能做得来什么?
连向吕小小服个软都不肯,她又能愿意向谁服软?
倘若有一天,韩府没了她梁红玉,那周如音可还有什么好日子过?
美人迟暮本就令人唏嘘,何况是这样的美人,那样的迟暮。
梁红玉说:“韩世忠是有情有义之人,他既然带了你回来,就是要给你名分的。你现在仍是韩府的一个乐伎,只能是因为你打心底里不愿意。”
她说着用火钳把烤熟的栗子夹出来,吹一吹递给周如音:“为什么呢?为赵叔近?”
周如音没有接,只是紧紧咬住了下唇。梁红玉也只得先把手收回来。
“我其实早就想问了。”梁红玉道,“你是不是,还惦记着王渊?”
*
那年开封,烟火绽放如上元节至,人尽皆知是王渊为周行首一掷千金。
那时王渊年轻风流,周如音羞花初盛。
周如音本就是王渊捧红的,她也满以为王渊会为她赎身。
她从满心期望,等到心如死灰。
直到逐渐明白过来,王渊其实是拉不下这个脸,带一个娼|妓回府的。
仔细一想,从最初时他说的就是:“小小年纪寻什么死啊,大不了,我捧你。”
他本就从未说过要带她离开教坊。
后来的赵叔近倒是个有魄力的,真金白银给她赎了身,给了她妾室名分。
可就当她在秀州赵府渐渐站稳脚跟时,陈通叛乱的消息传来。
王渊率兵平叛,竟空口诬陷同样平叛的赵叔近通敌,将赵叔近抓捕关押。
无人知晓王渊与赵叔近究竟是何仇怨,但确实有那么一瞬间,周如音以为,王渊是为她而来。
梁红玉好像能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忽然点点头道:“他就是为了你。”
周如音倏忽抬起头来看向她。
梁红玉便又说得更明白了些:“韩世忠同我说过陈通叛乱时的情况。王渊诬陷赵叔近通敌确实没有别的原因,就只是想将你抢了去。”
周如音难以置信:“那他怎么会又将我赠与了……”
“这事儿主要怪韩世忠。他这人做事一根筋。”梁红玉说着叹了口气,“不是王渊把你赠与韩世忠,而是韩世忠硬生生将你讨了来。”
周如音从未想过会是这样,她越想越觉得不可能:“可主君从未看过我一眼,更没有碰过我一下。”
不过相比之下,似乎得知王渊的心思,对她来说更是要紧事:“那王大人呢?他……”
“他死了。”梁红玉说得干脆利落。
周如音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于是梁红玉捏开栗子的声音听起来便格外突兀。
她把栗子丢进嘴里,再次确定道:“别等了,王渊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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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被提醒注意历史虚无主义问题。
仔细自查后觉得我应该没有在大事件上做篡改,也没有过分以现代人的视角黑爱国将领三妻四妾,因为韩世忠的人物重心根本不在情爱上。(摊手)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周行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