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萝

作者:白衣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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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大胆!竟敢对殿下无礼!”身旁的武将怒道,烟弦淡淡的抬起眼,那武将立刻收了声,一脸恭敬的退到一边。
      “可以。”烟弦看着她,目光如水,漾开一丝丝微不可见的波澜,“墨,带瑶华夫人下去。”
      一个近侍走过来,礼貌而不容拒绝的拉起她,离开前的一瞬间,纾若转过脸去,看着烟弦。
      烟弦也静静的看着她,那双美丽的让人屏息的眼中,有着一丝说不出的复杂意味——怜悯,洞彻,了然或是其他……

      经过一天的喧嚣,夕晖归于暗淡,越城终于也渐渐安静下来。
      战后的清点已近尾声,俘虏一列列被押走送往战俘营,缴获的战利品也被清点装运回大营。面无表情的武将展开长长的名单,那些蓬头垢面的公卿贵族瑟缩的跪着,一脸惊恐,待听到自己的名字,立刻面如死灰,瘫成一团,任凭上前的士兵像拖死狗一般把他拖出辕门外——等待在那里的,是死亡与鲜血。
      城内平民的待遇则好的多,除了被禁足之外,并未遭到传闻中的血腥洗劫。
      “没想到,平日作威作福的公卿贵族,此刻还不如平民能保得平安。”看着一列士兵拖着刚被处决的尸体走过,纾若的语气中颇多感慨。
      若非烟弦,自己恐怕也和那些相熟的上位者一样,横尸街头了吧。
      身旁的女子听了,仿佛洞彻了她的心思,轻笑:“不是因为幻族军纪多么严明,而是因为,大军明日就要开往天都,不能乱了越城局势,所以平民没有被杀的价值。公卿手中的权力,一旦不能保护自己,就成了最致命的威胁。”
      纾若神情复杂的看着烟弦,这个风华绝代的女子,越是接近,越是觉得她深不可测,难以接近。不知为何,她竟命纾若陪同巡城。
      “若非殿下出言庇护,纾若恐怕也和那些人一样的下场吧。”
      “未必。我拟定的名单上没有你的名字,你虽然是清缘的宠妃,又曾助他登上青帝之位,地位不凡,但对我们来说,却是无关紧要之人。如若幸运,你将以俘虏的身份送往后方,入公卿之家,凭你的美貌,依然可以锦衣玉食。也可能被卖往歌舞苑,甚至青楼,以色侍人。最不幸的结局,就是途中被觊觎你美色的人凌辱后死去……你的命运,不会超出这几种结局。”烟弦的语气很淡漠,没有讥讽,也没有怜悯,只是平淡的叙述着她所认为的事实。
      纾若默然。
      是的,在这个乱世,自己在后宫中逐渐得来的才华毫无用处,清缘纵然对自己有几分真心,也不可能为她与烟弦交换什么。自己,终究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呵!若风中飘萍,水中落花,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等待命运的宣判……

      夜色如墨,却是一轮明月凌空。
      烟弦坐在帐外,把玩着手中一支玉笛。
      纾若皱了皱眉,她知道有一道冷漠如冰的目光隐在黑暗中,正监视着她。
      鹰隼一般犀利的目光让她有些不舒服,她知道,那个隐在暗中的男子——凌,是烟弦的贴身近侍,极得信任,总是寸步不离的守护在烟弦身旁。
      她转过目光,刻意忽略这种被监视的感觉,目光落到烟弦手中那支玉笛上,却微微一怔。
      莹润洁白的玉笛上,垂着精致的流苏,繁复优雅的绳结已经褪色,看起来年代久远,而让纾若讶异的是,坠子末端,是两枝凝着冰玉的青白花儿。
      那是……青萝花!
      烟弦看见纾若讶异的目光,轻轻一笑,漫不经心地抚摸着长长的流苏:“听说,这是你帮他偷偷摘的?”
      “是,一共有七朵,原来被他凝上了冰玉,怪不得能保存这么久。”纾若的目光从青萝花上缓缓收回,“其他的呢?”
      “两朵制成了耳坠,还有三朵,结在了他送我的玉佩流苏上,后来,和玉佩一起摔碎了。”烟弦微笑着回忆往事,并不是说给纾若听,而是说给自己。
      纾若静默无语。
      玉佩?摔碎了?
      他和她之间,还有着多少自己不知道的过往?他生命中大段大段的空白,却没有自己留下的一丝痕迹。
      自己不了解,不了解他,也不了解她。
      第一次遇见枫澈寒的时候,自己对他的一切一无所知,他的爱,他的恨,他的过往,他和烟弦的彼此倾心。
      自己的爱,那样轻,那样浅,承担不了生命的重。
      所以,不管多么不舍,多么哀痛,他注定只是自己生命中的过客。

      “那么……耳坠呢?”沉默半晌,纾若终于情不自禁的追问,仿佛期待着在烟弦的回答中,找回自己失去的少女时代的幻梦。
      “他死的时候,留在他怀里了。”烟弦淡淡的说。
      “什么?”纾若惊叫起来,隐在暗中的护卫目光一凛,“他……他死了?”
      “他,他也会死吗……”纾若的声音变得微弱起来,“他那样的人,怎么会死……”
      “是人都会死的,你会死,我会死,他自然也会死,有什么好奇怪的。”烟弦依然是那波澜不惊的语气,她抬起头,看着漫天繁星,近乎自言自语的说到,“说起来,他可以算是死在我手里吧……那个白痴,如果没有爱上我,也不会有那样的命运。”
      她的语气漠然,纾若却从中听出了一丝沧桑与寂寞……
      莹润的玉笛映着幽然的月光,烟弦玉葱般无暇的手指轻轻抚摸着笛身,温柔而怜惜,她垂下睫,将笛凑到唇边。
      清冷古朴的笛声悠然响起,宛转动荡,无滞无碍,恍如珠玉,不染丝毫尘埃。
      沉沉如墨的夜色铺展开,直到天与海的尽头,四合八荒,万物寂寥,只有这月下的女子,旁若无人的吹奏一曲天籁。
      纾若所认识的烟弦,本夭夭如火,燃尽世间繁华锦绣,一身青霜雪刃兵戈气息,是孤傲的站在乱世最高处的绝世女子。
      无边无际的寂寞,如同一种宿命。烟弦吹着笛,美丽的深瞳中没有哀伤,没有痛楚,仿佛看淡了死亡与鲜血,一抹无人能懂的暮色,从骨子里,从生命最深处透出寂寞。
      高处不胜寒。
      也许,那个人本该是懂得的吧,可是,他已不再属于这个世界,她已注定独自一人。
      那样疲倦已极的生命,传说中倾国倾城的火焰与鲜血,铺天盖地的嚎哭与哀鸣,在她的脚下匍匐,而她只是静静的坐在月下,坐在永恒与瞬间之中,坐在时间与空间的交汇处,自顾自的吹着仿佛远古而来的玉笛。
      夜风凛冽的吹过,墨缎般束起的青丝飞扬,不去伸手,便会在风中飘零,伸手去抓,依然会从指间流走,最终留下的,不过是一个苍凉无奈的手势……
      一曲终了,相顾无言。
      她们不过是陌生的两人,短短瞬间,生命却有了交集,纵然那样的清浅。

      “你真的要离开这里吗?”烟弦放下玉笛,淡淡的问。
      “是的。”
      “那么,准备去哪里呢?”
      “天下之大,何愁没有容身之处?妾身觉得很累了,也许,找一个地方隐居起来吧。”
      “每年春天的“云停”日,相熟的朋友会出去骑马玩,男孩子,女孩子,在青柳原上追逐,原野上到处是野花,我们晚上就在露天宿营,围着篝火喝果酒。夜晚有点荒凉,但是坐在一起,看着满天星星,听远处寂寥的歌声,心里,会觉得很安静……”
      回忆起,那个少年云淡风轻的描述,纾若微笑。
      “隐居?”烟弦的语气莫测,她把玩着手中玉笛,唇角露出一丝难以觉察的讥讽。
      “我放了你,你是否也应该对我有所回报呢?”
      纾若诧异的扬起眉:“殿下请讲。”
      “若是见到清缘,告诉他,我的敌人,只有天帝和魔王。既然天帝已死,只要他安分守己,我也懒得去料理他。若是存了什么别的心思……他应该没那么蠢吧!”烟弦的语气柔和,却有着无形的压力,让纾若喘不过气来。
      纾若吸了一口气,道:“殿下,妾身决意隐居山野,恐怕见不到青帝的。”
      “我说你会,你就会。除非你途中不测,否则,你终究还是会回到清缘身边。你的容貌和性格,注定你是只能生活在男人与权势庇护下的女子,我知道你伤了心,但他是能够保护你的人。”烟弦不再看她,专心捋着玉笛垂落的流苏:“外面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当年和枫澈寒一起纵情高歌的乐游原野,如今早已经荒芜,再没有少年策马长歌。三域到处是纷飞的战火与呛人的硝烟,血淋淋的尸体,折断的刀剑。路上,盗贼横行,流民哀哭……对于你这样柔弱的女子,无异于人间地狱……”
      纾若没有说话,她的眼中有一丝难言的情绪。
      “不服气?你会看到的。”烟弦收起玉笛,站起身,“凌,我们回去吧,记着明日派人送瑶华夫人出城。”

      那是一个怎样的女子呢?
      纾若怔怔的想着。
      那洞彻世情的眼睛,冷漠而悲悯,让自己无处藏身。
      她说的没错,自己,终究是离不开宫中那甜糜空气的人呵!
      清缘曾说,自己成了金丝笼里抑郁的鸟儿,他错了,长久的幽闭让自己在痛恨这一切的时候,也深深地依赖上权势与斗争。囚笼的金丝嵌入了她的身体,她成了织锦屏风上的鸟儿,绣金羽毛黯淡破损,永远不能飞翔,她只能卑微的望着天空,望着自由——那是她承受不了的梦想。
      她还是回到了清缘的身边。
      重逢的那一刻,没有甜蜜,没有激动,也没有怨恨。
      她的眼中一片了然与宽宥。
      她懂得他的为难与煎熬,她也理解他作为青帝的必然选择。
      历经生与死的离别之后,心中,云淡风轻,她已经放下了。
      清缘的眼中闪过复杂的暗光——他明白,自己终于失去了她的爱恋。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既然做不到,不如就放开手吧!

      德康二十三年,魔族进攻神域,屠四十七族,将其领土划归治下。
      同年秋,眠侵领兵进逼东府。
      青帝与瑶华夫人并肩抗敌,历尽艰险,终不离不弃。
      德康二十八年,眠侵兵锋止于渭水西岸,魔族与青帝分治两岸。
      德康三十年,瑶华夫人病逝,帝大恸,不复言立后。

      “青萝花,应该已经开了吧!”纾若微弱的笑着,笑容在初春料峭的寒风中簌簌抖动,苍白而虚幻。
      “嗯,听说城外的青萝,看的很美;想去看看吗?”清缘温和的问道,“我抱着你,好不好?”
      “不,我想骑马去,好久没有骑马了……”
      “你的身体,怎么可以……”清缘顿住了,不忍回绝纾若这小小的请求,他叹了一口气,“我让人为你备马,你撑得住吗?”

      “谢谢你!”久病的身子虚弱无力,浑身都像躺在棉花团上,轻飘飘的。清缘半扶半抱着她,清秀的脸上已渗出细细的汗珠。
      “这有什么?”清缘笑了笑,“你看,那是什么?”
      “青萝花!好多青萝花!真的开了,真的……”纾若像小女孩一样欣喜地尖叫起来。
      清缘从马上翻下来,小心的抱住纾若,将她放在一大丛青萝花下。
      “好香啊!”纾若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是你种的吗?”
      “我一直很担心,怕你来不及看它们开花……”清缘握住她的手,声音中蓦的有一丝惶恐。
      若她真的去了,自己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
      纾若笑了起来,慢慢靠在清缘怀里。
      什么都不必说了啊。
      风轻轻吹过,吹乱了她耳边的碎发,天边一朵朵云彩缓缓移动,花散发出脉脉的香气……
      流血的乱世还在继续。
      然而这里,她的生命即将终结的地方,却美丽安详。
      “谢谢你,清缘……”
      她闭上眼睛,如同梦呓一般低低道。
      “这是我一直想要的……”
      四下里了无生息,一片寂静,甚至可闻微弱的虫鸣。
      “若儿,若儿……”清缘的声音轻轻的唤着她,一个声音逐渐变成两个,三个……无数缥缈的声音在耳边漂浮。

      “嘘!我带你出去玩儿……”
      “若儿,入宫后,可还习惯?”
      “请问可是瑶华夫人?”
      “我叫清缘。”
      “你是东君的女儿?”
      “那么,准备去哪里呢?”
      ……
      那些缥缈的声音一会儿近,一会儿远,引领着她走向远方。沉沉的黑暗包围着她,依稀有水滴的声音,温暖而静谧。

      “若儿,若儿!”清缘惶恐的低喊着她的名字,突然停住了呼声——一朵青萝飘落,她苍白的唇角绽放出一丝温柔的笑容。
      终于,归于永久的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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