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崖

　　李总订的这间包厢位于闹市区的一栋商务楼的顶层。
　　顾陌站在落地窗边向外望去，整座城市的风光尽收眼底。已是华灯初上，脚下的街道上人潮汹涌，远处一条绵延曲折的海岸线隐没于霓虹闪烁的夜色中。
　　这间顶层包厢视线绝佳，站在窗边，摇摇而欲坠。顾陌突然想起《如崖》里他最喜欢的一场戏。
　　田穆青和吴楚天相约在楼顶天台上交换情报。吴楚天若有所指地问田穆青，如果有一天风云突变，这座高崖上只容一人可以站立，你将如何自处。按剧本，田穆青的回答是，若到那时候，我便纵身一跃，辛苦你守住这座高崖。
　　正式拍摄的时候，程锦州忽然改词。他幽幽地只说了四个字，绝不独活。最终，导演没有同意程锦州的一时兴起。
　　下戏后，顾陌回想，突然觉得这句词很妙。的确，在剧中的社会环境下，吴楚天和田穆青若不相互扶持、合作，谁都无法在“险绝的高崖”上长久地站立下去。所以“绝不独活”的，不仅是田穆青，也是吴楚天。

　　正在出神，一只暖暖的掌按在顾陌的后背，是程锦州。他向顾陌微微点头，示意他赶快落座。
　　李总已经落座主座。程锦州坐在了李总的左手边。
　　顾陌顺势挨着程锦州拘谨地坐下，笑容在脸上踟躇不决。

　　“程老师、顾老师，今天辛苦啦！我们上次一起吃饭还是去年在剧组的时候吧。”李总咂了一口酒说道。
　　“李总太客气了，叫我锦州就好。去年在剧组一直是您和陈姐款待我们。今天这顿，就让我和顾老师请吧！”程锦州道。
　　“诶呦，这档口，多少人想请二位赏光吃饭啊！顾老师，您说是不是啊？”李总满脸笑容，望向顾陌。
　　“不敢当，不敢当。您叫我小顾就成。”顾陌连声说。
　　推杯换盏，李总表示平台对现阶段的播放量十分满意，感谢两位演员在拍摄期间的辛苦付出。说起今天的双人拍摄，他更是神采飞扬。顾陌知道，凡是可以推动播放量的，平台都是乐见其成。这也是他的团队前天一提出来滨海合体拍摄后，平台和品牌方立刻双双同意，并很快安排好所有事务的原因。他们甚至默契地都没有通知程锦州和他的团队。在平台眼中，他们几乎不需要考虑演员、艺人的后续发展，做好眼前的买卖便是天大的事情。顾陌算准程锦州再不情愿，也会表面配合，他多少得顾及品牌和平台的面子。只是没想到，程锦州今天何止是“配合”，是“反客为主”。
　　李总忽又关心起程锦州正在拍摄的新剧，他问起了同组的大咖们，还顺便聊到了多年前的大众女神孟晚婷。程锦州淡淡回了几句，便不再接茬——拍摄期间本不便透露什么。顾陌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这些名字，他都知道，但凭他的资历，那样规格的剧，他从前是想都不敢想的。
　　“过几天，我们平台要开一部新剧。最后，定了林鹏飞男一。”李总似是无意间提起，“影视部还是看好他的。不过……”他没有说下去，言下之意自然是他有所顾虑。
　　顾陌和程锦州都没有接口。
　　顾陌还没入行的时候，就在林鹏飞的大男主剧里客串过几天的戏份。那时候林鹏飞正如日中天。前年，他被爆出和素人女友隐婚生子后，人气虽看似依旧维持，资源却一落千丈，这两年便尽在网剧圈里打转了。
　　“小顾、小程，”酒酣耳热，李总忽作神秘状，向二人道：“在上一茬流量里，林鹏飞的演技是过关的。做人一向也是可以。他和他老婆的事情，圈里人多多少少也是知道的。这种事，行业里的规矩是大家保持默契。你们说，到底是谁走漏了风声？”
　　顾陌望向程锦州，程锦州摇了摇头，低下头慢条斯理地拆解着手上的大虾。
　　“我听说，是他不愿意给贺平平抬轿搭戏，相关方给放的料——我只是听说，听说哦。”
　　“其实当时，对方还是给林鹏飞留了活路的。一没放照片，二没有什么录音，人家只是放料而已。林鹏飞只要发个声明，资方和粉丝都可以‘装聋作哑’。可他林鹏飞偏要硬气，什么都不回应。那不就是默认了吗？”林总似乎越说越真切。
　　顾陌和程锦州眼神相接，彼此默然。
　　传言不论真假，李总借着酒意说起，恐怕别有深意。是试探？是警醒？是敲打？还是他们两人中有人已经被拍到了实料？不得而知。
　　虽然从未明说，顾陌一向是知道程锦州有一个相交甚深的女朋友的；程锦州应该也是隐约知道娟子的存在。
　　顾陌问自己，如果自己和当时的林鹏飞易地而处，会做怎样的应对？如果一定要有所割舍，他会如何抉择。
　　“锦州啊，人这一辈子啊，眼光得放长远一点，可别因为点儿小情小爱耽误大事。你说是吧，小顾。”李总若有所指地对程锦州说道。
　　顾陌松了一口气，是啊，程锦州上回戴着戒指拍物料着实有些太大胆了，不能不叫人向那个方向去揣测。
　　“对、对，我也敬李总一杯。”沉默了许久的顾陌忽然端起了酒杯。
　　酒过三巡，李总接了个电话，说是有个投资商要和平台合作，先行离开了。刚才还热闹的酒桌瞬时间冷落了下来。

　　酒桌上留下四人，顾陌、程锦州、林芬和陈然。林芬和陈然方才一直像隐形人似的一言不发、敬陪末座。陈总走后，他俩终于松快一些了。
　　一番寒暄后，顾、程二人将彼此的得力助手引荐给了对方。
　　去年拍摄期间，林芬是一直跟组的。外头人当他是顾陌的经纪人，顾陌却一直当他是兄弟，是管家，是半个助理。陈然则不同。程锦州的团队人员紧凑，但是分工明确，陈然几乎是不用跟组的。

　　“程老师…”顾陌几次想开口，都被程锦州打断。那张精致的脸上毫无波澜，令顾陌捉摸不透。顾陌只得低下头来，依着吩咐吃菜、喝酒。
　　顾陌想起他们剧组第一次聚餐，他被陈姐安排在程锦州身侧。程锦州全程除了必要的寒暄、应承，几乎不发一言。顾陌只得羞赧着脸坐在那里，心里直打鼓。他心想，要和这样的对手拍上几个月戏，真是煎熬。
　　幸好，进了片场的程锦州完全和酒局上两种模样……
　　《如崖》是顾陌入行以来，最愉快的一次拍摄过程了——杀青那天，他对程锦州说，程老师，我觉得我们这部戏会“成”。
　　去年的种种，而今还历历在目。顾陌特有的憨直笑容又回到了他的脸上，程老师应该会原谅自己今天略有心机的“莽撞”之举的吧。他放下筷子，直视着对面的程锦州。
　　程锦州应该是体会到了顾陌的用意，一个眼神，陈然识趣地拉着林芬去到了隔壁。

　　程锦州注视着顾陌，眼神里仿佛藏着一把烛火，看似摇曳、和煦，实则浓烈而灼人。
　　顾陌将面前的半杯啤酒一饮而尽，终于开口：“程老师，我承认，今天的事情是我们办得不太地道。向您和陈老师道歉。可是……”
　　未等顾陌再解释，程锦州截住了他：“顾陌，你的意思，我都懂。但是，我这个人倔得很，任何强迫我做的事情，我都不会去做。希望你记住！”
　　顾陌重重地点头，轻轻地、慢慢地吐出一个字：“好。”
　　“有些事情，我不说，不代表我不知道、不介意——我可以不介意你和我穿戴同款，但是我介意你跟我的造型师‘暗度陈仓’。我不排斥双人营业，但是我介意‘被别人安排着’双人营业。”程锦州正色道，“今天，李总的话，你应该听明白了。剧播期间，我们的双人营业是无可避免的。即使你我再不愿意，平台和资方也会想方设法促成这一切。既然我们是搭档，后续关于合作营业的任何细节，我都希望你和你的团队可以坦诚相告——或许，你我的目的不同，但是无论如何合则双利，斗则俱损。”
　　顾陌目不转睛盯着程锦州，他显然没想到这件事就这样高高提起，又轻轻放下了。顾陌回想着李总刚才的话——他和程锦州现在的处境和《如崖》里的吴楚天和田穆青颇多相似。一部剧将他俩束缚在了一块儿，很多事已由不得自己。他俩就算积聚了再多的流量，终究敌不过资本的潮流，潮头潮尾，瞬息万变。
　　顾陌楞神半天，不禁有些羞愧——为的是，程锦州一语点破他和他团队的那些小花招；为的是，程锦州一番推心置腹的话语。
　　“程老师，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打算的，但我想借着现在的东风更进一步。”
　　话匣子打开，顾陌便要将自己和团队接下去的一些筹划合盘托出。
　　程锦州笑了，连忙制止：“顾陌，你个憨憨。我希望你将以后合作营业的细节告诉我，但并没有想探听你们团队后续的发展计划。”
　　顾陌哈哈大笑，连忙止住：“顾老师是嫌我啰嗦吧。”
　　程锦州侃侃而谈，一只手下意识地摩挲着颈间项链上挂着的戒指。顾陌几欲探听，最后终于忍住。在程锦州的人生顺位中，这枚戒指想必排位很靠前。
　　“顾陌，我比你年长一点，在娱乐圈的时间比你长一点，就托个大，叫你一声老弟。你说的这些，都是我曾经经历过的，或者说看着别人经历过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看着热闹，可这背后付出的代价你想好了吗？”
　　代价，顾陌不是没有想过，大约已付出了一些。但相比过去三年，他更享受现在，被尊重、被认可，可掌控，有选择的局面——付出一些代价，让渡一些自由，顾陌觉得完全合乎情理，也可以接受。自打进入这个圈子，他便深谙其中道理。
　　程锦州摇晃着酒杯，里面的苏打水清澈透亮，他没有喝醉，却仿佛醉了一般。
　　“我进圈子的时候，也是踌躇满志，想着自己形象也不差，能力也有，出人头地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可结果呢！”
　　“后来我知道了，这个圈子里，从来不缺优秀的人，缺的是运气和契机。我一路摸爬滚打，总算有了自己的代表作，但接踵而来的不光是人前的风光，还有各种莫名其妙的诋毁和抹黑。这些都不是主要的，我怕的是对家人，对身边的人，对爱你的人带来的影响，甚至是伤害。这是我的底线！”
　　程锦州“被黑”的过往，顾陌略有耳闻——因为一次不谨慎的发言，黑热搜、黑词条，被网暴半年之久。这些都是顾陌不曾经历的。
　　顾陌抬起头来，注视程锦州颈间那枚隐约闪烁的戒指，若有所思：“这些都是粉丝行为吧，总有一些不理智的粉丝。我明白，我有心理准备的……”
　　程锦州冷哼一声，抬头看向顾陌：“或许吧。不理智的人是一部分原因。躲在背后推波助澜的力量才更值得‘敬畏’，它可以将你推向潮头的，也可以随时将你推下悬崖。顾陌，成名是要付出代价的！”
　　顾陌从未见过程锦州在片场以外的地方说过这么多的话。他的这份坦荡，让顾陌觉得无以为报。
　　“程老师，你说的这些我都懂。你也说我们这一行，从来不缺优秀的人，缺的是运气。我入行三年等来了这份运气，我不能放弃这次机会，也不想放弃。我入行晚，又不是科班毕业。如果错过了这次的机会，我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次。”顾陌缓缓地说出这番话，说完仿佛用尽了气力。
　　程锦州了然地点点头：“是这个理儿。这样的机会对我来说也是越来越少。我们都在这个圈子里了，谁能说放弃就放弃呢。但机会也是挑战，更是难题，我们能做的不能做的都有很多，不如就开诚布公的谈谈合作吧！”
　　程锦州叫回了陈然和林芬……

　　尘埃落定，天光见晓，虽是疲惫不堪，但四个人的精神都是处在亢奋状态，谁也不知道今晚做出的决定会带来什么结果，是“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还是折戟沉沙、黯然收场，不管怎样，抓住这个机会，就是对得起自己。
　　晨光熹微中，两辆保姆车从滨海小城闹市的某栋商务楼地库里一前一后地开出。载着程锦州那辆开回了滨海影视基地，载着顾陌的那辆直达机场。
　　两辆车倏忽间便消失在城市的晨雾中。在这栋楼下蹲守了整整一夜的人们，却久久未散，他们喜悦而亢奋。
　　上飞机前，林芬告诉顾陌，最新的热搜高位有：一顾倾程共度良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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