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途奈何

　　龙王大人腾跃而起，直冲九霄，融进了雪白的云里。谢必安从没飞过这么高，做凡人时候的恐高天性让他下决心下了半天，才决定没喊出声来。他不怎么敢往下看，伏在龙背的鬃毛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四周。

　　龙王带着他跨过无相海凝冰似的海面。九天纤云晃动烟霞，丝丝凉凉的水汽划过脸庞，虽值盛夏，却高处不胜寒，天边的空气冷得像一团冰，谢必安瞬间就被冻透，瑟缩了两下，抱紧了龙脖子。

　　龙王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斜眼用余光往后看了看，脊背上的毛忽然长长许多，把谢必安紧紧包裹了起来。

　　鬼只要不在人间，无论是在仙界还是妖界，不需化形丹也会现出实体。谢必安看着身上的真毛“被子”，感受着龙王大人身体一阵阵散发出的热度，感动得无以言表。

　　此龙的修为着实不浅，飞翔极快。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深海大泽，须臾片刻便已穿越过去，甩到了身后的云雾里。

　　妖神境在无相海的深处，为七座岛屿连成的一片荒野，四面环山，当中有一禹大湖。

　　说是大湖并不准确，湖中并没有水，而是沸腾着的明黄岩浆，火光冲天，将半个妖神境的天都映得如火烧云。

　　湖边是耸入玄天的峦嶂峭壁，其中生着张牙舞爪的奇绝古松，两只幻化的枯枝手臂随风摇摆。橙黄的天空下，高飞着书中才得见到的珍禽，乱石堆叠的岩浆湖畔，或行或卧着三头六臂，面目狰狞的异兽。

　　妖兽虽然长得吓人，然此处没有想象之中的龙虎相争，也没有堆叠成山的腐臭尸骨，而多玉石花草。不同族的妖怪混居一起，也少有龃龉争斗，反而彼此相安，两相和平。

　　不过此等和平，在两千年前魔族尚未销声匿迹时是不存在的。彼时清气所育的灵妖，和浊气所育的精怪是分庭抗礼的两个阵营，妖神境天天争斗无绝，你咬我我啃你，胳膊腿儿漫天乱飞。

　　自魔尊寒笙死后，精怪一族没有了靠山支柱，投诚于灵妖一族，结束了上千年来毫无意义的争斗。妖王混沌，更是在云疏仙尊平定鬼王乱世之后，向仙界俯首。在仙界的监视下，妖界近五百年再也没有翻起值得一提的波浪。

　　众妖虽然蛰伏在妖神境，但并不代表妖怪就不可怕了。龙王带着谢必安妖神境上空招摇过市地盘旋，引得无数妖怪引颈而望。他从来没见过那么多冒着血光的眼睛，看着那些比鬼还奇形怪状的妖，顿时觉得呼吸困难。

　　尤其是，那平静的岩浆大湖里忽然岩浆四溅，一只暗红色硕大的怪兽脑袋从湖底钻出来的时候，谢必安差点窒息晕厥。

　　那只怪兽身形如山，通体覆满岩浆，像一个赤红的肉球，背生四对白羽翅，腹下生八足，没头也没尾，只有两只石缝般的眼睛镶嵌在身上，谢必安才勉强辨认出哪边是它的头，哪边是他的屁股。

　　怪兽扬头长鸣，如撕心裂肺的婴儿啼哭，刹那间山崩地裂。在岩浆湖周围悠然散步的妖怪跟受惊的小鸡仔一样，跑的跑散的散，无处可藏的就匍匐着，把头埋进爪子里。就连绝巘上的松妖，也把手收了回去，变成了个一动不动的枯木桩子。

　　谢必安见识再浅薄，也该知道从岩浆里冒出来的，让众妖避之不及的，就是妖王，凶兽混沌。

　　龙王好像没看见混沌似的，还在天上挑衅一样地飞来飞去，谢必安趴在龙王背上，颤声道：“龙王大人，咱能不那么嚣张吗，我知道你快成仙了什么都不怕，但我不一样啊。”

　　混沌的目光投来的瞬间，谢必安把整个脑袋埋进了毛里。身下一阵失重，龙王一个俯冲，又是“轰”地一声落在了岩浆湖旁的石峰上，张开嘴，冲着比它还大上好几倍的混沌发出了一声震破苍穹的吼叫。

　　谢必安捂着耳朵，耳膜差点被声波戳烂。待吼叫过去许久，脑中的耳鸣声都还未褪去。

　　这龙在做什么！在妖王面前吼一嗓子，这是要惹来众怒吗！

　　然而过了一会儿，无事发生。谢必安睁开眼睛，发现混沌不仅对龙啸没有反应，反而闭上眼睛，对着龙王俯下了身子。

　　小山高壮硕的混沌，低眉顺眼地伏在龙身边，那模样竟然有几分……滑稽的虔诚。

　　海族之首的龙妖竟然能让妖王混沌为之俯首，那为何妖王不是龙呢？

　　龙没有搭理混沌，爪子在石头上划了几下。

　　下来。

　　这是对谢必安说的，谢必安立刻松开抱着他脖子的手，从龙背上跳了下来。

　　龙的爪子继续在石头上划。

　　等着。

　　“等谁？在哪等？”谢必安疑惑地四下看了看，龙王一掌拍碎了岩石，腾飞而起，如闪电般骤然消失在了妖神境的深处。

　　谢必安站在它飞走身后腾起的烟尘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下一刻，他忽然反应过来，这大笨龙，竟然把他一个人丢在妖怪堆里了！

　　左手边，是浸泡在沸腾岩浆里，遮天蔽日的妖王混沌，正眯缝着眼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右手边，是又好奇又不敢凑上前的小妖怪群，耸着鼻子在空气中辨认着谢必安的味道。

　　无数双诡谲的眼睛在他身上转来转去，谢必安手脚僵硬，脊背绷直，像被人捆着手脚钉在墙上，动弹不得。

　　脑子里忍不住胡思乱想，这么近的距离，混沌只要吐一口岩浆出来，他就立刻能被烧成一堆骨灰。

　　我的个老天爷。

　　但是混沌没有这样做，它只是泡在岩浆里，静静的盯着谢必安看。

　　气氛格外诡异，谢必安磕磕巴巴道：“妖王…大人，我是冥府白无常，我姓谢，你叫什么名字？”

　　刚问完他就想扇自己一巴掌。人家叫混沌，六界闻名，这不是没话找话，明知故问么！

　　混沌没说话，从鼻子里往外喷了一口白烟，灼热的温度让谢必安顿时汗都蒸没了。

　　混沌对他兴趣缺缺，喷完白烟就闭上眼，沉进了岩浆里。

　　跟右手边的小妖们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儿，谢必安觉得脊柱都快僵断了，天边才再度传来一声低沉的龙吟。龙王大人以迅雷之势落到了他身边，张嘴吐出了一个沾着口水的红色物件。

　　是一只毛色红黄的飞禽，双目浑浊，头顶上长了一只硕大的角，还有一块扭曲的裂纹。

　　是蛊雕，并且已经在龙王的折磨之下咽了气。

　　妖神境里的其他妖怪看见地上同类的尸体，没人上来打抱不平，反而纷纷倒退了好几步，一溜烟儿全跑没影了，妖王混沌浸在岩浆里，也没有再露头。

　　谢必安看着嘴里含血的龙王：“你刚刚就是去帮我捉蛊雕了？”

　　龙点了点头。

　　谢必安叹道：“好吧，谢谢了。”

　　龙叼起蛊雕，转过身去，尾巴翘起指了指背。谢必安很自觉地爬上去，抓住了他的角。

　　龙王带他很快飞离了妖神境，而后放缓了速度，慢悠悠地飘在无相海的上空。

　　谢必安道：“你一会儿把我放在沙滩上吧，我捏个纸鹤，给仙君送过去就是。”

　　龙没有吱声，突然调转方向，直直向上飞去。穿过了数不清的云层之后，眼前迷雾退散，景色豁然开朗。

　　碧华清洌，日月同辉，浸染着彩霞的星云在天际摇晃。云岫铺于足下，流水般的雾气里，遥遥可见城池万座，繁华如织。穿白衣的飘渺身影，行于浮云碎玉之上，穿过灵树千行。宝马香车划过虚空，留下交织的淡淡光芒。

　　城池边缘，立着一道白玉堆砌成的高门，书三字，“星月天”。

　　谢必安看清那三个字后，紧紧抱住龙脖子，才没把自己从龙背上惊翻下去。

　　谢必安气若游丝：“亲娘嘞，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我不能随便来仙界。”

　　身旁云烟汇集，在他眼前集成了两个字“无妨”，而后又四散开来。

　　这条龙会吼人，但似乎不会说人话。在不能写字的地方，竟然用云烟拼出字来跟谢必安交流，实属有创意。

　　星月天其实很大，在龙背上谢必安就发现了，除了满是人烟的主城溯月，四周还有无边无际的郊野。南边是繁花似锦，多木系仙灵的流莺芳谷，东边是一马平川的巽风之原，北边则是常年星辰浩瀚的碧落星海，南边是一片沙漠，名飞火流沙。

　　仙界分三层，单是星月天就比鬼界弹丸之地大上百倍，它所承载的繁华，自然也是鬼界的百倍。

　　谢必安拍了拍龙角：“龙王大人，妖能随便到仙界来吗？”

　　龙不语。

　　“还是说，你根本就不是妖，已经是真龙上仙了？”

　　龙依旧不语。

　　“那也不对，修成仙后应当有仙身了，可以住在仙界，怎还会在无相海里泡着呢。”

　　龙一直没理他，谢必安心情愉悦时就会聊性大发，格外喋喋不休：“龙王大人，你是不是打算把我送到仙君哪里？可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他住哪里。”

　　云烟汇集而来。

　　我来。

　　“你来？你认识那个人？”谢必安内心有点小雀跃，若是自己骑着龙降临在看不起鬼仙君面前，他或许会看在龙的面子上，多给自己几颗七宝养荣丹。

　　在星月天上方飞旋了一阵，龙王向下俯冲，看到它的仙人无不四下躲避。

　　龙王落在一片朝露花盛开的宅邸中，龙爪在青砖石地上砸出了四个深坑。看不起鬼仙君正一边喝茶一边从屋子里走出来，看到盘踞在院子里硕大一条冰龙，茶杯从手里滑下来，“砰”地一声摔了个粉碎。

　　“云……”仙君睁大了眼，刚从嘴里发出一个字眼，龙王就张开血盆大口，对着仙君的耳朵就是一阵劈天巨吼。

　　仙君被吼得发际线后退了三寸，一动不动地瞪着龙王。龙王低下头，把蛊雕从嘴里吐了出来。

　　谢必安跳下龙背，把蛊雕拎起来，递给懵圈了的仙君：“蛊雕在此，养荣丹呢？”

　　“……啊。”仙君回过神来，但看谢必安的眼神，比起看到真龙下凡还要惊愕。他晃了晃手，变出一个铜罐子，放到了谢必安怀里。

　　这罐子沉甸甸的，谢必安打开一看，里面满满当当全是金黄色的丹药，数都数不清。他看了看仙君，又看了看龙王，道：“这么多？”

　　仙君似乎是被凶残的龙吓怕了，挥挥手道：“啊，都给你了，赶紧拿走。”

　　“那我不客气了，告辞。”谢必安生怕他反悔，赶紧抱着罐子爬回了龙背上。龙王瞟了一眼呆若木鸡的仙君，转身飞离府邸。

　　半空中，谢必安回头看了一眼，仙君没有离开，而是对着龙王离开的方向微微低着头。先前被龙王砸出来的四个脚印，也在龙走后奇迹般地修复了。

　　龙王没有把他送到无相海，而是径直去了仙鬼天堑。仙鬼天堑是一道高度幻化不止的悬崖，崖上有一座濯尘台。天堑向下为鬼界，向上为仙界。通过此处，谢必安可以直接到达冥府阎罗殿。

　　谢必安站在濯尘台旁，仰头看着龙王，说道：“今日多谢了，还未问你尊姓大名，你我看来是有缘，日后还可交个朋友。”

　　范少玄有仙界人脉，谢必安若能找个妖界龙脉，那才叫相得益彰。

　　龙在地上写了两个字。

　　“无名。”

　　“我听仙君仿佛是喊了你个什么字，难道是听错了？”谢必安挠了挠头，“那你是雄是雌？是公是母？是牡是牝？是男是女？”

　　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龙王的性别，于是乎搬出来了一堆形容性别之分的字眼。

　　龙王道：和你一样。

　　龙终于写了超过两个字，谢必安笑道：“原来也是男子，也罢，省的骑条母龙，再被旁人说我耍流氓，轻薄了龙王大人。”

　　龙王道：不会。

　　谢必安打开罐子，拿出一颗金丹：“对了，我忘记问你的伤如何了，要不要再吃一颗保养一下？”

　　龙王立刻张开嘴巴，谢必安把药丢了进去。龙王写道：还好。

　　“龙就是不一样，如此严重的伤也可一日痊愈。”谢必安胆大包天地抚摸了一下龙须，“既如此，我先走了，改日我再去无相海看你。”

　　龙点点头，尾巴扫过来，在谢必安的头上轻轻一抚，而后站在悬崖边上目送着他落入了鬼界。

　　谢必安走到忘川码头时，正巧遇上了从阎罗殿出来的范少玄。范少玄对着阎王一阵威胁加甩脸子，效果虽有，他却被阎王摁在阎罗殿里，帮着修订了一大堆户籍名册的错漏。

　　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他甩着生疼的手腕准备去坐船，却在码头前抬头看见了谢必安。自谢必安来了冥府，大多数时候都是沉着脸，一副半死不活的样，今日一脸喜色，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十分罕见。

　　“少玄，你在这儿啊！”谢必安先看见了他，跑过来打开了铜罐子的盖儿：“看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了。”

　　范少玄往罐子里看了一眼，笑道：“这么多养荣丹？”

　　“嗯。”谢必安拿了一颗出来，递给范少玄，“我遇上了个助人为乐的贵人，才得了这么多。”

　　范少玄的手放在背后，没有接药，而是身子向前一倾，在谢必安脸前张开了嘴。

　　谢必安愣了愣：“你干嘛啊？”

　　“啊——”范少玄道。

　　谢必安飞快地把丹药放进了他嘴里，转过身去老脸一阵发热，心道这人怎么和龙王大人一样，喜欢让别人喂东西。

　　人模狗样的，竟然这么幼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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