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干行

　　“你回来了？”一脚方踏进铺满昏黄烛火的斗室里，沈静宜便从桌边抬起头来。
　　“嗯。”远远看见窗前那道熟悉的剪影，苏辰夜的脚步不由得就加快了些，而等进得门来目光触到了那张微笑问候的脸孔，苏辰夜心间更是瞬间涌动起一份莫名的安心，便似乎天大的事也都化成了烟去。
　　“那就吃饭吧。”利索的收了桌上的纸笔，沈静宜提起桌角的食盒，将里面已经冷掉的饭菜一一端了出来。其实苏辰夜也有交代让沈静宜吃饭不用等自己的，但沈静宜从来都没听过。几回下来，苏辰夜也就懒得再费口舌了。
　　“噢。”
　　拧干毛巾擦过手和脸，苏辰夜坐到了饭桌边。
　　“咦，今天怎么多了两道菜？”拿起筷子准备夹菜，这才发现今天的饭菜似乎丰盛了些，苏辰夜张口问了出来。李府待他二人虽不薄，但毕竟只是下人，每餐的饭菜都是规定了的，不过一素一荤一汤两碗米饭而已。今天却无端多出了一道香干肉丝一道糖醋小排，这怎能不叫苏辰夜感到纳罕？
　　“还不是拜你的那个香扇姐姐所赐。”撇撇嘴，沈静宜怪声怪气的揶揄一句。
　　沈静宜口中的香扇姐姐本名叫做香扇，只因每次遇见苏辰夜都要压着沈静宜叫她姐姐，所以沈静宜私下里在苏辰夜面前便叫了她作“你的香扇姐姐”。要说这香扇原是府中夫人身边伺候的小丫鬟，却忽的面上生疮又医治无效才被发配到了厨房做起了烧火丫头。本来这些与苏辰夜都没有干系的，只是阴差阳错的却叫苏辰夜看见了香扇躲在假山后面阴惨惨的恸哭的场面。姑娘家的姿容脸面本就重要无比，而香扇的际遇也让人感慨，所以脑子一热，苏辰夜便将自己本欲隐瞒的医术施展了出来。三岁就师从江湖上人称“阎王敌”的神医薛千山学医的人这医术自然是了得的，因此苏辰夜一副药下去香扇就药到病除了。
　　这么一个顺手人情对苏辰夜来说原本也算不得什么，只是香扇那边不知为何却从此放在了心上，一副滴水之恩非要涌泉相报的架势，为苏辰夜洗衣服，为苏辰夜纳鞋垫，苏辰夜百般推拒都是无效。这两天回府苏辰夜每每都是贴着墙根走这才将香扇避过，心头才吁了一口气，却不料那厢又将功夫做到了自己的饭桌上来了。
　　“死孩子，什么我的香扇姐姐，不要坏了人家姑娘的名节。”正苦恼于不知要如何打消了香扇的心思才好，却乍得又听沈静宜提起，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了。苏辰夜心下顿时就是一阵烦躁，于是说话的语气不觉间就严厉了些许。
　　“名节，哼，天天跟在男的后头巴着男的不放的人还有名节可言吗？” 沈静宜与苏辰夜生活日久，苏辰夜的情绪变化自然瞒不过他。一想到苏辰夜为了维护那个女人如此厉声的训斥自己，沈静宜顿时也是心头无名火起，又是气苦，又是恼恨，所以苏辰夜那边话音方落，沈静宜这厢就毫不含糊言辞尖刻的顶撞了上去。
　　“小孩子家家，你知道个什么？”沈静宜对香扇怀着莫名的敌意，这是从二人第一次见面开始苏辰夜就觉察到了的事实，因此对于沈静宜语言上的刻薄苏辰夜倒也不以为意，只是淡淡的接口一句，顺手还给破孩子夹了一筷子菜。
　　“哼，我才不是小孩子，我就是知道。”
　　“那你说说你到底知道些什么？”苏辰夜自觉自己说的话再是清淡也没有了，但不知为什么沈静宜听到后却跟炸了毛的猫似得，非但一脸愤愤，竟还将碗重重放到桌上，连饭也不吃了。说自己不是小孩子，但这会般作为的不是小孩子却又是什么？一时心下不由暗笑，但苏辰夜素知破小孩儿性子别扭，若是此时笑出来，只怕一晚上都没个安生了，故也只能强自忍耐，嘴上还得轻言慢语的哄着。
　　“我就是知道。我知道那个香扇对你不安好心，她天天这么讨好你无非就是想让你娶她做娘子。”其实依沈静宜的年纪，什么郎情妾意你嫁我娶这些男女之间的爱恨纠缠他是一概不知的，只是这几日稍微的听到了些李府后院里三姑六婆们的蜚短流长。虽然只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但成亲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沈静宜这么大了到底还是知道些的。书中不是也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吗？那么成亲至少就意味着苏辰夜天天都要去陪自家的娘子，而不能像现在这样与自己生活在了一起了，当然也不能每天晚上搂着自己睡了，不是吗？
　　这两天每每一想到此节沈静宜胸口不自禁的就是一阵闷痛，现在再耳听得苏辰夜好声好气的话语心下更觉恻然，于是先前的愤慨火光忽而都化成春水向东流，竟连说话的气力似乎也都被抽干了。
　　“这话你都是听谁说的？再说你看我有一点儿那方面得意思吗？”眼见着坐在对面的孩子神色由愤然转为哀戚，而且话说到后来竟是连眼圈儿都红了，苏辰夜心中霎时间跟打翻了五味瓶似也，一时间心焦、心疼、心酸齐齐涌上。顾不得去想沈静宜为什么对这桩事反应这么大，苏辰夜只急忙忙挨到他身边一味的耐心安抚。
　　“哼。”既然你没那个意思，那你干嘛还去管人家的闲事？分明就是---苏辰夜的话一出口，沈静宜迅即就在心中恨恨的反驳，却是怎么都说不出口。非但说不出口，甚而还在心中拼命否认，叶非怎么会对香扇有意思，叶非才不会娶香扇那个丑女人呢！心里虽然惶急，沈静宜嘴巴上却是不肯示弱，重重的冷哼一声。
　　“哼什么哼，看看，鼻子都歪了”，望着沈静宜巴掌大的小脸上横眉竖目的泼辣神气，苏辰夜就忍不住手痒的刮刮他鼻子，“好不容易才找到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光只咱俩的生计都已经累得要死要活了，我又哪儿还有那闲工夫去讨什么老婆？”
　　“再说你看我现在这幅落魄潦倒的穷困模样，又有哪个女子肯跟啊？”为了让沈静宜放心，苏辰夜接着又补上一句。
　　苏辰夜这些话倒也不错，可并不是全部。只有他自己知道，最重要的还是因为那个人，那个逼迫他搜捕他让他沦落如斯的人——虽然事情已经过了很久，可就算是现在回想起来，那人对自己的那份狂热与执着也还是让苏辰夜感到害怕；而那般天罗地网的费心捕捉又让苏辰夜躲避不及，逃的心力交瘁好不狼狈，所以对现在的苏辰夜来说，能这样平平淡淡安安稳稳的守着沈静宜过下去就好。情感太耗心神，他敬谢不敏。
　　说到底，其实苏辰夜拒绝李则安的提拔的原因也就在这里，爬得越高，是非越多，不是有句老话就叫做树大招风吗？
　　而他苏辰夜，只求安稳，足矣。
　　本是江湖上惊采绝艳骨秀风神的无双人物，然现在却只能收拾起自己的样貌、才能、手腕、野心以及曾经所有的所有，守着这一斗室的清贫了此残生，寂寞吗？酸楚吗？真的能心如止水，不会生出一丝的不甘吗？当然此中的心绪转折，外人是无从知晓的。
　　“叶非你别难过，我会好好读书，等我考上状元就换我养你，让你不用再这么累，你说好不好？”不知不觉的陷入沉思之中的苏辰夜并没有发现，沈静宜那轻轻柔柔的笼住自己脖颈的双臂；自然更无从知道，自己的眉毛不知何时已紧紧地拧在了一起。
　　那样心事一腔萦怀抱的模样，让沈静宜看了，便忍不住跟着心痛，所以才用了那样笨拙的方式，想要带给他一点安慰。
　　被沈静宜的话音惊破迷障，苏辰夜茫茫然，我难过了吗？
　　或许吧。
　　然还不及苏辰夜多想，沈静宜的下一句话就又已经传到了耳边。
　　“那个，你是不是还真的担心自己娶不上娘子？你放心，你要真娶不上的话，那我就勉为其难的嫁给你，这样总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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