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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问一别安好（二）
——之 真意委蛇怎辨清
孔甲解下她的白狐鹤氅，离得近了，便觉她唇上的温度，几乎贴熨在鼻尖。闻得她温热的呼吸里，尽是浓浓的酒气，一抬眼，正对上孔权书的目光，低声问他：“他怎么了？”话里微微湿热的气息，吹拂过他面上最纤小的绒毛。孔甲一怔，既而明白过来“他”是谁，便低声答：“早上在菊园那边昏过去，下晌才醒。”又将经过、以及今日府里其他事宜，略择其要回禀。孔权书一一听着，却忽然问：“他没有吃饭？”孔甲蓦的想起，竟犯了这样大的疏忽，正要答话，却见孔权书挥手，意思便是叫大家散了。
孔甲引着幺儿们出屋，回头见知更还立在初秋身侧，暗拉他一把。知更才明白过来，跟了出去，进入院里，却不知该往哪屋去，忽然有人往他手里塞了样事物，竟是馥草，对他道：“送你瓶药膏，拿去擦脸用吧，我回前院了。”知更还要推辞，馥草已被好些男孩子唤了去，一起说说笑笑的离开了。知更摊开手，却唬了一跳，竟像是传言中波斯国的水晶瓶，盛着一汪水腻的红胭脂，打开来闻，清新的蔷薇香气里，只似乎有极淡的药味。
正房，西次间。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大红帐幔尚未撤去，映着漫屋朦胧的烛火，掠影流光，依稀如昨。初秋只是怔然，那烛晕是极暖的颜色，映着她目光温和：“坐吧，一起吃点宵夜。”初秋微一迟疑，目光相接，她只凝望着他，静静的等。
初秋终于在她对面坐下来，桌上小米粥腾着香热，他神思恍惚，只下意识的摩挲着青花瓷碗细致、温热的边缘。孔权书却先擎起酒壶，斟上一杯，望着他，正经托起酒杯，衣袖拂着腕骨，却是说不出的好看：“我自罚一杯，为昨夜轻怠赔罪。”一饮而尽。却又替他手边的杯子斟满，再为自己满上，举杯：“合卺酒，倾醇酎，鬓丝双结凭谁手——抱歉昨夜不曾共饮，今晚我先干为敬。”再饮而尽，反杯示意，滴酒不剩。
初秋原本心绪慌乱如麻，听她这一番话，却像是利刃将心口生生劈开，斩落一地乱麻，却露出更多头绪，教人不知是诧是惊，是喜是哀，只在心口余下刀锋划过处，尖锐的刺痛。她目光凝视，等他端起酒杯，那眉宇间依稀清稚，便像小小的青竹，已破土而出，终有挺拔俊秀的一日。他却竟将这折辱了。慢慢拿起酒杯，一汪清冽在手里荡漾得厉害，学着她的样子，一口吞下去，热辣辣的呛在喉间，却勉强忍住，不教自己咳出来，只憋得腮上绯红。
不料他吃得这样猛，孔权书微微一怔，浮起笑意：“你不会吃酒，该小口抿才是。”初秋也觉着失态，便要用手背拭唇角，对面她却递过桌角碟里的巾帕。看着他渐渐缓过气来，孔权书方微笑道：“酒量是练出来的，我会喝茶的时候就偷酒喝，日子久了，喝这橘酒跟白水一样，还觉得不够劲。凡新鲜事物，总要慢慢适应，吃酒如此，做人亦如此。就好比我们孔家，原本极和睦圆融，如今家里突然多了个人，难免棱角磕碰，却终会磨合成一体。”凝视着他：“今早的事我听说了。爹上了年纪，难为你孝顺隐忍。我很庆幸，能娶到你这样的人，一起过生活。”
初秋抬头，看入她温情的眼底，酒气醺上来，冲得鼻梁一酸。孔权书又拿起酒壶来，却只擎着，问：“还能喝吗？”初秋点一点头。她却记起，道：“空腹饮酒伤肝胃，先喝粥暖一暖。”初秋摇一摇头，固执的，只极想听她还有怎样的话。孔权书也不勉强，斟满两杯，举起：“共祝——”却一笑：“齐眉举案俗了些。祝你慢慢练酒量，有朝一日，同我月下对饮三千杯。”
三千杯——那岂不要练一辈子。初秋端杯便要自灌下去，却听她道：“等一等。”他停下，看着她。她只问：“你没有话对我说么？”
初秋觉得自己好像醉了，看烛也朦胧，看帐也朦胧，一桌温馨的清粥小菜，也腾起淡薄的水雾来。拿着杯子，氤氲里看向她的脸庞，心思刹那间百折千迥，却都哽在那里，说不出话来，只半晌，渐渐浮起一个微醺的笑意：“谢谢。”
孔权书旋即笑了，倾身斜过杯盏缘，与他手中的轻轻一碰，划破“叮”一声脆响，寂夜里分明入心。
东院，墙下草径。
院宇深沉，冷月当空，银辉洒不入的墙根下，长草纷乱茂密。不闻蛰蛩低鸣，幽僻里，惟独西风萧瑟，吹得草叶低摆，哗啦啦的轻响。喵。一声凄悠的长唤。“呼”一下，墙头一大团灰影坠落下来，跃入长草丛里。
“雪球？”微微的吃惊，乱草堆里，纤小的身子坐露起来，怀里抱住那不安分的大白猫：“你怎么没在屋里？”脱了外衫子，将它湿漉漉的身子裹起来：“刚洗过澡，外面这样冷，看回头生了病，又要好一阵折腾。”白猫躬身，黑暗里一双碧荧荧的眼睛，紧紧盯在月度银墙头上。雪球，你想去哪？小丙抚摸着白猫。除了东院，外面没有你的家。轻柔、可心的触碰，白猫安静下来，伏身，乖顺的依偎进熟悉的怀抱。雪球，今晚我陪你睡觉。杂草高长，掩埋了肩头，掌心里，柔软温热的猫腰，随呼吸轻轻起伏着。
不远处，正房里的烛光，从那一排纸窗上透出来，融融如春，照着房前抄手回廊下，一溜的青砖皆染上晕黄，连月华也黯然失彩。却突然，那烛光熄了，庭院忽的暗下来。白猫被这光线突变引得躁动起来，猛然拱身竖尾，欲要向变化处奔跃去。小丙忙捉住它：雪球，别去，那里一点也不好玩。白猫喵叫一声，挣扎着，尖细的爪锋按在小臂肌肤上。牢牢的抱它在怀里，冻得蜷起身，下颌抵在猫儿小小的脑袋上。雪球，你怎么还不懂，她们只会逗了你来解闷，并不是真心待你好。喜欢了就抱一抱，不喜欢就甩手丢开，连你的味儿也嫌骚。
院落恢复宁静，四围暗沉沉一片房屋，月色便如水银泻地。白猫竖起双耳，听不到人声响动，终卧下身，乖觉起来。长草几乎埋没这蜷缩的，纤小的身影。雪球，在这只有人的深宅大院里，没有谁会懂你。猫耳尖细柔的绒毛，轻软软拂在面颊上，又暖又痒。小丙心里不知为何酸酸的，忽然怜悯起这只猫来。
正房，西内室。
红纱幔外新挽着流苏，颤垂在床橼的烛盘旁。小香鸭燃起南海沉香，碧烟袅袅袭袭，溶入漫屋的水雾里。热水浸着光洁的身子，仿佛每一个毛孔都舒散开来，惬意的，初秋向后倚在浴桶里。桶壁内支起一个斜坡，如靠枕一般托在腰间，舒服得让人昏昏欲睡。也许是因吃了酒，或者水汽蒸腾，还是什么旁的缘故，他颊上只是酡然发烫。耳畔传来轻轻的撩水声，哗啦——哗啦——。不由回过头，看向几尺外的百鸟朝凤大锦屏。那屏后深黑一片，屋内一点烛火映在绣丝图面上，泛起水波样的光泽。
屏外那半间屋里没有置灯，深处的烛光，从百鸟绣图间隐隐的透出来，才略略瞧得见一些影迹。哗啦——孔甲掬起捧水，洒在浴桶里那人的肩头。桶沿搭了厚软的巾子，孔权书枕伏在上面，脸朝锦屏，闭目养神。服侍沐浴原本是小丙的活计，只每每与孔权书闹了别扭，决意不理她的时候，这任务方落在孔甲身上。又因孔权书习惯临睡前沐浴，便总要先熄了灯，黑暗里酝酿睡意。
十指青葱，不甚熟悉的，抚过女子衤果露的肩背。十来岁的年纪，正青春旺盛，这具身子似乎处处发生着细微的变化。外人只说，这孔家大孩子几天不见又长高了。除非贴着身子细细抚摸，才竟发觉，这质感比上一回紧实了许多。肩头、项背、腰身、腿根……肌肤和着热水的温度，竟仿佛微微灼手。
锦屏对面突然哗啦啦水响，孔甲抬头看去，绣图间深深透出的烛火，在屏上描画的那个模糊的影，从桶里站了起来，寻着什么。孔甲忙道：“巾子在背后桶沿上，少夫人方才靠着的。”那模糊的影似乎怔了怔，回头低看桶沿，表情似乎是笑了笑，拿起雪白的长巾，从伸长的手臂擦起，接着颈、胸、腰。却顿住，蓦然回头，似乎吃惊的看过来——视线透过锦屏，却投错了地方，可又似乎在虚空里就看见什么，本能用长巾将身子裹住，僵立在那里。片刻后，却缓缓的、似乎悠闲的、裹着巾子坐回浴桶里。
孔甲垂眼敛目，挪了挪位置，手上默默动作。小腿，双膝，往上……孔权书身子猛然一震，唬得他忙缩手，心下诧异，却极快明白过来，也微微慌乱不知所措。半晌，只低唤了句：“主子。”孔权书慢慢回过头，带着睡意的眼，看了他一记。却听绣屏对面问：“甲公子，能不能——让知更进来帮一帮我？”声音倒极平和。
知更原本要来服侍沐浴，初秋执意不肯，这才去了次间等候。此时听见里屋说话，忙跑进来，却不妨漆黑一片，脚“咣当”踢在椅子腿上，“哎呀”叫了一声。孔甲便要斥他，却听孔权书道：“点灯。”
点了几根烛，方看清屋里的事物。知更小跑上前，一挑珠帘进来，呀！慌忙闭上眼，可仓促间还是瞧见了，少主子那女人的身体。他只觉脸上霎时滚烫火热，连呼吸也不能顺畅，一颗心怦怦像要跳出胸腔一般。一点一点，别过脸去，低头瞅着脚尖儿，屏息快步走进锦屏内，才微微喘过气来。一抬眼，少夫人安然坐在浴桶里，正看着他笑。
知更越发窘迫，拿了床头的白睡衫过来，忍不住小声道：“少夫人别笑话我了。”“不是笑话你。”初秋伸臂，将他拉至自己与锦屏中间，遮好了，方站起身子，又笑了笑：“我羡慕你呢。小孩子家，是心性最纯正的时候，一点儿杂念也没有。”“也不都见得。”知更等初秋擦干身子，脸又微微一红，道：“我们看见了浓眉毛，宽肩膀的女人，也喜欢的很。少夫人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心里就没个人了？”抖开衣衫，帮他套在身上，却许久不听他搭话，心下忽然一惊，忙抬头：“你，生气了？”
（《孔权书情史实录》：
事件：新婚，正夫人喜被接纳，齐眉举案。
点评：夫人是用来过生活的。谈恋爱？先放一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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