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剑三]

　　一夜无梦，直到天亮。

　　出乎尹聂鸣的意料，贾维德的睡相意外的好，加之床榻够宽，贾维德只是缩在里面的角落，因此两个成年男子睡在一张榻上也不会觉得拥挤。

　　上半夜时尹聂鸣怕贾维德半夜乍起做点什么事来报复自己，略带警惕的倚在床头眯着，没想到贾维德不仅没做什么，睡着了以后就跟昏过去了一样，甚至都没翻身。

　　半梦半醒间，尹聂鸣暗自自嘲，他竟也会有以小人之心揣度人的一天，于是也不再拘谨，就着床榻那剩下的大片地方，大咧咧的躺下睡了过去。

　　暖阳的光从窗斜撒进屋内，尹聂鸣的手指抽搐了几下，旋即随意自然的翻了个身，直面冲着榻里，他猛然想起什么，忽然睁开了眼，但意外的是入眼是空荡荡的榻以及白净的墙壁。

　　尹聂鸣下意识以为贾维德跑路了，“腾”一下坐了起来，刚要抬腿下去，那边却传来熟悉的声音：“哟，可是醒了，你这一觉睡得还真是香啊。”

　　他瞥见那人安然坐在桌前，展开了一张潦草的地图在看，发现他醒了之后还不忘嘲讽一句。

　　尹聂鸣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喃喃了一句：“你没跑啊。”

　　贾维德没听清，从地图里抬起眼看向他反问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尹聂鸣说，“你什么时候醒的？”

　　“早就醒了，顺便去最近的驿站找了份地图。”

　　尹聂鸣看了眼床，他个高腿长，床榻也不长，光是躺下就足以把整张床榻占满，脚快到床尾，贾维德若是起身，那必然无处可去，只能从他身上跨过。

　　尹聂鸣素来以警觉性高自持，现下却是被狠狠打了脸，揉太阳穴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心里直嘀咕：

　　这人是猫成了精吗，怎么这都没动静。

　　“醒了就别杵在床上了，洗漱洗漱下去吃点东西，从我醒了就在窗边盯着了，没见过那两人的身影，但不确定今天会不会有什么动作。”贾维德将地图收好，心里有了点底。

　　两人收拾完毕后，贾维德又换上了那件大袍，将自己隐蔽在宽大的衣下，同尹聂鸣一前一后下了楼。

　　贾维德站在二楼不动声色环顾大厅并没有发现昨天的两个身影后才动身。

　　那店家还是一张不咸不淡的脸，噼里啪啦的打着算盘，贾维德腹诽道这小破客栈平日里没有客人，没有流水，这店家今天就算把算盘珠子打出雷声响，银子也不会从天上掉下来。

　　碍于还饿着肚子，贾维德也不能表现的太明显，收起情绪，好声问店家：“劳烦店家上些朝食。”

　　店家闻声看去，发现是他两人后脸当即就臭下来了，不情不愿从齿间挤出来几个字：

　　“店里不供朝食。”

　　贾维德眼瞅着那边的后厨帘子，气极反笑，“那后厨留着做什么？”

　　“反正不供朝食。”

　　贾维德强迫自己深呼吸，告诫自己不跟店家这种普通百姓一般见识，心中默念三遍明尊护佑，才勉强没发作。

　　尹聂鸣却饶有兴趣的抄起了手看贾维德接下来想怎么办。

　　谁知贾维德咬牙切齿笑着说出一句“店家可真会做生意，客栈定能生意兴隆。”后甩身回了楼上。

　　尹聂鸣瞄了一眼店家，没说什么，也跟着贾维德回了房间。

　　回房后贾维德就把那袍子一把拽下来丢到一旁，气的在屋里绕着桌子疾走三圈。

　　尹聂鸣就那么看着他无能狂怒，觉着有趣，不由得起了调侃之心。

　　“我还以为你这人不会对这种事这么在意呢。”

　　照着尹聂鸣对贾维德的认识来说，接下来贾维德必然会反驳他，自己怎么了又是哪种人。

　　“两码事，感情是经不住践踏的，人这一辈子多短，今日还能在这说话，指不定明天就没了，所以这喜欢来的就格外珍贵”贾维德却一改从前，认认真真说道：“既不知他人苦，又怎能如此糟践别人。”

　　那话明明说的简单轻松，可传到尹聂鸣耳中却揉碎了依然沉重。

　　尹聂鸣呆愣在原地，怔怔地看着他，那个被自己一直认为是轻浮之人的人。

　　两人初见就起了点误会跟争执，不是那么美好，第二眼便在心里头种下了种子，在即将破土发芽时又突然被遏止。

　　贾维德没听到回应，回头发现对方的呆愣，当即反应过来自己应该是说错了话让人误会了，连忙解释道：“我没那意思，你别多想。我这人随心惯了，没那些个世俗的拘束，因此看不惯这种事而已。你大可放心，我不敢对你做什么。”

　　他边解释还边偷偷看了眼尹聂鸣浑身的腱子肉，遥想他勾搭不成反被摁在墙上那日，仿佛就在昨日，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

　　他那点小动作通通入了尹聂鸣的眼，后者本来也没往那里想，听了那番解释反应过来后竟莫名有些不爽。

　　怎么，这人就这么嫌弃他？当初冲着自个往上扑的又是谁。

　　中意是他，不中意也是他。

　　尹聂鸣面无表情冲着贾维德走去，吓得贾维德当即后退一步，“你...你干什么，都说是误会，你也不至于要动手打人吧。”

　　看到这人如此害怕，尹聂鸣居然有种做坏事欺负人的小得意，心里这才舒坦了一些，脸色稍霁。

　　“不吃饭了？”

　　贾维德大喜过望，连连点头说道：“吃吃吃，但是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吃什么？”

　　让他再下去问店家附近哪里有卖吃食，是断然不可能的。

　　于是一刻钟后，两人从客栈屋子的窗边一起挪到了河边。

　　因处在僻静深林而格外安静，五感被极大的放大，贾维德甚至能听到水源处瀑布落下的轰鸣声，混杂着窸窸窣窣的风吹树叶声以及偶尔两声的鸟鸣。

　　他盯着那水，确实挺清的，还能看到几条鱼，但是...

　　“这么大胆，你不怕天一教在源头下毒？”

　　尹聂鸣说：“别说话，看着。”

　　待贾维德安静观察时，果不其然，不知从哪处蹿出只野兔，小心谨慎的观察四周，并没有看到远处躲着的两个庞然大物，蹿到了河边。

　　贾维德两眼登时就亮了，下意识就要掏刀。

　　瞥了尹聂鸣那一眼明显有了变化，仿佛在说：行啊，还挺厉害，守株待兔，今天就要开荤了。

　　刀刚拔出来一半，手腕一紧，身旁的人借着一股巧劲将刀又稳稳推了回去。

　　贾维德一头雾水，“你什么意思？”

　　“你怎么就知道它没中毒？”

　　“它能中毒吗？我看它还好好的，跟普通野兔并没有什么区别。”贾维德反驳，可再偏头去看的时候，他的荤早跑没影了。

　　到手的鸭子飞了，任谁遇见这事都不会太开心。

　　“刀给我。”

　　尹聂鸣懒得跟他废话，伸出手来。棍带着不方便容易暴露，习的又多是拳法，因此他这次出来没带青玉棍，藏在客栈的房间里。

　　看贾维德没动，他干脆自己上手抽出弯刀，手起刀落削下一块硬木劈下两刀划出十字，用布条熟练的绑在长树枝上做成简易鱼叉，动作极其流畅，没有丝毫停顿。

　　尹聂鸣撩起裤腿，踢了鞋便下了河，静静杵在浅河中央。

　　日头已然升起，大片大片的光洒在尹聂鸣宽厚的后背上，给他蒙上了一层柔和。

　　尹聂鸣突然发力，高举的鱼叉猛的往下刺去，只眨眼间，又拉出水面，挣扎的鱼在叉上死命的扑腾挣扎，出水时连带划出一股水流，尽数扑在尹聂鸣的身躯上。

　　待贾维德反应过来后，尹聂鸣已经拿着叉从河边走了回来。

　　“动物不确定中没中毒，但能喝这里的水证明这水应该没毒，更何况客栈也在开在附近，还有你这刀有点钝了。”

　　尹聂鸣不是没用过弯刀，贾维德的刀相较于以前接触过的都略钝一些，“回去找个师傅给刀磨锋利点。”

　　贾维德一时不知该接哪个话，听到尹聂鸣最后一句时开口说：“不用，反正我也用不到那么快的刀。”

　　尹聂鸣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贾维德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随便你怎么想，反正对我来说保命要紧，刀再快也没用...”

　　话未说完就被打断，“拿着。”

　　余光中面前有什么东西被抛了过来，他下意识就去接，落到手里的并非熟悉的弯刀，而是轻便的鱼叉，他有些不可置信，“我去？”

　　尹聂鸣已经把鱼串到了先前准备好的树枝中，“怎么，你不吃了？”尾音略微上翘，表明其心情略好。

　　贾维德明白了，脸色有些难看。

　　他就知道，这人不会这么好心！

　　求人不如求己，贾维德拿着鱼叉就下了河。

　　尹聂鸣在那边生好了火，鱼都架在火堆上了，一偏头，贾维德还杵在河中央像个石雕。

　　得逞的尹聂鸣心情大好，自己也没发现竟然会这么喜欢捉弄这人，无比幼稚。

　　“看见鱼了往下面叉，不过也别太往下，别叉到自个脚了！”

　　尹聂鸣呼道。

　　“知道了！”

　　他干脆瞅着河中间的贾维德了，手随意搭在屈着的膝上，看着那个身影几番下手，逐渐熟练，他本来以为贾维德不会下去亲自动手。

　　还挺有脾气的。

　　“看！”那身影忽而高喝，脸上有些许欣喜，举起鱼叉，叉上扑腾着鱼。

　　他有些意外的挑眉，目视贾维德一手提着鱼叉一手提着鞋走向自己，鎏金衣饰在走动中闪烁着，衬着裸露的脚踝纤细又白净。

　　尹聂鸣这才注意到，贾维德比他平常见过的明教男弟子都白一些，高挑单薄一点。

　　“看着我干嘛，不相信？”贾维德突然的话音及时制止住了尹聂鸣的观察。

　　尹聂鸣微颦眉，看到火堆上的鱼已经烤好，拿过贾维德手中的鱼，把烤好的丢给他。

　　鱼烤的正好，外表酥脆些，但鱼肉鲜香质嫩。

　　“没想到你还有这绝活呢。”贾维德说完这话就想起来尹聂鸣乃君山弟子，山水环绕之地，会叉鱼烤鱼有什么大不了。

　　“君山的鱼比这好吃太多。”另一条也烤好，尹聂鸣吃下一口后产生本能的抗拒，但现下没有别的选择，也只能勉强吃下去。

　　贾维德吃的快，也收拾妥当了，坐在一边等尹聂鸣，“这么看来叉鱼也没那么难啊，我还以为有多麻烦呢。”

　　“你学的倒是挺快，也没那么没用。”

　　尹聂鸣虽不喜贾维德有些做法，但也不是吝啬夸赞的人，眼擦的雪亮。

　　“怎么说我也是明教...”

　　话音戛然而止，尹聂鸣下意识感觉贾维德接下来的话会解开他某些奇怪的疑惑，但却没了下文。

　　他意识到自己看贾维德的感觉为什么奇怪了，这人就像层层笼罩的迷雾，乍一看毫无毛病，但仔细一思量，却充斥着不起眼的违和感。

　　“什么？”

　　尹聂鸣想让他继续说下去，但贾维德突然踩灭火堆，表情凝重起来，压低了声音说道：“别说话。”

　　尹聂鸣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远远三个人正冲这边走来，提起贾维德的衣领轻功一踏，稳稳站在一处粗壮的树枝上。

　　好在那三人并没有走近，在不远处停了下来。

　　待仔细看去，那三人赫然是客栈店家跟昨日的两人！

　　尹聂鸣跟贾维德二人一眨不眨盯着三人，隔着远了听不到说什么，但能看到那三人似乎是在激烈的争论，蓑衣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那两人跟自己毫无关系。

　　罢辽，店家拂袖而去，那中原人立在原地寻思了一会儿，也离去了。

　　留下的蓑衣人反应极慢，走起路来又僵硬，前面的人走去十多米了才刚转身。

　　那中原人像是有些烦躁，只得又折回去。

　　贾维德本以为他想要跟蓑衣人说什么，但下一秒钟，瞳孔剧缩整个人都僵硬起来了。

　　尹聂鸣注意到他的反常，在他耳边小声问：“怎么了？”

　　他眼力好，此时清清楚楚看到那中原人分明不是折回去跟蓑衣人说什么，而是从怀中摸出了什么东西给蓑衣人喂下了！

　　肉眼可见，那蓑衣人只停顿了几秒钟，一呼一吸之间，行动自如竟如常人！

　　贾维德看的手都有点抖了，他偏过头去望着尹聂鸣，缓缓开口说：“那穿蓑衣的，好像是个毒尸。”

　　尹聂鸣闻言当即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迅速回头，看到跟中原人并肩行走的蓑衣人，也震惊了。

　　毒尸随着毒尸化加剧，行动会愈发缓慢，逐渐脱离人，可若蓑衣人真是毒尸，为何行动不见缓慢反而更加灵巧？

　　就好像...

　　减轻了毒尸化一样。

　　饶是见过许多毒尸的尹聂鸣，也不由得被自己这个想法惊到了，从前便听闻天一教有一种密法可以逆毒尸化，他对此一直都是嗤之以鼻。

　　连带着那些前仆后继想要探究此密法以救世人的人，他都不愿为伍。

　　不成人了便是不成人了，为什么还要牺牲那么多活的人，去寻个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可现在，他动摇了。

　　“先回去，想想之后怎么办，不能这么轻易的放他们走了。”尹聂鸣冷静自持，迅速回到状态，他说完这话便冲着来时的方向准备回客栈。

　　但身旁的人迟迟没跟上来，让他抽出心神去看究竟发生什么了。

　　贾维德站在那里看了一眼冷下的还未吃完的烤鱼，发现尹聂鸣正在看着自己，抬腿跟了上去，“不吃完吗？”

　　尹聂鸣觉得自己最近可能是得病了，心情忽起忽落的。

　　“那破鱼有什么好吃的，不吃也罢，以后有机会让你开开眼界，见识见识什么叫君山的鱼。”

　　他看见贾维德的眼忽而亮了起来，向着自己走来的步子也加快了些许。

　　当天夜里他就做了梦，梦见从前养的那只小猫回来了，摇着尾巴冲自个撒娇，他无奈，摸摸花猫的头，起身去给猫儿抓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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