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高跷

　　会客室内，迪伦背对着僵坐在沙发中的瑞恩，彼此脸上都没有表情。

　　门外的响动逐渐平息，那个每天抱着高跷来找瑞恩的小子估计已经离开了。

　　迪伦坐进窗边的小桌，这个高大的男人笔挺地坐在铺着刺绣桌布的可爱小几前，竟丝毫不显局促。
　　小几上的长颈酒瓶里剩余着一点酒液，在窗边的光线下流动着玫瑰色的波光，迪伦斟了些许到酒杯里，转动杯子，眼神在澄清的酒液中浮沉。

　　“你……你小心点。”瑞恩紧张地盯着迪伦手中的酒杯，神色关切。
　　“好。”迪伦放下酒杯，推远了它，他冷冷地嘲讽一笑，“毕竟如果我喝了是真的会死。”

　　瑞恩苍白的肩膀颤抖了一下，垂下眼睛，眸色昏沉。

　　今早她本来已经准备好，在会客室里等着小杜桑，没想到在等待的时候她饮下这杯酒，腹部开始绞痛。于是她尽力平静，遣散侍女叫来迪伦，跟他说了自己的不适。

　　“好些了吗？”迪伦望向她，面无表情，却隐隐从平静下透出蛰藏的汹涌。
　　“好多了，不是很痛了。”

　　迪伦点点头，继续凝视着酒杯，过了一会，他站起身，走到瑞恩面前，打量：“你的脸色还是不好看……有胭脂吗？”
　　“这里没有。”瑞恩干脆掐了掐自己的脸颊，“这样好些了吗？”
　　“嗯，可以了，我们去花园转转。”
　　“那酒……”
　　“没关系的，就放这，假装我们没发现。”迪伦牵起瑞恩，“开心点，让大家觉得你现在状态好极了。”

　　瑞恩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挽着迪伦的手臂走出房间，脸上充盈着平日里的天真与甜蜜。

　　一路遇到许多人，他们偷偷打量瑞恩的神态，然后彼此交换眼神。
　　瑞恩保持着微笑，对他们一一颔首，余光却一直瞟着身边的男人，几次她都想伸手抚平他耳边微翘的黑发。

　　其实对于这杯毒酒，瑞恩并没有多么惊讶，这源于这些天她脑海中逐步生长的过往，加上迪伦的解释，让她触及到这个世界阴影的轮廓。

　　迪伦告诉了她现在的处境，瑞恩知道了自己为何失忆，两年前发生了什么，知道了贵族和教会的盘算，也知道了双失效期。
　　所以她明白，这杯毒酒只是开始，之后会出现更多的试探，来观察血缘守护魔法失效的程度，她也明白迪伦让她表现得开心点的良苦用心——他想让那些观察的人误以为时机未到，她依旧不会被毒药伤害。

　　正想着，到了花园，新鲜空气一吹，瑞恩舒服了许多，问迪伦：“我们去哪？”
　　“去划船。有事要单独跟你说。”

　　瓦特农宫是前朝修建在半山腰上的一座行宫，鸢尾家族成为王族之后，将原本的行宫花园扩建，把一片湖纳入了花园的范围，据说名叫叁牧。
　　今天天气很好，叁牧湖像是一颗镶嵌在花丛和绿地中的欧泊，碧绿的湖面做底，在阳光下粼粼地闪着金色和粉色，靠近岸边，能看到湖水里摇曳着树枝的倒影。

　　船坞的看守人调出船只，请瑞恩和迪伦乘坐，迪伦谢绝了他，自己拿过船桨，扶着瑞恩上船。
　　瑞恩也不在意会弄脏衣服，什么都不垫，直接坐在船上。迪伦松开系绳，伸出船桨，在岸上一点，船只荡漾开微波，慢悠悠地驶向湖心。

　　寂静的微风中，瑞恩愉快地眯起眼睛，阳光烤得全身暖烘烘的，她脸上的笑容越发真切起来。

　　迪伦见离岸边够远了，放下船桨，坐在瑞恩对面，想了想，开口：“这些天都太匆忙了，没来得及问，没什么不舒服的吧？”
　　“每次刚起床的时候，会很晕……”

　　瑞恩回想起这两周来，每天她都会做噩梦。
　　刚开始几天的梦里潮湿粘腻，像是穿行在未名的深邃长巷，双脚鲜血淋漓还必须不停地前进，身侧都是充斥着铁锈味的监牢，野兽和灵怪在栏杆后嚎叫，缝隙中伸出一只只缠紧裹尸布的手。

　　有孩子的手，小小的指甲一片片剥落，有女人的手，厚厚的香粉混杂着腐臭，有男人的手，青绿的尸斑斑驳在凹凸不平的皮肤上。

　　它们痉挛着抓握，直冲瑞恩，带着致命的熟悉感。

　　她认识它们。

　　迪伦向瑞恩解释，这都是关于洼牢的记忆，可能是那里过于阴暗，使得瑞恩最先记起这些。
　　后来几天，瑞恩有时会梦到金碧辉煌的宫殿，自己的脚下匍匐着无数的臣民，有时会梦到几个衣着华贵的男人，他们激烈地争吵，迪伦说这些是她以前在皇宫统治时的记忆。

　　“那白天呢？起床以后怎么样？”迪伦关切地问。
　　“白天……”瑞恩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白天没有不舒服。”

　　确实没有身体上的不适。

　　但是伴随着净化魔法失效，记忆的恢复速度快得惊人。那个旧日的异端女王在瑞恩的梦境里来势汹汹地生长复活，瑞恩需要花费越来越长的时间用于沉思，有时是暗中梳理着大脑，更多时候是在发呆。

　　白天，她常常坐在台阶上，坐在玫瑰窗前，托着腮，散着发，望向天际。流云和春光在她无波的黑眸底浮动，这时候侍女们总是悄然地消失无影，连教士和士兵们都远远地绕开。

　　瑞恩清楚，他们多么地想问自己——“有没有什么瞬间会感到莫名的焦躁？”“对于不顺眼的人有什么冲动？”
　　他们好奇，但不想听到答案，因为他们早已在心中替她回答了。

　　偌大的瓦特农宫里，只有迪伦不会尽可能地绕着她走，他不关心她会不会觉醒什么性格，他只关心她过得开不开心，睡得舒不舒服，并在她发呆的时候陪着她，坐在她身边。

　　哦，还有那个叫小杜桑的小子，他也不关心。

　　真是个孩子。

　　见瑞恩不愿意多说，迪伦打破了沉默：“今天的梦怎么样？”

　　两周以来，迪伦每天早晨都会来她的卧室，第一时间询问梦境，而今天因为迪伦手里的公务稍微耽搁了一会，在卧室没问，没想到又遇到了毒酒这档子事，一直拖到现在才来得及询问。
　　于是瑞恩例行公事般地乖巧汇报：“我趴在一个女人面前，她像山一样高，所以我只能看清她裙边的褶皱，是李子紫的，镶满了蕾丝……我身上很痛，鼻子很酸，地板是光滑得像镜子的大理石，非常华贵，空气里有一股香味，是那种陈腐浓烈的香料味。有人在踢我？我只敢低着头，不太确定，听见了笑声……那人踢了很久很久，停下来的时候，我放下护住头的手，然后，我看见……我的手上都是鲜血。”

　　很罕见的，这个并不复杂的梦境使迪伦十分惊诧，他目光如炬，眼神晦暗不明。

　　这眼神让瑞恩瞬间警觉：“那个女人是谁？你知道吗？”
　　“不确定。”迪伦皱紧眉头，暗叹瑞恩的反应越来越灵敏，“但我想，符合这种形象的描述的，很可能是……可能是……玛丽安王后。”

　　极少见的迟疑。

　　在今天的梦之前，双失效期里瑞恩恢复的所有记忆，都是迪伦所知晓的，不过更具主观性，丰富了很多细节，涉及些许秘辛。比如关于洼牢的黑暗记录，关于花纹战争发起时的暗流涌动，各种利益关系的权衡等等。
　　但今天，她竟然开始回想起如此私人的内容。

　　而有意思的是，在瑞恩的记忆中，玛丽安王后没有传遍帝国的那般温善慈祥，反而近乎鬼怪。

　　再加上今早瑞恩被毒药伤害到了，虽然只是腹痛片刻，但也无疑意味着——生命守护的失效，记忆封存的失效，都迎来了某些重大的转折。

　　帝国的转盘陡然加速。

　　不过幸好，自己早已有了对策。

　　迪伦正想着，看见岸边出现了几个小黑点，他仔细地辨认了一下，对瑞恩说：“是你的侍女，回去吧，我们最好别单独待太久。”
　　瑞恩还在消化关于玛丽安王后的猜测，微微低头思忖，面色沉静。她听到迪伦的提醒，脸上忽然亮起一个笑容，对着岸上的侍女活泼地喊着：“是在找我吗？来啦！”

　　迪伦正划动船桨向船坞驶去，看到瑞恩的笑容，绿瞳微暗。

　　眼前的女孩机敏，沉着，那个十八岁前瑞恩的气息，肉眼可见地融化进现在瑞恩的灵魂里。
　　他不可避免地想到一次会面时，德鲁埃侯爵和主教信誓旦旦的言语——“异端女王恢复记忆之后，自然会重新变成那个邪恶残忍的暴君，我们要将巴别的祸患掐死在摇篮中，这不是对忠诚的背叛，恰恰是对巴别至高的效忠！”

　　到了岸，瑞恩自己跳下船，和侍女轻快地说着要回卧室，迪伦跟在她们身后，回去的一路上，望着瑞恩的背影。
　　这些天，随着记忆的苏醒，瑞恩确实严肃了起来，越来越锐利，越来越深沉，有几分端庄矜贵的味道了。

　　但同时，她肩胛单薄，连裙子上的泡泡袖都撑不起来，红色的脑袋毛茸茸的，随着她走路的步伐微微颤动。

　　邪恶。

　　残忍。

　　异端。

　　会吗？

　　张牙舞爪的各路声音絮絮环绕，试图动摇男人的意念。

　　可惜，迪伦不关心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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