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送你

　　第八章

　　早已将成绩单翻来覆去看过好几遍的学委在众星捧月中，将那两张薄薄的A4纸贴在后黑板上。

　　并尽职尽责地提醒同学对一下成绩。

　　众人一哄而上，先在成绩单上找寻自己的名字，然后扫视相熟同学的成绩，最后对着成绩单品头论足。

　　后黑板前人头攒动，吵吵嚷嚷半个大课间才逐渐散去，一场热闹步入尾声。

　　陈漪下课铃响仍稳坐不动，只是心不在焉地写着作业，不时扭头往后看。

　　直到成绩单前再无一人，陈漪才迈着沉重的步伐，带着狂躁的心跳，一步一步走到后黑板前。

　　她深吸一口气，开始找自己的名字。

　　视线先是放在第一张成绩单上，第一个跃入眼帘的名字就是许丞。

　　陈漪盯着那两个熟悉的汉字和后面一连串分数，目光一动不动。

　　许久，她移开视线，直接看第二张成绩单。

　　从后往前数。

　　数到第九个，恰是她的名字。

　　陈漪。

　　全班倒数第九，正数第四十八名，年级第八百八十八名。

　　好发。

　　发傻的发。

　　陈漪整个愣住——

　　哪怕已经做好吊车尾的准备，心里还是存有一丝侥幸。

　　也许，没那么差。

　　毕竟她在初中向来都是全级前十，甚至在确定要考正丰后，整个初三都没掉出过全级前五。

　　但此时，最后一丝侥幸也被抹杀。

　　陈漪被打击得体无完肤，毫无信心，陷入深深的沮丧中。

　　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当年一心要考正丰是正确的吗？

　　值得吗？

　　***

　　“我才注意到许神的级排是第二，谁第一呀？”

　　“薛霸吗？”

　　“不用猜了，就是薛霸。我刚问完十班的同学，薛霸全级第一，比许神高三分。”

　　“恰好高三分？”

　　“哈哈哈哈哈，是为了报中考的三分之仇吗？”

　　“神仙打架！”

　　“我等不配！”

　　几个同学路过成绩单前，随口几句议论，让陈漪怔愣的目光重新聚焦。

　　她的视线再次投到许丞的名字上。

　　许丞每一科的分数都很漂亮。

　　数学、物理、生物和地理这四科分数后面还分别跟着一个数字一，代表单科第一。

　　但年级排名那一格却是个数字二，代表年级第二。

　　据说第二名总是最意难平的。

　　许丞会在意成绩吗？

　　会因为差三分而沮丧懊恼吗？

　　陈漪转身看向许丞的位置。

　　他去上生竞课了，座位上早已没有他的身影，只有桌面上凌乱扔着的书和笔。

　　最近在教室里能看到他的机会越来越少。

　　陈漪本以为考到正丰，和他一个学校，还幸运的分到一个班级，应能有所交集。

　　但实际上，两份成绩单，二分之一的概率出现在同一张上。

　　但他们，恰恰是另一个二分之一。

　　空荡荡的桌椅分明无人落座，但陈漪好似看到许丞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听课的样子。

　　他会随意地抬手，指出数学老师板书的错误之处，再提出一种更简便的解法。

　　张扬恣意，无比耀眼。

　　陈漪又体会到被灼伤的感觉。

　　她低头转身，甚至避开成绩单上许丞的名字，直接往下看。

　　宁芯不愧是中考区状元，班里排第九；陆越也很厉害，第十一；曲晚十五，她果真偏科严重，物理化学不及格，但历史英语都是单科状元。

　　陈漪又看看其他室友的，毫不意外地发现自己全寝最差。

　　心情又一次落回谷底。

　　陈漪失望到怀疑自己。

　　她和大家一样，每天听课，背书，写作业，自习......

　　好似没什么不同。

　　但她考得这么差，难不成是因为——

　　她笨？

　　还是她上课偶尔走神？

　　又或是她周末作业草草完成？

　　陈漪一直在自我批判中纠结懊恼，还不等她喘口气，周三晚上，又得知周六要开家长会。

　　在寝室突闻此噩耗，陈漪直愣愣地将脑袋砸到桌子上，好似这样就不用面对父母的责问。

　　“开家长会说不定能见到许神的妈妈。”一个来自附中的室友叹道：“初中家长会我就见过，特别漂亮。”

　　“我也见过。”另一来自附中的室友附和：“是温柔优雅的大美人，见之难忘。”

　　陈漪闻言瞬间从桌上弹起。

　　在意一个人就是这样，能被他的任何事牵动心神。

　　他引发的心绪波动，优先级永远在自己原本的情绪之上。

　　陈漪似乎瞬间忘记家长会即将带来的狂风暴雨，她的脑海里只剩运动会时曲晚问的那两个问题。

　　“许......”陈漪收住到嘴边的话，只问：“好似听说他妈妈是医生？”

　　“对，是舟大附属医院的医生，也是舟大医学院的教授。我有一朋友的哥哥还是许神妈妈的学生。”

　　舟大，新舟大学，以所在城市的名字命名。而新舟市是Z省的省会。

　　陈漪的父母都毕业于新舟大学。

　　新舟大学医学院，是舟大的王牌学院，在全国也排得上号。

　　舟大医学院在舟大新校区，和正丰相距不远，附属医院亦是。

　　宁芯拉开柜门，躲在衣柜里玩手机，随口说道：“怪不得他成绩那么牛，原来有个教授妈妈。”

　　“不仅有个教授妈妈，听说他爸爸也很厉害，是航空公司的董事。”

　　“啊？这我倒不知道！怪不得他们都说许神的球鞋全是限量的。”

　　这让陈漪突然想起许丞往饭卡里一充五位数的事，小声道：“真家里有矿啊。”

　　“不，是有飞机。”从外面进来的寝室长打趣道。

　　她接着又说：“许神的爷爷奶奶、外祖父外祖母也都是拥有百度百科的人物。那个年代的高知分子，可以想像是何出身。”

　　“许神嘛，就是传说中出生就在山巅的天之骄子。家世背景强，长相气质佳，能力出众，性格还好，人缘也没得说。”

　　寝室长最后总结道：“总之，要什么都得偿所愿，做什么都游刃有余。”

　　“那他的人生真无趣。”宁芯吐槽一句。

　　寝室长哀嚎一声：“神啊，求你也赐我这么朴实无华的无趣人生吧！”

　　“我也要！”

　　“加一！”

　　室友们纷纷在许丞身上挑选自己下辈子的人生素材，开启做梦模式。

　　陈漪却分外清醒地意识到：她和许丞，确实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生在山巅，山川云海于他而言，都是风景。

　　而陈漪，是赶路人。山要登，川要过，雨要淋。

　　山川云海，亦是艰难险阻。

　　他们对这世界的着眼点，从来都不同。

　　陈漪又想到那份成绩单，又想到她问自己的那句值不值？

　　她好似无法回答。

　　但遇见许丞的那个冬日，永远是她的珍贵记忆。

　　她永远庆幸。

　　庆幸遇见。

　　***

　　周六第二节课是家长会。

　　陈漪正在收拾带回家的作业，曲晚的妈妈来到座位上。

　　曲晚和她妈妈从长相到气质都很像，身材高挑，皮肤白皙，眉宇间带着冷傲。

　　“阿姨好。”陈漪轻声问好。

　　曲晚的妈妈点点头。

　　陈漪见曲晚已经在给她妈妈翻看月考卷子，便不再多言，继续对照作业整理书包。

　　没一会儿，付茹和陈宏也进班找到陈漪。

　　曲晚也和陈漪的父母打招呼，还介绍了她妈妈。

　　家长们都久经沙场，惯会寒暄，哪怕是第一次见面，你来我往，也能聊上几句。

　　陈漪背上书包安静地站在一旁。等他们聊完，才跟着付茹往教室外走。

　　陈宏和付茹进教室前已经去找班主任详细聊过陈漪的成绩。剩下的家长会由陈宏去听。

　　付茹工作忙，要不定时的接打电话，回消息。

　　她和陈漪一起去她宿舍等陈宏。

　　“看看你同桌，人家一见我们来就大大方方的打招呼，你和她妈妈打招呼了吗？”

　　陈漪小声说：“打了的。”

　　但付茹没听见，仍自顾自地说：“就你那闷葫芦性子，说好听点叫内向，不好听的那叫没眼色没礼貌没情商......”

　　一路都是家长同学，付茹却说得毫不顾忌。

　　陈漪耷拉着脑袋躲避旁人的目光，直到听到许丞的声音才忽得抬起头来。

　　他刚刚踏入教学楼，身旁是他妈妈。

　　长发绾起，穿一条白色法式连衣裙，裸色高跟鞋，精致漂亮。

　　她气质优雅，笑容温柔，和陈漪在那个冬日匆匆瞥过的身影渐渐重叠。

　　但现今又加上医生的职业光环，更添一分知性和干练。

　　付茹仍在滔滔不绝地数落陈漪。

　　“妈妈。”陈漪突然出声打断：“从这边走，这边近。”

　　她拉上付茹调转路线，改走侧边的小门，断绝了和许丞以及他妈妈迎面相撞的可能。

　　这是第一次，许丞迎面走来，而她转身避让。

　　哪怕只是一秒，她也不想那些数落的话被许丞听到。

　　少女的自尊心对上在意的人，总是特别强。

　　希望自己完美无缺。

　　哪怕在意的人，并不在意。

　　***

　　陈漪被付茹一路从教室数落到寝室。

　　进寝室后，付茹扫一眼她的桌子，继续数落——

　　“书不会好好放？上面有书柜非要扔到桌子上？牛奶怎么不喝？非放到过期？还有你那衣服，不能挂好？抽屉......”

　　直到付茹的手机响起，她才急忙忙地出去接电话。

　　陈漪也终于长舒一口气，放松地坐到椅子上。

　　宁芯是唯一在寝室的室友，刚刚听了全程。

　　见陈漪的妈妈出去，她才从自己的位置上探出头，小心且疑惑地问：“我怎么觉得......你和你妈妈......不太熟？”

　　原本心情低落的陈漪听到这话，难得地轻笑一声。

　　不太熟？哪对母女会不熟呢？

　　这似乎是个非常荒诞的形容词，但对于她和付茹，却再合适不过。

　　“我们确实不太熟。”

　　陈漪第一次和同学说起这段往事：“我出生后不久我妈妈就来新舟工作。我爸爸当时也在新舟下属的其他市县工作。于是我就留在乡下老家，由奶奶带大，一年只能见他们三两次。”

　　“八岁时，我奶奶去世。当时，我爸爸妈妈都在新舟扎根，买了房子，但还没装修，他们工作也很忙，没法照顾我。我就又在几个亲戚家轮流住了两年。”

　　“到五年级，房子装好了，我爸爸的工作也相对清闲，才把我接到新舟和他们一起生活。”

　　陈漪一直记得那天，是个夏日雨季。

　　在亲戚家漂流两年，她原本特别期待到自己家和爸爸妈妈一起生活。

　　当陈宏带着她拉开家门的那一刻，陈漪看到的是亮得能反光的地板，但听到的，却是付茹的尖声训斥——

　　“别踩进来，赶紧把你脚上那双鞋扔掉，恶心死了。”

　　陈漪是在那一刻才理解了窘迫这个词，在自己妈妈面前窘迫。

　　她的脚不自觉地并在一起，她很想解释。

　　那双鞋虽不是新鞋，但也是她前两天才刷过晒过的，今天刚换上，只是因为下雨，沾了些泥水。

　　但看着付茹冷厉的表情，想起她口中的“恶心”，陈漪仿佛被掐住喉咙，一个字都说不出。

　　后来，她的窘迫和无言好像就成了习惯。

　　付茹嫌她说话有口音，嫌她穿得土里土气，嫌她畏畏缩缩时，她只会窘迫和无言。

　　才开始，陈宏还会在付茹训她时替她辩解几句，但每次付茹来一句“都是你妈教的”，他就彻底偃旗息鼓。

　　“从五年级到现在高一，和他们朝夕相处的时间不过五年。特别是我妈妈，她很忙，长时间相处的机会很少。”

　　“所以你说的很对，我们确实不太熟。”

　　陈漪释然一笑，宁芯看得却有点心疼。

　　她终于知道陈漪为什么这么内向少言，还不爱笑。

　　有寄人篱下的经历，又有一个这么强势的母亲，很难长成个开朗性子。

　　宁芯拉着椅子和陈漪面对面坐，安慰她：“人和人相处是靠缘分的。血缘是缘分的一种，但有血缘不代表有相处的缘分，不要太苛责自己。”

　　宁芯双手捧着陈漪的脸，笑道：“我就觉得我和你特别有缘分，我们俩天下第一好。”

　　陈漪脸上绽开笑容，“对，我们俩天下第一好。”

　　她俯身向前抱住宁芯，认真道：“谢谢你。”

　　“不客气。”宁芯答得轻快。

　　两人头挨头，不约而同的笑出声。

　　一滴泪从陈漪漂亮的丹凤眼里落下。

　　炽热的。

　　也是释怀的。

　　***

　　回程的路上，陈宏和付茹一直在说陈漪的成绩。

　　宗旨就是，不行，得补。

　　陈漪接受了她和父母没有相处缘分这一事实。

　　可能是因为他们第一次做父母，也可能是性格使然。

　　总之，不论如何，她决定不再期待，不再苛求。

　　陈漪只想认认真真做好自己。

　　成绩，是一定要提升的。

　　于是她欣然接受了付茹帮她报的数学辅导班，从此本就不长的周末又分出去半天。

　　***

　　高中生陈漪第一次感受到时光飞逝。

　　曾经一个学期要数着日子慢慢熬，现在，一晃眼就是三四个月。

　　每天的生活机械且重复，学习和考试是主色调。

　　陈漪会因为期中考试进步五名而欣喜，也会为数学周考不及格而低落。

　　日子就像玻璃瓶中的水，晃悠着晃悠着。

　　上次穿短袖仿佛还在昨天，转眼间，周围的人都已裹上厚厚的羽绒服。

　　十二月的尾巴悄然而至，又到了跨向新一年的时候。

　　十二月三十一号，元旦假期的前一天，也是一年中的最后一天。

　　正丰惯例，这一天的下午要留给同学办元旦联欢会。以班为单位，各自策划节目、游戏。

　　老师会在联欢会期间到自己任教的班级转一转，有时还会在同学的起哄声中献上节目。

　　校领导更是会依次走过所有班级，进班送新年祝福。

　　这是这所不食人间烟火的超级中学难得有点人味儿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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