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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苦
神代川的群山绿了又黄，黄了又绿，最后披上了白裘。山里的小鸟不知不觉已经由灰雀变成了白毛山雀，鸟鸣声也渐渐消匿。只有天上的云在这三年里没有变过，仍旧缓慢而不易察觉地飘移、融合、分裂。
与山林的寂静相反的则是街道上的人们正用一场庆典的热闹来拉开冬天的帷幕。
“好吃的杂煮，热腾腾的杂煮，每串只要1元。”
“要大变活人啦！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变美人啦！”
“东京最流行的手绢，给恋人买一条吧。”
各类的手艺人和小贩都指望通过这场庆典来过一个好冬，用尽全身的气力来招揽客人。
“这位小哥，买一个簪子给心上人吧。瞧，这簪子用桃木雕成，还是现在最流行的五瓣樱。可是请京都最出名的木匠设计而成，还用上了上好成色的银箔铁城。女孩子肯定喜欢。小哥。就给你心上人带上一个吧。”
被叫住的年轻人穿着一件灰色浴衣，及肩的长发用一条深灰色的布条低低绑着。
“心上人？”
“是啊，小哥。这么热闹的日子里把这根簪子送给你的心上人，保证你和她甜甜蜜蜜一辈子。”
年轻人低头俯视着被年轻小贩拿在手中展示的簪子，的确看上去不错。细长的桃木已经被打磨得很光滑，表层上了一层漆，银光闪闪的五瓣樱则飘在簪子的尾部，染上了黄昏的胭脂色。
“这根簪子多少钱？”
“小哥你眼光真不错，马上就看中了。这根簪子80元。”
年轻人没有犹豫就直接把钱递给小贩。小贩接过钱后，更是眯着眼乐呵地祝福小哥恋情顺利，快活地过掉这一天。
“如今的我还有资格获得‘心上人’这种奢侈的东西吗？被称为豺狼毒蝎的害虫，每晚回家还要小心不被突然遭受袭击。明明已经知道自己现在做的是足够下地狱的坏事，足够被放进油锅里炸个上百个来回，被推入刀山上千次，可我仍旧毫无悔改之心，继续干着害人的勾当。这簪子与其给心上人还不如就此扔进街旁的沟里。估计只有肮脏的吃垃圾的老鼠愿意与我作伴。”
一想到这些，年轻人就毫不犹豫地把崭新的簪子随手扔向街沿边后，就大踏步融入庆典的人群中。可还没等他彻底离开，衣袖就被人抓住。他心一紧，更是把袖子抽回来，拉开与身后人的距离。
“啊。”
等年轻人转过身来，一看，万万没想到竟是三年前的那位女子。
“对不起啊，小哥。我看见你好像掉了一根簪子。这簪子看上去也比较贵，估计丢了你也会很麻烦。于是，我就急忙捡起来想还给你。没想到你这个人走起路来可快了，我差点就追不上你了。喏，还给你。下次可要小心点啊。丢了的话，还怎么送给女孩子呢？”
“谢谢你。不过我可没有女孩子要送。”
“啊？可这簪子明明就是女孩子的式样。别骗人啦，我可不会看错的。”
“真的没有骗你。就是在前面那个小贩那边买的。那个小贩嘴太会说了，不知不觉就买下来了。”
“那你可真是个怪人。不过不管这簪子是不是要送人，你就收好，下次可别再掉了。”
“我可不叫怪人。我是真一。”
真一痴痴得看着眼前的好心女子。樱桃色的袖衣衬得女子的脸更是白如雪，挽起的发髻上斜斜插上一支蝴蝶簪。粉色的蝴蝶停在乌黑的头发上，更是为女子的脸增添了一分明艳。
真一看着眼前的女子思绪又回到他第一天踏入老六家——高利贷——时的情景。三年前的他怀揣着逃离压抑的家的心情进入了更黑暗、更恐怖的丛林世界。但当时女子的那一身白色裙子的美好却是真一心里为数不多愿意回想的场景。
真好，原来这些人还能善良地活着，远离我们这些恶人而努力地活着。真幸福啊。
“阿纲，好了吗！”还没等真一继续说，后边就有一个男人开始催促着女子。
原来她叫阿纲啊，真好。
“好啦！我马上就过来了。”
阿纲听见男人的催促，只是转头也大声回了一句，“真是的，田岛性子也太急了一些。”
“田岛？”
“嗯，和我一起来的男伴。”
“这名字听起来有些耳熟。”
“呵呵，还说你不是怪人呢。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再见啦！”
正当阿纲准备离开时，男伴（田岛）已经等不及地追了上来。
“阿纲，你花的时间也太久了一些了吧。不过是还个簪子而已。”
真一越看越觉得正挤过人群的那个胖男人很眼熟，心里不好的预感也越来越强。等胖男人的身影渐渐清晰来到了真一眼前，他心里的不安已经达到了顶峰。
“哟，没想到还能遇上你啊。真一。”
“嗯，田岛。”
阿纲看见田岛和真一认识，有些狐疑。
田岛没有在意太多，直接揽上阿纲的腰，向她介绍着：“真一，以前我问他借过一些钱。后来我还清了。不过，没想到真一你也会凑节庆的热闹……”
阿纲听到田岛谈及真一的职业时就有点往田岛怀里缩。他是追债的，这让阿纲想起了想极力忘记的那段被各个工人讨债的日子。
“田岛，我已经把簪子还给他了。我们先走吧，别打扰别人了。”
阿纲后来实在不愿自己被过去的回忆缠上，直接打断了田岛的叙旧，拉着他就想走。
田岛见此，自然是乐意的：“对不起啦，真一。阿纲有点怕生。我们就先走了，有机会我们再找时间聊聊。”
真一看着被田岛近似抱在怀中的阿纲，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是嫉妒？是愤恨？还是气愤如此丑陋和自己一路货色的田岛竟然可以独占美好的阿纲？
真一原本认为生活在善与美之中的阿纲竟然正被同类的野兽吞食，已经堕入泥潭之中。七年前，婶婶离家时的压抑感又笼罩住真一整个人。
“所以，所有的美好都将被我们这群黑暗中的野兽践踏；所有美的事物都将被我们所争夺；所有的好人又都将会被我们如野狗般撕咬？”
天已经彻底黑了，每个摊头前也点亮了螺旋状的灯泡。这些灯泡发出的白色的光已经掩盖住天上繁星的光辉，只是让人觉得人世间与天空的距离更远了。
第二天，真一就去打听田岛和阿纲的情况。
要说这阿纲还真是可怜啊。年纪轻轻，浪荡子父亲就和歌女私奔了，只留下病重的母亲。结果还被高利贷设计，卖了祖传的铺子还不够，还与那个叫田岛的男人哄骗她签下七成利息。可怜的阿纲竟把自己的仇人当作恩人呢。
“大人，我已经把所有知道的事情都告诉您啦。可不可以再宽限我一天啊。就一天！明天肯定把利息还给大人您。我们是真的没钱了。一个子儿都没有了。我儿子得了肺病，每天的药费都要问你们借钱。要是停了药，我儿子就要死了。求求大人您，救救我儿子吧！欠您的钱，我肯定想尽办法为您借来。求求您啦！”
穿着满是补丁衣服的老头，一连给真一磕了几个响头。花白的头发如杂草在风中萧瑟。
“阿金爷，你也别太着急。不要给我下跪。我也只是为我家老板收涨的一名伙计。借给你的钱也都不是我的，而是我家老板的。若要是我借给你，那则好办，我肯定免去你所有的利息。”真一满脸装出同情的样子，看了看跪在地上的老头，只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下去：“可这些钱都是我家老板的。你也知道我家老板的脾气。少了一分钱，他都会气得拿刀砍伤我们。而且当初其实我家老板也不太愿意借给你们这一家钱。是我看你家儿子等着这钱救命，才自作主张地把钱借给你。所以，阿金爷，这利息是一天都不能脱啊。”
跪在地上的老头听完真一这一番话，绝望地趴在地上大哭，死死锤着地面：“我怎么这么命苦啊！这世道简直让人活不下去啊！没法活啊！”
真一又蹲下，缓缓扶起快晕厥的老头：“其实你朋友中就有一位可以帮你的忙。只需要问你朋友借一下印章，让他替你再借一笔小额的，不就可以缓了你的燃眉之急。只要你之后帮你朋友换掉，就什么事也牵扯不到你朋友身上了。”
“这……这岂不是把他也拉近了泥潭中。不行，万万不行啊！”
“哦，看样子阿金爷已经想到了一位了。”
“你们这群吸人血，吃人肉的魔鬼啊！已经拉了我老头子一家还不够，还要我害的我朋友和我一起倒霉。老天，你不长眼啊。这些魔鬼还能活得好好的，我们一家已经比死都不如了啊！你死了迟早要下地狱的！你肯定会有恶报的！”
“阿金爷，你也别只顾着骂我了。你想想看你儿子的病，如果单单只是骂了我就可以救得了你儿子。我真一被你骂上一天我也毫不在乎，只要能帮上你，哪怕我站在这里被你骂上三天三夜都可以。可是，这根本就不可能啊。所以，我给你想了一个办法。这办法你先好好考虑考虑吧。”
真一只是从腰包里掏出一张写好借款条约的纸给了老头，知道今天收不到利息后就转身离开了。独留老头一个人在低矮的平瓦房门前攥着纸颤巍。
那次庆典过了一周后的某天上午，阿纲早起出门时发现已经还给当时年轻男子的樱花簪子就被放在岛田家的门口。她左右看了看没人，就捡起来收进袋里。后来，阿纲把这根簪子藏进了衣柜的后面，忘记了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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