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魂师

　　陈留村近日发生两件奇怪的事。

　　先是已经很久没有住人的白家那间木屋被拆了，一座气势颇有些浩大的宅邸，用极快的速度拔地而起。而后便是新盖了这家屋子的人还未入住，便在墙泥未干时，便挂上了红绸，竟像是要办喜事。

　　陈留村的人都极想见识这户人家的庐山真面目。

　　待到红绸挂好后的的第四日，一辆低调的马车在正午缓缓地驶进村中。于是便有消息传出，这户宅邸的人家要在三日之后成亲，新娘已经接到夫家了。

　　这不伦不类的成亲很是令陈留村的人讨论了一阵。即使陈留村比较荒芜，一些规矩也是知道的。

　　重明朝女人地位不高，一般来说男女成亲前不许相见，除非两人是私定了终身，或是家中父母双亡，女方才会被夫家接去。众人不由感叹这女子当真是好命数，没了爹娘作主，竟还得嫁给这样一户富饶人家。讨论过后，便也罢了，静待三日之后的喜庆热闹。

　　白囡囡也在等三日之后。

　　她坐在自己的屋子里，伸手试探向衣架上的火红，甫一碰触，便似被灼伤一般缩回手，看着自己的手心，嘴角轻轻地勾，心中有压制不住的甜意。

　　她的夫君是个很有本事的人，用十天时间，将她夸赞过的城中别院造了一座一模一样的在陈留村，又买好了喜服，置好了喜房。

　　虽说白囡囡没有父母，陈留也是个不讲什么规矩的地方，成亲可以随意些，但许郎还是严格按照寻常人家的礼数，成亲前并不碰她。自从到了陈留，更是连面也不见了。说是夫妻成亲之前不见面，是为了让两人有更美的初遇。

　　虽然他们两人初见并不美，但仍旧应照习俗，不得随意。

　　女子嫁人，三更起，四更梳，五更妆，待到正午，便有夫君到女子母家领人，女子这时便盖上盖头，由红绸牵着，登上轿子，在夫家与夫君拜了天地，便只需静待夫君。

　　白囡囡本就在夫君家中，本不必起那么早。但她仍旧也是照着习俗，梳发，上妆，细细地涂，轻轻地摸。

　　平日里不施粉黛的脸，上了妆后，美得惊人。她绕着挂喜服的木架，指尖扫过上面精致的纹路，深吸一口气，这才一件件将喜服取下，齐整地摆在床上，解开自己的衣带，将繁杂的喜服如同仪式样，珍而重之地穿在身上。

　　穿霞披，戴凤冠，谨且慎，整严妆，晨初静候锦衣郎，心既念，又彷徨，情丝且绕化柔肠，唇角微扬，面若三月桃长架上，待我心上人儿，与我共作鸳鸯。

　　事与愿违。

　　白囡囡坐在绣床上，从天上升起鱼肚白，到太阳将进西垂，直到近入日甫时，才有人轻叩她房间的木门。白囡囡被这敲门声拉回了心神，她仿佛被注入灵魂一般，双目忽地亮了，这才找到轻纱盖头，忽忙盖在头上。

　　门外许郎朗声道：“许家子前来迎亲！”

　　白囡囡听着门被推开的声音，顺从地接过红绸，跟着许郎出了门。

　　她从不敢奢望自己此生还能穿上凤冠霞披，当她真穿着这一件件站在阳光下时，即便是黄昏的阳光，她也只觉得全身都像是烧起了一层火，灼烤她空泛的身体，让她温暖地发疯。

　　陈留村的村民更惊讶了，哪有午后成亲的？但人家便就是这么做了。并且邀请同村的所有人，大摆筵席，很是热闹。

　　白囡囡顺从地在司仪的唱词下一拜天地，告知天地，今天一侣成，告知天地，将有一侣共白头。二拜高堂，两人的宗亲皆不在，白囡囡隔着红纱看空荡荡的高位，恍然间，看到自己爹娘坐在上面含笑望着她，不知为何，忽然就原谅他们当年将自己抛弃。

　　其实不原谅也没什么用，他们或许早已死了，找不着尸骨，在荒郊里，被那个京城大户人家的家丁杀掉，或许他们没有死，只是苟且偷生，不敢面见世人。

　　白囡囡的视线有些模糊，待视线重新清明，她发现高堂还是那个空空如也的高堂，只有两个厚重的实木椅，没有谁在对着她笑。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有一种要掉泪的冲动。

　　其实也是，纵然她心中埋怨爹娘，心中最念的，也还是爹娘。

　　所有嗔痴恨怨，其因皆为爱。

　　风骤起，司仪高喊妻对拜，许郎伸手牵住白囡囡，两人正对面，风忽地吹开白囡囡的盖头，白囡囡匆忙盖上的盖头经不起撩拨，被风轻一掀，便飘乎着滑落。

　　白囡囡心中一惊，伸手便抓，不料被许郎抢先了一步。许郎抓过盖头，轻柔地盖在白囡囡的头上，白囡囡趁这个间隙，匆匆地往观礼的陈留村人堆里看了眼。

　　只一眼，如坠冰窟。

　　她看见了一个自己不想看见的人。

　　白家诚。

　　白囡囡求许郎在道观中问了，观中人说在他师父离开不久，也离开了道观，不知去向。

　　白囡囡是想破头也猜不到他竟是到陈留来了。

　　她离开城中，便是因为陈留村的人都不知道她曾经历过什么，她在陈留仍旧是那个漂漂亮亮的小仙女。

　　但是她竟然在这里看到了白家诚。这种感觉就像是你拼命掩饰的秘密，其实早就暴露在空气下，任人评头论足。白囡囡甚至忘记了自己正在干什么，僵直着身体，似乎忘记了呼吸。

　　许郎发觉了她的僵硬，轻声安慰道：“莫要紧张，琢玉，你应当放松，今日乃是你我大喜的日子，你看，如今，我们已是夫妻了。”

　　白囡囡感受到许郎手掌传来的温度，心中稍定，回握住许郎的手，心中想：日后有这个人陪着我，我再也不必惧怕他了。

　　这日洞房花烛，许郎给了她极尽的温柔，许郎没有解释为什么自己黄昏时才来接亲，白囡囡也没有问。许郎已经说过了，如今，他们便已是夫妻了。

　　午夜梦回，白囡囡恍恍惚惚地想，第三拜，他们还没有拜下去。

　　次日，许郎让白囡囡带他到村中转转，白囡囡欣然应允

　　“琢玉于此十年，并未识全陈留村中人，只知村边有一条河，因其傍松林茂密，改其名为淞水，淞水干净，河鱼肥硕，此间黄口小儿皆可识水性，倒是春水涨潮时的乐景。”白囡囡指着淞水道。

　　许郎看着淞水沉思了一阵，道：“这淞水倒是奇的很，竟是向西流的，我看这淞水尽头，怕是连着皇城，此间有这样的奇景，倒真是应了好景皆入世这话。”

　　白囡囡看着淞水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囡囡……是不是白家囡囡？”

　　白囡囡悚然一惊，硬着身子转身，看到了一个自己意料之中的身影。她下意识地就摸索自己胸前衣服内的铜钱，刚想应是，脑内却不期然闪过白家诚的脸。于是她开口，说的却是这样的话：“小女子琢玉，几日前刚随夫君到陈留村，不知这位姑娘，可曾在哪里见过与我神似之人？”

　　来人正是小静。

　　小静面上显出抱歉的神色，，道：“你与我一幼时挚友很是相似，有时我想，她长大了便应是你这般模样。”小静想了想，又补了句：“你同她一般，顶顶的好看，似是天上下凡的仙女。”

　　白囡囡感受着衣服下铜钱的轮廓，心中滴血，面上却含笑道：“多谢这位姑娘夸赞，只不过皮囊皆是表像，过个几年，不尽是只剩枯骨……只愿你与你那挚友可早日相见，若是见不了，也莫要介怀，一切本应尽是命数。”

　　小静目光直勾勾地盯着白囡囡，似是要在她身上盯出两个窟窿来。她说：“我那个幼时的挚友，为爹娘所弃，后被自己的兄长接去了干里之外的城里，琢玉姑娘……你说她……过的好吗？”

　　白囡囡的手用力地似乎要抓破自己的衣襟，她一双含着秋水的杏眼微眯，微微抬起头，珠圆玉润道：“好！”这个字一说出来，白囡囡登时松了一口气，接着道：“若是被她的亲兄长接走，自是过的好的。”

　　“那若是她的兄长回到了陈留，却说她被人贩子拐了，你说这样，她过的好吗？她会到了何处？”小静仍旧盯着白囡囡问。

　　“这谁又知道？”白囡囡反问近乎叹息地道，“许是不堪受辱早已死了，许是遇到良人在哪个地方活的好好的。”

　　小静定定地看了白囡囡会儿，笑道：“琢玉姑娘这么一说，我便放心了，我那挚友定能得一良人，白首偕老，美煞旁人。”说完，扫了一眼流水潺潺的淞水，转身离开了。

　　白囡囡生怕她突然转头，因为她在小静转身的瞬间，再也盛不住泪，流了满面。许郎从身后抱住她问：“可是故人？”。

　　白囡囡点头道：“是。”

　　许郎又问：“那人的挚友便是你？为何不相认？”

　　白囡囡不答。许郎并不再追问，只是拥住白囡囡，将她的头按在自己怀中，轻拍她的肩膀，无声安慰。

　　他们都知道，即便相认了，又能怎样？

　　此时景为当年景，此时人非当年人。幼时的两小无猜，对于白囡囡说，终究只是一场梦，再也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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