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心家们

　　“喂，喂，谭谨，你怎么回事？”
　　谭谨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眼前一张黑芝麻大饼脸，还在接着嚷嚷：“不是我说啊，谭谨你学习是有多刻苦？大白天的还困……”

　　瞬间清醒。
　　一巴掌毫不客气地将眼前晃悠的脑袋拍开，谭谨笑骂：
　　“可拉倒吧，冯涛，昨天晚上熬夜打游戏了。”这自然是假话，谭谨这几天晚上放学后都要去上补习班，下补习班还要写学校作业，要再挤出时间打游戏，那他就得当场猝死上社会新闻。
　　“行啊！”冯涛将脸挪开。

　　谭谨视野这才清楚。
　　看了眼挂在教室前黑板上方的电子钟，又翻翻笔袋里的课表，接着冲窗外的雨幕发了会呆，谭谨悟了：
　　“哦，这节本来是体育课吧，结果下雨，就在室内让大家自己自习。”

　　冯涛这个烦人精就坐他旁边，估计是奇怪人怎么醒了还坐那儿发呆，就又拿手肘捣他：
　　“谭谨，你怎么迷迷糊糊的，这可是宝贵的自习课啊，早些写完今天作业，我们放学去室内体育馆打球去。”

　　谭谨心里盘算一番，今天放学后他确实没补习班，正好放松一下：“可。”

　　艰难坐直身体，谭谨扒拉几下胳膊肘下已经被压得皱巴巴的作业本和试卷。
　　语文、数学、英语各一张卷子，地理历史政治化学生物物理也有。
　　颇嫌弃地撇撇嘴，谭谨决定从他最擅长的英语看起。
　　咦？写满了？
　　可卷子上题干都是模模糊糊，自己是怎么答题的？

　　谭谨眨巴几下眼睛，又用手揉。
　　依旧看不清。

　　谭谨决定转换心情——换不同学科的作业，就是转换心情。
　　数学卷子，除了“数学卷子”四个大字清晰无比，下面的题干小字都糊成一片。

　　谭谨不死心，翻了其他几门学科，都一样，自己的笔迹同题干都是糊成一团，只能看出，哪哪的空白答题处满了，哪哪的横线填了，哪哪的ABCD都标上了。

　　“这究竟怎么回事？”谭谨觉得疑惑，可隐隐约约又提不起劲去弄明白到底发生什么。
　　就像，在这样的一个场合，发生什么都是理所应当。

　　“算了，就当作业都完成了吧，”谭谨无所谓地想着，目光不由瞥向窗外。
　　窗外依旧大雨滂沱，隔着雨幕，连最靠近这栋教学楼的老梧桐树都看不清。

　　恰在此时，下课铃响起。
　　班上气氛瞬间活跃。
　　男生跳，女生笑，就像是冷水突然烧开，沸腾。

　　谭谨不为所动。
　　他依旧坐在原位，伸手抓过自己放桌上的蓝色保温杯。拧开，打算喝口水。
　　“啧，没水了。”谭谨小声嘀咕着，起身，准备去开水房打水。

　　恰在此时，烦人精冯涛又出现了。冯涛一把揪住谭谨的校服下摆：
　　“谭谨，别去，就在这儿观察一下开水房。”

　　“嗯？”谭谨自己都奇怪自己怎么会如此好脾气，只是嘴中发出一个单调的疑问词，身体直接老老实实坐回自己座位。
　　算了。
　　谭谨这么想着，先观察了一下冯涛的脸色，严肃，凝重。青春期的男孩，脸上冒着痘痘，搭配着那张本该因太阳沐浴而光滑且健康黑的脸，就像一张黑芝麻大饼，莫名喜感。谭谨知道自己这评价不厚道，可他没忍住。不过说真的，他为什么会在乎男同学的长相，这还真是见了鬼。

　　转移目光，又随意地打量着开水房紧闭的门。
　　门，就一直这么闭着，谭谨看不出个所以然。
　　谭谨盯了有一段时间，门没开过，没人过去想打水也没有人从开水房里开门出来。
　　谭谨心下莫名，可又觉得，好像本该如此。

　　“害，瞧这开水房，瞧这门关的，真是给我们单身狗面子啊~”冯涛这嘴巴，就一直叭叭叭没停过，这不，又开始八卦班上同学了。
　　“我们班上的风林同学，啧啧，这才是铁血好男儿啊，为我们班争光又添彩，早早脱单；诶嘿，不仅如此，还挑得班上的女同学，没让肥水流进外人田。
　　再说我们两位主人公中的另一位，‘董小姐’。虽然吧，人是傲气了点，可人确实有傲气的资本啊。你就看我们一个小小的班级里，每个人只坐拥着一张小小的单人桌，这人挤人，那董小姐不照样能在这小小的私人空间里展示她极大的个人特色：呦呦，白餐盘玻璃杯；呦呦，牛排；呦呦，红酒——看来我们学校的所谓‘贵族’食堂就是个笑话，人大小姐压根看不上……”

　　谭谨心下了然，这开水房现在是被征用做他们班两位风云人物的专属恋爱场所——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谭谨倒没冯涛这么阴阳怪气，他只是非常单纯地羡慕着风林，自然而然地，也羡慕着“董小姐”。

　　冯涛这个八卦烦人精其实说得不错，他们学校的这所谓“贵族”式教学和“贵族”式校园环境的的确确就是个笑话。学校只是单纯地将学校优异的升学成绩和“贵族”二字挂钩，可其实这个学校，真的只是一所普普通通的高中，里面上学的大多数学生和他们的家庭，也只是平凡条件的学生和家庭。

　　当然，其中不是没有例外。
　　譬如，风林，还有，那个全名叫什么来着——算了，只记得外号，“董小姐”。
　　再譬如，学校为符合国家要求，顺便增收，所开办的国际班。国际班的教学楼，就是学校废除男女分班制后所空出来的教学楼。装修一下，再请一些专门的外教，增招老师等等一系列操作之后，国际班就成了。
　　他们，和他，云泥之别啊。
　　谭谨在心中暗自感叹。

　　冯涛那张嘴就不会停的，搭配上他越说越来劲后一屁股坐上课桌又因没有靠背而弯曲脊背的剪影——那八卦烦人虾米精就活生生闪亮亮登场了。
　　“谭谨，你可别去触那两人霉头，他们这对小情侣看着就不是好惹的模样。
　　我冯某人自然不会怵他什么家庭背景啥啥啥的，我就是真心觉得那俩人脾气不好。
　　那要是有人现在不识相上去搞那扇门，就是作死，作大死，连阎王在世想给你通融通融都没辙——当然，他俩本来就是阎王爷在世，两位，还都是坏脾气的那种……”

　　谭谨深以为然，点头称是。他倒是不相信冯涛嘴里的“不怵人家庭背景”，他只是赞同现在上去打扰人谈恋爱，天打五雷劈都不为过。
　　至于细细思索一番那俩人究竟啥家庭背景，谭谨竟也一时说不上来。

　　恰在此时，有一道不慌不忙的身影，手抓保温杯，走向开水房。
　　耳边冯涛的声音顿时压低，当然，即使压再低也掩盖不住语气里的幸灾乐祸：
　　“曹春秋那家伙啊！可叹可叹，勇气可嘉。
　　也不知这两股讨人厌的势力纠缠起来，究竟是哪一方更胜一筹……”

　　谁？
　　曹春秋！
　　这名字好似一道惊雷，正正好打在谭谨眼前。
　　谭谨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嘴角常带微笑的倩影，可心脏却在发酸。

　　谭谨眨巴一下眼睛，又眨巴一下眼睛。
　　那道既熟悉，又陌生的少年身影就从他身旁经过。
　　从谭谨的角度看去，恰好能看到少年正脸。
　　“不，不一样……”谭谨不禁喃喃出声。

　　“嗯？啥啥不一样？”冯涛听到了。
　　谭谨依旧喃喃：“他，不笑……”不仅不笑，也不是面无表情，而是皱着眉的一张臭脸。
　　“真丑……”谭谨痴痴盯着那人，不由自主出声。

　　冯涛一巴掌拍在谭谨背上：“害，哥们，瞎说什么大实话。”
　　又煞有介事地压低声音：“那家伙可不就是臭着张脸，好像整天给人脸色看的嘛！咱又不是第一天认识这家伙……”

　　谭谨被冯涛那一巴掌拍得疼，心里抱怨着冯涛这烦人八卦虾米手劲还贼大精铁定是想报自己刚睡醒时给他那一巴掌的仇，嘴上却不由感叹道：“这曹春秋看着不讨喜，其实也是个妙人啊！”
　　冯涛挤眉弄眼：“怎解？”
　　谭谨接住话茬：“敢为常人之所不敢为，猛！”

　　周围附和地发出一连串看好戏的低笑声。
　　冯涛抱拳向观众们示意：“承让承让！”
　　谭谨也抱拳向观众们示意：“过奖……”

　　另外一声“过奖”却是硬生生卡喉咙里：
　　周围一圈观众同学，没有眼睛，没有鼻子，只是穿着统一的校服，嘴巴是一道表示愉悦的弯勾弧线。

　　冯涛似是一无所觉，还在那里嘻嘻哈哈。
　　谭谨只觉背后冷汗浸透衣衫。
　　那冯涛转身跟同学们嘻嘻哈哈时，是后脑勺对着谭谨——
　　冯涛的后脑勺上那一片小短毛本该整整齐齐密密麻麻，却不知被谁推出个弯勾弧线笑脸。

　　窗外乌云密布，笼罩校园。雨丝拉出长长长长的线，从天空直贯地面。
　　噼啪、噼啪、噼啪。

　　曹春秋的步伐稳健，一下下敲击在教室地板上，也好似敲击在谭谨心头。
　　啪嗒、啪嗒、啪嗒。

　　谭谨恍然大悟。这一刻，他想喊住曹春秋，又想干脆让时间停下，又想尖叫，又想干脆拔腿冲进雨幕里。
　　咔咔。轰隆轰隆。
　　教室外电闪雷鸣。
　　谭谨只觉自己丢失对身体的掌控权，他做不了任何事。

　　也叫不出那个名字，阻止不了那个人走向因未知而格外恐怖的开水房。
　　谭谨眼睁睁地看着，少年姿态的曹春秋皱着眉，一只手似搭非搭放在门把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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