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你不掉

　　四人宿舍，上床下桌。床铺下面一半是小书桌，一半是单人储物柜。

　　屋内空间很小，四张床中间的过道勉强能容得下两个人并排走过，前提是其中一个人别甩膀子扭胯螃蟹走。屋内没有晾衣服的阳台，能采光的只有一扇不足一点五平米的老式小窗户。

　　杨煦炎的视线朝上，瞥了眼飕飕转的电扇，耸动鼻子嗅了嗅宿舍里酸黄瓜似的的气味儿，很好，很适合寇睿住。他面带微笑，扭头看寇睿。

　　寇睿的视线落在位于西南角的空床上。杨煦炎顺着寇睿的目光看了过去。

　　唯一的空床铺上横七竖八放着两个行李箱和一个红蓝条纹的行李袋，栏杆上搭着一件滴水的校服，水滴顺着床架子往下流，床下的书桌上溅了一片水点子，水泥地上也积了一大摊水。

　　视线向上，墙角发的霉点、霉斑，藤蔓似的从床与墙角相接的地方一路向天花板上蔓延，带着霉渍的墙皮卷起，像是墙上开出了妖冶的毒花。

　　杨煦炎在心里“哇哦”了一声。

　　“老大！别播了！来新人了！”

　　随着这声喊，寇睿和杨煦炎的视线全都移向坐在空床对面的男生身上。

　　男生在手机上点了两下，接着摘掉扣在脑袋上的大红耳机侧转身没扭头朝宿舍门口看。

　　“新室友，老大。”做俯卧撑的男生指着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高个子寇睿又重复了一遍。门外另一个男生的半边身体被高个子挡着，很明显门外那个一脸“我就看戏”的男生不是新来的舍友。

　　摘掉耳机的男生侧身坐着，平淡的目光在门口的高个子男生脸上一扫而过，然后指了指自己对面的床铺说： “进来吧，有点乱，铺自己收拾。” 他说着就要转身坐正，转到一半忽然伸长脑袋朝高个子身后瞄，不确定地问：“杨煦炎？”

　　“哎！到。以为您看不见我呢。”杨煦炎抬脚进屋，从寇睿身边走过，漫不经心地走到娄桐身后朝他卷子上一瞥，是数竟集训卷子，跟他今天中午做的那张是一套。又扫了一眼手机屏幕，笑问：“直播呢？。”

　　数学卷子正上方架着一部手机，手机上一片“？？？” “人哪去了”“我神放水去了？” 之类的弹幕。

　　“最后一题你做了吗，几种做法？”娄桐问。

　　“还没来得及做。”中午刚到家就被告知贺静母子快到了并且那个“子”还要在他家住。杨煦炎愤而抓狂地打了两圈游戏才平复下自己地盘将被外来生物入侵的糟心事。

　　娄桐瞅了一眼仿佛被黏在门框中间一动不动的寇睿，问：“你朋友？”

　　“嗯，寇睿，今天刚转来。”杨煦炎热情不足客气有余地介绍道，“娄桐，高三实验二班的大佬。”

　　寇睿迈进宿舍，朝娄桐点点头。

　　娄桐长相秀气白净，跟宿舍里另外两个躁动且奇葩的生物仿佛不在一个次元生长

　　娄桐对寇睿含蓄地笑笑，从椅子上站起来顺便往对面空床铺上看了一眼，又对另外俩室友说：“床上谁的东西赶紧收拾，桌子给擦擦。”

　　空床的下桌上放着两个泡面桶，撕开的调料包袋子扔在桌子一角堆成小山，桌面上到处都是泡面汤的红油点子以及校服滴落的水点子。

　　杨煦炎看一眼书桌，嘴角一抿，胃里的火锅涮肉压不住地往上窜。

　　看样子，这桌子长期被当做公共饭桌用，而且从没擦过，各种汤点子、不明成分的液体一层叠一层。桌子另一端挂着一个装满垃圾的塑料袋，垃圾袋子像个快被吹爆的气球，估计里面有一半都是上学期的残留。

　　杨煦炎觉得，只要再往里塞一点东西，垃圾袋准能爆了，而且一旦爆了，这屋就得半天进不来人。

　　就算不看寇睿的脸色，他也能猜到这人脸色有多黑，估摸又黑的看不见五官了。

　　听见娄桐发话，贴豹纹面膜的男生揭下面膜，转身爬上空床扯下一个行李箱一个行李袋。东西挪动，被抄家的灰尘顿时反天了，横冲直撞飞得到处都是。

　　杨煦炎赶紧眯眼后退，鼻尖一阵阵发痒，来不及转头，冲着寇睿打了个大喷嚏。

　　寇睿：“……”第二次。

　　杨煦炎朝他讪讪一笑。寇睿转头看糟心的床铺，不搭理他。

　　瘦竹竿男生一手捂嘴咳嗽，一手把滴水的校服扯下来回手搭在并排的床栏杆上，又把自己的行李箱拿了下来。

　　“进哪个班了？”娄桐掏出口罩戴上。

　　“我们班。”杨煦炎搓了搓发痒的鼻子。

　　娄桐脸上惊讶一闪而过，“挺强，之前还说一班不让进人了？”

　　“谁知道，我们老董亲自把的关。”杨煦炎说着看了一眼慢吞吞走进来的寇睿，这人虽然脸臭脾气差，成绩应该不错，否则老董也不会亲自看档案、判卷子。

　　“我们班捡剩都赶不上趟。”娄桐说。

　　“你们二班一贯信佛，再说你们李哥有你就够了。”杨煦炎说，“听说有大学联系你。”

　　“我爱国，为了火锅、烤肉也不能走。”娄桐拉开空床下面的储物柜抽屉，把里面不知哪年放进去的零食、小H书、废旧卷子一股脑拿出来扔进脚下垃圾桶里，然后回手一指自己储物柜下面的消毒液，“拿消毒液擦一遍吧。”

　　杨煦炎弯腰从地上拿起半桶消毒水。

　　“给我。”低沉的声音落在头顶。

　　杨煦炎偏头抬眼，对上寇睿低垂下的眼。伸向他的手又瘦又长，因为骨架大，所以骨节显得有些突兀。

　　他没把消毒水递过去，指挥道：“盆子拿来。”

　　李亮给的清单里是有盆子的，而且标注的是两个。

　　寇睿的手僵在半空。

　　杨煦炎叹气看他一眼，“没买。”他很肯定。

　　“……嗯。”寇睿难得心虚眨了下眼，眼神瞟向一边。

　　“用我的。”娄桐从自己书桌下面抽出一摞盆子，总共三个，拿了最底下的绿盆递给寇睿，“新盆没用过。8块，谢谢。”

　　寇睿怔了一下，一边接过盆子一边掏手机，打开扫一扫，娄桐比他更快已经调出了收付款码。

　　杨煦炎看的直想笑。他在一边观察寇睿的神色，突然发现寇睿对这种不掺杂感情的公平交易反而没什么抵触。

　　收到8元付款的娄桐收起手机，给寇睿介绍道：“程威猛，吴超帅，都是高二实验班的。”

　　程威猛是在地上做俯卧撑的瘦竹竿。如果只听名字不看人，会以为是位身强体壮起码一米八五网上超级猛男。杨煦炎看看这位威猛先生，就觉得爹妈对自己的孩子总有超出预期的幻想。

　　吴超帅这会儿正在擦桌子。杨煦炎偏头看了一眼，大痘痘、小豆豆，一脸欢乐豆，不过长相还算帅，但没达到“超”的级别。他抬眼扫过寇睿，心说，如果这人不总黑着一张脸，倒是够“超”的级别。

　　程威猛和吴超帅闻言，都回头跟寇睿和杨煦炎打招呼，异口同声，“学长好！”
　　如果他们没听错，这两位可都是高三的学霸！天啦噜，刚才给学长留下的第一印象是不是不够威猛！不够帅！

　　在学校里，对于高二、高一的学生来说，高三的学长学姐算是半个社会人，总有种迷之光环飘在学长学姐头顶，让一群高二学生为之神往。在这个神往的基础上，实验一二班要更甚之。

　　而对于高三学生来说，高二、高一的学生都是小屁孩。

　　杨煦炎欠欠地嘱咐一句，“好好干，擦干净点。”

　　程威猛、吴超帅激动点头：“嗯！好！”

　　对于程威猛和吴超帅来说，眼前这仨人都属于七中神人。今年国家代表队在IMO上共斩获3块金牌，其中就有娄桐一块金牌，清、北数学系早在高二国内数竟结束就开始抢人了；杨煦炎和寇睿这两个人他们虽然不认识，但不妨碍他们知道一中的实验一班威名。上一届的实验一班共40人，一半学生被国内前十的大学录取，另外还有八人被哈弗、斯坦福、剑桥等国际名校录取，其余则都考上了国内双一流大学。

　　主教学楼北区的实验班一直以来都是一中历届学生可望而不可即的圣地。

　　五个人打扫、整理，很快收拾干净。满布灰尘的空床、满是油渍的书桌、塞了垃圾的柜子全都里里外外消一遍毒再擦上两遍。

　　浓烈的消毒水和洗衣液的味道充斥着纸壳箱那大点的宿舍，杨煦炎早早戴上了口罩，把窗户和门开门敞开放味儿。

　　娄桐提醒寇睿：“发霉的墙角可能会往下掉墙皮，最好买点纸糊上。”

　　睡在这种发霉掉墙皮的墙边，很可能半夜谁打个呼噜，墙皮就被震掉了，然后下面的人糊一脸或一头。

　　程威猛跟寇睿的床是同一面，是整栋楼的末尾，他立刻接过话，“上学期我就中过一次，后半夜正睡得香，哗啦一块墙皮拍下来，呼我一嘴，那味道甭提多爽了。”

　　寇睿脸上表情五彩纷呈，瞳孔地震。

　　杨煦炎端着不知道第几盆清水进屋，屋里浓烈的味道呛得他连着打了三个喷嚏。

　　杨煦炎非常肯定寇睿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而且是个有洁癖且龟毛的少爷——抹布投洗一次换一盆水，每次都要用大量洗衣液洗污渍，洗完再把抹布叠的方方正正，抹布擦脏了立刻洗，从不翻面。就这样，娄桐的半瓶消毒液和寇睿自己买的500毫升洗衣液，全部告罄。

　　所以整个宿舍里充斥着浓郁的薰衣草洗衣液和柠檬消毒水的味道。

　　杨煦炎没好气的把盆子往椅子上一放，动作太大，水溅了出来。寇睿擦着柜子回头看他。

　　杨煦炎呲牙微笑：“铭记这一刻。”

　　寇睿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提醒道：“水洒了。”

　　杨煦炎咬牙瞪他，在心理一脚踹飞了黑脸小人。黑脸小人面无表情地在空中旋转旋转旋转，然后化成黑点消失天边。人都踹飞了，杨煦炎还觉得不够解恨。

　　娄桐拎着两个垃圾桶回来，就见杨煦炎懒散地趴在窗边看风景，再看寇睿那边，床、柜子、桌子，擦得一层不染，再擦下去估计只能刮一层皮了。

　　娄桐放下垃圾桶去洗手。另外两位室友因为宿舍太呛人，抱着作业去了对门。

　　寇睿听见声音回头找杨煦炎。见他百无聊赖地趴在窗框上，问：“走吗？”

　　趴在窗框上的杨煦炎回头，口罩罩在上唇和鼻梁中间，一根棒棒糖杆从口罩下面伸出来。

　　“干净了？”他语带调侃，不指望寇睿接他的话。“你铺床吧，我回去了，有事打电话。”

　　对面宿舍的门也开着，程威猛喊：“学长再见，再来玩儿啊！”

　　隔着两道门，一条走廊，杨煦炎跟对面宿舍的兄弟们摆了摆手，笑说：“今天谢了，改天请你俩吃饭。”他说着手朝右边一指，“找他请。”

　　程猛、吴超帅受宠若惊，海豹式摆手。吴超帅说：“不用不用真不用，都是我俩造的，本来该我俩收拾。”

　　杨煦炎犯懒没再回话，手懒洋洋地冲寇睿摆了一下算是saygoodbye了，然后转身朝外走。

　　刚走出两步，听见身后亦步亦趋地脚步声，扭头见寇睿跟着也没阻止，心说总算一晚上没白忙活，还知道出来送送。

　　出了宿舍楼，寇睿停步，杨煦炎下台阶时没听见身后的脚步声，走下台阶才转身向上看。

　　老宿舍楼的灯也很旧，绿色铁皮灯罩，白炽灯光下聚集了一群偷光的小飞虫。楼老，灯也老，在老气横秋的楼门前站着身姿挺拔的寇睿，面无表情的神色参着不易察觉的谨慎。一副落落寡合的样子。

　　杨煦炎自知不擅长跟这种人打交道，打心底里也不喜欢这类人。况且他自己都涉世未深，所以一时间不明白寇睿在谨慎什么，小心什么，有很多次他都把寇睿这种感觉解读成了高傲自大。

　　杨煦炎懒得再客套地嘱咐什么，勉为其难地从裤兜里抽出一只手再次懒洋洋地摆了一下，转身走进潮湿吵闹的夜色里。

　　“谢谢。”

　　谁！谁在说话！杨煦炎以为自己幻听了，以至于听见这俩字后又走了一步才停下，他抽着嘴角扭回头看台阶上纹丝不动的寇睿。

　　灯光柔和了寇睿清冷目光，琥珀色的眼睛剔透的不似少年人的眼。

　　杨煦炎忽然想起曾经看过一部有关琥珀的纪录片。

　　树脂滴落，不经意间包裹住途径的小昆虫，在压力和热力下石化成形，奇丽异常，仿佛凝固的时光。

　　杨煦炎在心里啧了一声，打心底里不想承认那双忽然间温润奇丽的眼睛让他有那么一瞬的愣怔。于是酸溜溜地想，眼里连张一览无余的照片都揉不下，小小气气，神经兮兮，所以奇丽的是琥珀，跟他半点关系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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