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暇

　　宁暇是被痛醒的。

　　虽然昨晚收了十一的药膏，敷上之后的确舒服了不少，但药效大概是过了，现下右肩又开始隐隐作痛。她一边坐起调息，一边琢磨着今天是不是找十一再讨点药。

　　运转完一个小周天之后，并没见好，宁暇有些烦躁，想找点事做分散注意力，便下楼来。

　　这个点天才刚擦亮，客栈上下还沉浸在将醒未醒的晨光里。宁暇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想随便找个桌子坐下等开店，没想到竟然有人比她起的更早。

　　此刻，易玹正坐在窗边，他的身影在模糊的晨光里显得半明半暗，整个人似乎比平时更单薄飘忽了。

　　宁暇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轻声说了句：“你起很早。”

　　“嗯，睡不着就起来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四下太静，他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虚。

　　宁暇想起前天夜里她在屋顶吹风，当时易玹也醒着，莫非他长期失眠？她没说什么，径自倒了杯冷茶，一饮而尽。

　　易玹本想制止她喝冷茶，话临出口却没成言，他看宁暇的脸色有些苍白，问：“十一昨儿没给你送药？”

　　“送了，那药很好，可能是药效过了，这会儿又疼了。”

　　易玹皱了皱眉，那药是他亲自调的，不可能这么快就……

　　宁暇看他皱眉沉思，也发现不对劲，她把手搁到桌上，示意易玹。

　　易玹说了句“失礼”，给她把起脉来。

　　宁暇看他神色越发凝重，便开始仔细回忆昨晚——那冼阎罗抓住她肩头时的确特别用力，还有一阵刺痛……难道他当时下了毒？心里想着，嘴上就问出了口：“我这是中了毒？”

　　易玹将手移开，问：“可否给我看看你的伤处？”

　　宁暇点点头，伸手就要去解衣服，易玹吓了一跳：“你别，别在这儿，待会有人，有人下来了。”

　　宁暇忍不住“噗”一声笑了出来，这璟王殿下从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此时竟然被她吓得结巴了。她想不过就是露个肩膀，况且还是为了看病，却忘了古人最是看重这些。

　　易玹见她此刻还有心情笑，有些恼火。宁暇便赶紧止住笑，领他上楼去了。

　　到了宁暇房间，易玹看了她伤处便确定是中毒，好在他昨晚的伤药缓解了一点毒性，此刻只要施针便能将毒清除。事不宜迟，他将随身携带的银针拿出开始落针。

　　银针入穴，有如电击。

　　宁暇咬牙忍着，易玹看她辛苦，就找话分散她注意力：“霍家是彻底完了，张家姐弟已安全，我昨晚与他们谈过，他们不想继续待在荆州，愿随我遁入药谷。”

　　“也好。”荆州对于张家姐弟是个伤心地，能离开也好。她心里还是有些堵，总觉得对不住这两姐弟。

　　易玹看她神色郁郁，也明白她在想什么，便问：“你可知张小慧那天出诊走的路是哪一条？”

　　宁暇不知他怎么突然问这个。

　　“那是城东的一条主路，张家药铺半数以上的病人都在城东，那条街张小慧每天不知要走多少次。”

　　“你是想说，她不是这次倒霉，也会下次倒霉？”她不认同这个说法。

　　易玹摇头：“我想说的是，张小慧和其他所有受害女子一样，只是在一个她们原以为安全的地方和时间里遭遇了一次不测，这是加害者的错，不是她们的，更不是你的。之前那些姑娘都遇害了，而张小慧能活是因为你救了她的命，更别说你还为了她弟弟以身涉险。”

　　宁暇被他说的怪不好意思的，她可不是什么侠女，侠女至少功夫好，她功夫都过不去，又是被绑又是中毒的……但听他这么说，她倒是觉得自己不该再矫情了。

　　说起张小云，她想到什么：“你说那冼阎罗手段如此狠毒，怎会放过了张小云？”

　　易玹又动了动针：“阎罗书生的事我倒是听过一些，他近几年在江湖上略有些名气。传言这人喜怒无常，做事也不按常理出牌，行事有时狠辣决绝，有时又仁慈得诡异。”

　　宁暇明白了，这人就跟他的外貌和称号一样，是个实实在在的精分。

　　“他究竟是什么人？又为何要偷画？”

　　易玹无法回答，只说：“他是近几年才在江湖上活动的，何门何派不详，所做之事也难以寻根觅迹。”

　　宁暇有些好奇地看了眼易玹：“你一个王爷，怎么对江湖事知道的这么多？”真是太八卦了！

　　易玹“咳，咳”了两声：“病中无聊，就喜欢听些……江湖轶事。”

　　易玹看毒已经收的差不多了，便开始给宁暇拔针。外头有人起了，陆续生出些动静来。

　　宁暇一边看他拔针，一边问：“你说的药谷在何处？你们准备何时动身？”

　　“在楚地九里山，”他拔出最后一根针，“我想尽……”

　　话还没说完，门突然就被拍开了，还伴随着傅匀的一声轻斥“小喜，你先敲门”。

　　显然，俞随喜并没听她师兄的话，两人进门刚好撞见宁暇拉上肩头衣服的一幕。

　　俞随喜登时憋了个大红脸：“小师妹，你们，你们……”傅匀则是皱着眉头不发一语。

　　宁暇淡定地把衣服整理好，说道：“我中了冼阎罗的毒，易大哥方才给我施针解毒。”

　　俞随喜这才知道是自己误会了：“吓死我了，我就说嘛！”

　　她拉着宁暇左看右看，又去瞅那乌黑的银针：“毒全解了吧？那阎罗书生手真黑！小师妹，你别怕，下次见到他我一定帮你报仇！”

　　傅匀无奈摇头：“你先把功夫练好吧。”

　　他看宁暇面色无虞，说：“小师妹，如果你没大碍，我们今天就出发。”

　　宁暇自然没意见：“大师兄，易大哥去的药谷在九里山，我们师门不也在九里山？”

　　俞随喜问：“易公子你要去药谷？药谷不就在我们隔壁山……”她突然看到傅匀脸色不好，也想到什么，便不说话了。

　　傅匀说：“易公子想必早有安排，我们不要麻烦人了。”

　　宁暇觉得傅匀和俞随喜的态度很奇怪，易玹明明帮了他们那么大的忙，为何这会儿这么避之不及？

　　易玹笑笑：“我在此地还有些别的事，得晚几天，就不和你们一道了。”

　　说完，收拾好银针走了。

　　等到宁暇和张家姐弟道别，坐上马车，想起易玹走时落寞的背影，仍有些耿耿于怀。她不是个能憋住话的，想了想，掀开马车帘子，问正在赶车的傅匀：“大师兄，你可是对易大哥有什么误会？”

　　俞随喜也凑过来，说：“小师妹，其实不是大师兄有什么误会，是这易公子他是皇室中人。”

　　宁暇奇道：“皇室中人怎么了？”

　　傅匀叹了一口气，解释道：“掌门有训，本门中人绝不可和皇室中人来往，虽然易公子于我们有恩，但师命不可违。”

　　俞随喜在一旁拼命点头：“小师妹，我们也不想的，我看易公子实在是个好人。”

　　“为什么掌门会立下此等门规？”宁暇不解。

　　她想起她师父来，她师父在大齐皇宫中有旧，前些日子还想闯宫去见那人，岂不也是违反了门规？

　　“这个我们也不知，自打我记事起就有这条戒训了。”傅匀也颇有些无奈，“你到了师门，别提易公子的事，那药谷也尽量避着点。”

　　“对对，”俞随喜在一旁附和，“药谷离我们那儿不远，都是些奇奇怪怪的人，我们平时也不和他们往来。”

　　宁暇记得易玹说过药谷的主人很好说话，怎么到了师兄师姐口中整个药谷都是奇怪的人？她心中埋下个疑问，当下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傅匀车赶的好，不过三日，他们就到了楚地。楚地多山，风景秀丽，沿途也多是繁忙的小镇，烟火气很足。

　　这天夜里，他们终于到了九里山脚下的八里镇，因为天色已晚，便决定在镇上投宿一宿，明日再上山。

　　傅匀安顿好她们，说要出去买点东西，就不见了人影。

　　俞随喜伸了个懒腰，大剌剌往床上一躺，说：“大师兄肯定是去给师娘买糖衣醉了。”

　　这几日相处，宁暇被俞随喜灌了一脑子师门的鸡毛蒜皮，自然知道了如今师门的掌门就是大师兄傅匀的父亲傅沧海，两人既是父子又是师徒。而傅沧海夫人傅匀母亲叫徐绫，大师兄是个孝子，最是会心疼他娘。

　　宁暇好奇：“糖衣醉是什么？”

　　说到吃的，俞随喜就来劲了，她噌地从床上坐起：“外面呢是一层略带苦味的甜糯皮，里面是掺了酒的糖浆，兴记最受欢迎的一款点心，这八里镇刚好有一家分店，你从前在上京没吃过？”

　　俞随喜这描述的怎么有点像大福加酒心巧克力？原来这个时空也有这种类似的东西？

　　宁暇心中啧啧称奇，说：“从前是吃过的。”

　　俞随喜似是饿了，她摸摸肚皮：“饭点不能聊吃的，”又一把拽过宁暇，“走，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两人便手挽手直奔镇上最热闹的饭庄去了。

　　俞随喜张罗着要尽地主之谊，点了一桌子菜。楚地菜肴偏辛辣，宁暇吃的非常过瘾，她上辈子就爱吃辣，不过因为生病只能清淡饮食，和小龙虾什么的是基本绝缘。

　　她俩吃得专心致志不亦乐乎，以至于那位老人慌张地跑进饭庄时，她俩都没注意到，后来食客纷纷骚动起来，俞随喜才放下手中的鸡腿，宁暇才擦了擦嘴。

　　她们的席位在一层稍高的台阶上，刚好能把整个大堂收入眼底。只见那老人抓住一个食客，直说有人在追杀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看上去煞是可怜。

　　这九里山脚下竟还有人敢公然行凶？！俞随喜怒得立马就要拔刀而起，宁暇按住她，示意她稍安勿躁，先看看情况。

　　有人认出了老人，说：“这不是魏家阿公吗？”

　　紧接着人群中有人七嘴八舌：

　　“哎哟，这魏家不是昨天才死了儿媳妇吗？”

　　“对对，这魏家也太倒霉了吧。”

　　“谁知道，说不定儿媳妇也是被人杀的！”

　　“谁这么丧尽天良哦！”

　　……

　　几乎是一瞬间，饭庄众人义愤填膺，都恨不得将这追杀老人的恶徒拆骨扒皮。每个人都屏息翘首，想看看这凶徒是何等狰狞人物。

　　突然，一个娃娃脸少年信步走了进来，他姿态悠闲，看起来就像个普通食客。

　　空中那根悬紧的弦一下松了，有人开始小声质疑：“这魏家阿公是不是搞错了，哪有什么人追杀他？”

　　宁暇瞧着这看似无害的娃娃脸少年，却察觉到了一丝杀气。这时俞随喜“咦”了一声，喃喃了句“四脚蛇？”，宁暇刚想问她什么意思，就看到那少年衣服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蠕动，那东西大概两指长半指宽，一下子就从那少年衣领处冒出一个像蛇的头。

　　围观众人也瞧见了，吓得纷纷后退，这时魏老头突然大声喊道：“就是他！他要杀我！”

　　宁暇想凑近些，却被俞随喜抓住，她正纳闷，回头便见俞随喜脸色苍白，额头冒汗，还一手捂住肚子。

　　“你怎么了？”宁暇忙问。

　　“可能吃坏肚子了，我想如厕……”

　　“你快去啊！”

　　谁知俞随喜一脸纠结地指了指人群：“我想看热闹。”

　　宁暇：“……”这都什么时候了！

　　“你是想让大堂飘满屎香？”

　　俞随喜一个哆嗦，在这可怕的前景面前退却了，往后院的茅厕飞奔而去，临走还不忘交代了句：“你看啥情况，回头给我说，别惹事哈。”

　　宁暇随意“嗯”了一声，走到人群边，正看到魏老头在控诉“四脚蛇”少年，其他看客似乎有些畏惧，没人敢出头。

　　宁暇马上便知道了原因，人们怕的不是这娃娃脸少年，而是他身上的蜥蜴。那蜥蜴太不寻常，浑身泛流光七彩色。都说最毒的动物颜色最艳丽，这蜥蜴看上去就是个剧毒物，难怪人人退避三舍。

　　魏老头见没人为自己出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世风日下，当街杀人也没人管啦！”

　　有些脸皮薄的当即就有些挂不住，也有人梗着脖子问魏老头：“我看这小哥看着也不像坏人，您老凭啥说人要杀你哦？”

　　这时，娃娃脸少年突然开口：“我是来杀他的。”他的语气很平静，仿佛在回答今晚晚饭要吃什么。

　　大厅有几秒的安静，接着就哗开了，魏老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这混账小儿看上了我家守寡的儿媳，强抢不成，就把人杀了，还想灭我的口啊！”

　　有人说道：“魏家媳妇的确貌美……”

　　魏老头便哭嚎：“我那惨死的儿媳啊！”

　　娃娃脸少年瞪圆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你家儿媳明明是你杀的。”

　　魏老头大声呵斥道：“你血口喷人！我为什么要杀我儿媳？！如果人是我杀的，你又是她什么人，为啥要来替她报仇？”

　　有人附和：“对啊，说不通啊。”

　　“谁说我是为她报仇……”这娃娃脸少年被魏老头的三言两语绕了进去，脸上一团纠结，挣扎半晌，索性不再啰嗦，直接上前去拿魏老头。

　　他那步法十分鬼魅，速度奇快，看着让人眼晕，眨眼间就到了魏老头面前，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把长刀横空出世，瞬间阻了少年的攻势，少年迫于刀锋，往后踉跄了一步，步法瞬间就散了。

　　宁暇心道一声“好刀”，再看那持刀之人，便是一惊，那是个二十几岁的青年，长得十分精致好看，就是眉间似有戾气，显得整个人都有些不善。

　　这青年方才从二楼雅间一跃而下，横刀隔开娃娃脸少年，才比划了两招就发现这少年也就是步法玄妙点，实则功夫就是个瓶子底，他不过两三下就让对方落了下风。

　　那少年不中用，可他身上那只四脚蛇却凶得很，它眼看主人性命有危，瞬间就蹿上少年肩头，浑身更像是炸毛般鼓胀起来，发出短促而嘶哑的叫声。

　　娃娃脸少年见状，伸手轻抚四脚蛇的背，一边安慰道：“泽漆，没事没事，咱们不怕。”

　　青年不耐烦地说：“你们毒药谷的也敢来八里镇惹事，都当人死的吗？”

　　人们听到“毒药谷”三个字，看娃娃脸少年的眼神就更不善了。

　　少年在听到“毒药谷”的时候皱了下眉，但很快又恢复了平淡神色，指着魏老头说：“他偷了我们的东西，拿去害人，现在东西被他用没了，我要他一条命赔。”

　　青年嗤笑：“你们毒药谷的人最会狡辩，谁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就算他真偷了你东西，也没有赔命的道理。”

　　少年见说不过，索性不说，直接开打抢人。青年挥刀却也是毫不手软，不一会儿，少年身上就见了几道红，而青年却没有放过他的意思。

　　宁暇叹了口气，持剑冲了过去，和那青年过了几招，勉强替娃娃脸少年挡了挡。

　　她不恋战，边接招边说：“少侠，请听我一言，别赶尽杀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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