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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真无邪
夜是深了。
房间里燃起了火盆,屋子里热了一些。
屏风的后头,是个热气氤氲的浴桶。
这就是她说的浴桶。
明明已然过去半个时辰,仍然没有降温。
“这就是火石……比木柴更好。”
张青触手摸了摸浴桶底下镶嵌着的石头,触感滚烫。
不用火焰,会发热的滚烫石头。
“修仙,果然不同凡俗。”
他缓缓站起身子,瘦小的躯体,只比浴桶高出小半个脑袋。
浴桶里升腾出热气,氤氲之下,是淡淡黄色的热水。
他微微眯起眼。
干瘦的手从口袋里摸出一枚纤细的银针,探入水中。
过去许久,银针颜色鲜亮,并没有什么变化。
“没有毒。”
他又小心翼翼地蘸了一点水,放在鼻下闻了。
有股苦涩的青草味。
“是草药……”
“滋养身体的药浴?”
似乎有了推论,他放了七分心。
再停顿片刻,窸窸窣窣地褪去衣袍,钻入了浴桶。
滚滚热意熨帖四肢,他向后倚靠在桶壁上。
然后重重吐出一口气。
从折磨痛苦里突然获得宁静祥和。
他还没有彻底接受。
即便闭眼,思绪也依旧像翻腾的沸水。
老宅里的鲜血横流、娘亲拼死送他出逃、衣不果腹颠沛流离……
他偷过东西,和野狗抢过食物、被人打过、骂过……
在冰冷的铁笼车里,大雪一片一片地下。
还有荒原里,蹁跹的白裙。
收他做徒弟……
或许因为他修仙的“天纵之资”,又或许,还有其他目的。
谁知道呢?
天罗剑宗。
修仙宗门。
他昨夜跟着他的新师傅,连夜回了这所谓的“东域第一仙门”。
相隔千里,若是用脚力或者马匹,或许需要花费几十天的时间,可他们踩在飞剑上,不过半个时辰。
村镇城郭,不过脚下小小一点。
星子明月,不过抬手一握之间。
这就是仙人的世界。
或许,不管这个师傅有什么目的。
只要他能变强,就好了。
他轻轻闭起眼睛,长长的眼睫还挂着水珠。
只看模样,张青着实是天真可爱。
可从左眉尾横下来的那一道疤,给他天真可爱的脸增加了几分凶狠。
“咚咚咚——”
房门忽然被敲响。
“谁?”
张青警惕地起了身。
“是我,我进来了。”
清亮的女音,是他的新师傅。
“我……我在洗浴!”
他声音都变软了一点,还带着几分急。
咔嚓。
门栓一动,似乎被什么操纵了,大门开了。
屋外的白裙姑娘提了东西,笑眯眯地进来了,还带着一阵清冷的风。
张青猛地一缩身子,埋进了水里。
“我就知道你还没睡。”
她随口说了一句,“我给你带了点小食,等你泡完澡,应该会饿极。”
原来她提的东西,是漆木食盒。
“谢谢师傅!”
他脸上绽开笑,奶声奶气地道了谢。
“不用说谢谢。”
唐糖挑了处凳子坐着,看了一眼屏风,柔声道:“以后,你可以把我和青风当成你的亲人,把这里当做你自己的家。”
“嗯!”
“师兄和师傅是我的亲人!”
“第九峰是我的家!”
屏风背后,传来张青奶气又有些甜的声音。
唐糖翘了翘嘴角,支起了下巴。
忽然开口。
“其实吧,你演得不错。”
“很会利用自身的优势,来博取他人的好感。”
屏风之后,忽然沉默。
“你从来没信过我说的话吧?”
“甚至乖巧听话、懵懂天真,都是刻意装出来?”
“你心里大概一直在想,像我这种突然冒出来的师傅,说不准怀着什么样险恶的心思。”
比如把她当容器养着待宰的白九微,当年不就是突然冒出来,把她带进天罗剑宗的吗?
浴桶里的小孩儿眯起眼睛,透着一丝冷光,声音却依旧懵懂天真,“师傅,你说什么呢?我听不懂……”
她仍旧支着头,纤细的手指一点一点敲着下巴。
也不绕弯子,直白地说:
“好啦,别装了,好歹我活了一百一十四年,看过的人比你吃过的饭还多。”
“你这演技还有漏洞,比如说谎的时候,心跳太快了。”
“我这个层次的人,一下就能听到。”
张青干瘦的手捂住心口。
唐糖看着屏风,继续缓缓道,“其实你防备我、怀疑我,很正常。”
“毕竟谨慎、聪明的人,在这世上会活得更久。
“不过我坦白和你说,我对你没有恶意的。”
“我只是希望以后相处,咱俩能简单点,不搞些弯弯绕绕、虚情假意的。”
“你对我有什么疑问,直接问吧。”
她一口气说完,直剌剌等着他下文。
小孩儿沉默了。
良久。
屏风后传来冷淡的声音。
“你救了我,我是真心实意感谢的。”
他平稳地说着,语气冷沉,“而你的行为,我的确很怀疑。”
“你之前说收我做徒弟,是因为我修仙的天资卓越。”
“可就算我天分好,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我确定自己之前,没有遇见过你。”
唐糖是高高在上的仙子,又如何会注意到他一个凡人小孩儿的天资如何?
她突然出现、突然收徒,一切都没有铺垫,来得突兀、来得别有目的。
张青逻辑很清晰,条理分明。
果然,毕竟是男主角,不好糊弄。
她没有丝毫犹豫,解释道:“因为我和你的师徒之缘,是‘天命注定’。”
张青微微一怔。
天命注定?
这理由显然超出他的想法。
“之前,我在梅岛遇到了天机老人,他给我算了一卦。”
“说你,会是我的二徒弟。”
“嗯,这个天机老人是很厉害的神算,以窥探未来、测得天机为名,在修士界内享有盛誉。”
“你可以随便找个人问问,天机老人的名头,大家都是知道的。”
唐糖说谎不眨眼,又搬出了讲给青风听的说辞。
甚至开始编起了细节。
“天机老人说,你是我二徒弟,现在正在受难……我一看,这可不行,我未来的徒弟怎么可以受欺负呢?”
“没错,我一向护犊子。”
“既然你是我弟子,我不可能看你现在受苦受难,所以我就向天机老人问了你身处何方,然后直奔现场去救你了。”
“你我的师徒之缘,本就是上天注定,我不过是因为天机老人的窥秘,从而提前得知,所以想提前收徒,不然你要做我徒弟,还得两年后。”
天机老人跟她说“张青是她二弟子”就是胡扯瞎掰,毕竟她连天机老人面都没见过。
不过两年后收徒倒是真的。
这半真半假掺着,她自己都被说服了。
张青沉默地听了,垂着眼,也不知信了几分。
“事实便是如此,信不信随意。”
“反正,我不会害你。”
“我只希望你的天真无邪和开心快乐都是真的,而不是装出来的。”
“毕竟,你还是个小孩子。”
“小孩子,要无忧无虑才对。”
唐糖从袖子里摸出一枚小小的令牌,放到桌子上。
半个巴掌大,方正古朴,正面阴刻着一个“青”字,背面是个“九”。
“我给你配了身份令牌,放桌子上了,记得随身带着。”
“以后,你就是我第九峰的弟子,也是我的亲传弟子。”
“时候不早了,洗完澡,吃点东西,早些休息,我走了。”
她起身,往外走。
“等等,你叫什么名字!”
他忽然开口。
直到现在,张青还不知道她的名姓。
“姓是广字唐,名是蜜糖的糖,道号赤糖。”
咔嚓一声,门栓自己又栓上了。
人已经走了,似乎刚才不曾来过。
又过了许久,等到水温终于降下去,张青从浴桶里出来,穿好衣服。
他身体似乎轻盈了很多,原本身上的疤都淡化了。
药浴的效果,很好。
绕过屏风,内室里的圆桌上,是一个漆木食盒,里头放着一碟糕点。
还有一个小小的令牌。
慢慢摸过那枚令牌,触感细腻,似乎还带着一丝温度。
唐糖。
他默念了一遍姓名,不知道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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