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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花姑娘(5)
朱华虽然装作一脸不在意的样子,却偷偷支棱起耳朵听三人的对话。不过真是可惜,什么都没听到,或者说,什么都没听懂。
天色渐渐地更黑了,雨还在下,细细密密形成水晶珠帘的模样,可惜落到地上就变得脏兮兮。朱华又低头看看自己的鞋子,又湿又冷。她实在是不喜欢下雨,更烦这种一下就停不下来的雨。她更不喜欢……像现在这样被人无视。
从小,她就是更讨人喜欢的那一个。杏眼圆圆,笑起来元气满满,虽说大笑时候露出上牙龈有些不雅,然后家里人都说那样更显天真可爱,她也就愈加喜欢在人前笑。父亲让她读书,虽说读得没姐姐好,然而会撒娇会讨好,收到的褒奖反而比姐姐多上许多。后来不管学什么做什么,学刺绣也好,做风筝也好,还跟着察城的仇乌啼先生学过几天画,家里得了一块碑又三分钟热度学着刻了两天石头、木头、便宜的玉,不管是什么,她做得再差,也是最最得人疼爱的那一个。
她享受并习惯被人看在眼中捧在手里的状态。
倒也不是因为今天这一件事就自怜起来。
那是为什么,又对比起和姐姐不同的生活了呢?
朱华平时很少有安静思考的时光。
今天雨丝如幕,她在一个陌生人的家里,四周安静得出奇;突然就开始做出了少见的思考。她在总结自己的前十八年,好像和姐姐的十八年很不一样。
都说双胞胎里第一个出生的那一个占有最大份的好运气和福气,可是朱颜似乎从来就是一副清苦相,埋着头读书、学画、弹琴、骑马,有的做得好,有的做得还不如她好,不管做什么似乎都是淡淡的,好像因为家里还不错所以什么都不在乎做得好不好,可是她又见过姐姐深夜点灯读书的模样,一灯如豆,朱颜低头的样子像极了她追《谁家良田我来耕》的样子,用力又深情。
其实爹也是十分疼爱姐姐的,只是她总一张冷漠脸,别人再爱她也不能天天热脸贴冷屁股是不是?唯有祖父,姐姐在祖父面前最是乖巧,笑脸也多,祖父也最疼爱姐姐。而她自己倒不大愿意去看望祖父,总觉得祖父一眼就能看穿她。
可是她又有什么值得被人看穿的呢?
她从小锦衣玉食,生活无忧,又天性活泼,她一点黑暗面都没有,为什么会怕祖父那样一双眼呢?
朱华托着腮,怎么想也想不通。
掰着手指头数了数,好像这是出行以来第二次思考了。在家的十几年都没有这么频繁思考过,难道此行……
“你干什么!”
朱华一愣,急忙起身往屋内看去。朱颜拿着一把剑,直指海幽泉。海幽泉手里提着个类似荷包的花色袋子,袋子鼓鼓囊囊似乎装进了什么东西。
不对,姐姐哪里来的剑?他们朱家统共也就两把剑,一把在父亲书房,一把锁在库房。这么宝贵的兵器……好像是海幽泉的。
海幽泉看着朱颜,问,“你拿我的东西对付我?可笑。”
朱颜还是瞪着他。
海幽泉又说,“你不会用剑,不要脏了我的剑。”
朱颜问,“阿鲤呢?”
海幽泉扬扬手里的小袋子,“这呢。说好了收妖的,你怎么还言而无信?山下的女人都这么善变吗?”
朱华听不下去了,“你说谁善变呢?个人不能代表整体……”
海幽泉看都不看她,打断道,“你写的信上说,请我收妖。”加重了那个“请”字。
朱华瞪大眼睛,“你俩之前认识吗?”
阿鲤在黄城,其实朱颜早就能猜到。但是她因身体原因不便来黄城,十年过去,渐渐地忘了那晚的事,只当是年幼眼花,做了场梦。直到朱老爷让他俩绕路黄城,她才想起来,如果阿鲤还在世间,那么黄城似乎是她的最最宜居之地。
八岁那年,她晚上睡不着,不知怎么竟一个人跑出来,迷迷糊糊就走到了家里的小湖边。湖水中间泛着白光,她看得新奇,又揉揉眼睛,只见一尾灰色鲤鱼冒出来,又跳下去,又冒出来又跳下去。
朱颜在湖边蹲下身打算仔细观察。
鲤鱼再次冒出来,就变成了一个小姑娘,踏水而来,见了她就笑,“下午你就来了,晚上还来看我呀。”
她下午在念书,并未外出。
小鲤鱼又说,“你下午穿的白裙子,可好看了。”
朱颜还是蹲着没说话,想了想,是妹妹。妹妹白天的确穿了白裙子。又想了想,便站起来问,“我和下午长得一样吗?”
小鲤鱼说,“你们人真奇怪,过几个时辰难道容貌还会变不成?若真有这本事,那我算是修对了,我正喜欢变幻容貌呢。”
朱颜问,“我下午对你说什么了?”
小鲤鱼偏过头,似乎在回想,“说夫子喊你背书,你背不过,又怕被打手心,便说夫子的好话,又承诺下次一定背得出。”
朱颜扯了个谎,“我记不清了,你下午也是穿的这个灰裙子吗?”
小鲤鱼笑了,“下午我变不出人身呀!你就蹲在那个地方,就是你刚才蹲着的地方,跟我和其他的鲤鱼说了好久的话,还吐槽姐姐背书太快让自己差点受罚呢!”
毕竟深夜,朱颜慢慢发困,脑子里浑浑噩噩起来,看东西也有些迷茫。
小鲤鱼发现了她的异常,走近一些,问,“怎么了?”
朱颜困得有些异常。小鲤鱼扶住她,轻声说,“让我变成你吧……我从小在你们家长大,出去了也不知道如何过活,你不是说,你很讨厌这里,讨厌夫子,讨厌背书,讨厌姐姐,讨厌要娶新妇的爹爹……既然讨厌,让我来替你——”朱颜躺在这个看起来十五六岁的小鲤鱼妖怀里,神智越来越涣散,直到突然听见有人寻她——
“小姐?小姐你在哪啊?”
朱颜突然有了力量,她抓住小鲤鱼的手腕,说,“你大可试试取代我。”
灯笼和众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湖水中央起了波澜,又渐渐起了雾气。小鲤鱼似乎很是忌惮湖水中央的什么,又深深看她一眼,说,“我留你。”
朱颜后来大病一场。
她没有对任何人说这件事,包括父亲和祖父。她悄悄把经过写在纸上,又妥善藏好。她觉得那像个濒临死亡的梦境。那个梦正对她的胃口,符合她对梦境的一切想象,湖水,岸边,鲤鱼,雾气,取而代之……
那一年,她常想,是真的吗?是真的发生过、存在过的吗?
如果是,她愿意把这个炸弹深藏心里,让这梦变成自己一个人的深渊和悬崖。
小孩子的记忆本就做不得数的。她逐渐长大,也再也不想起这件事,直到晓得自己要被迫去往黄城。她身体不好,受不得雨,父亲本是知道的,不过此次来黄城也是有额外的重要事情——悄悄地让朱华相亲。黄城有户家风不错的人家,儿子与她二人同岁,说是秉性周正,父亲有意让朱华接触接触,但是又不能明着告诉她,因为她可能会抵触反抗。地址都给了她,父亲想让她这个做姐姐的帮一把。
这才毫无怨言来了黄城。
既然来了黄城,那么,假如小鲤鱼还在世间,不如……
便在出行之前就给海幽泉写信。她本不知那是谁,只是碰巧认识察城夏家那位李烟沙姑娘,烟沙从托体山来,山上亦有传闻中的捉妖之人,而这些年那些人又因故陆陆续续下山。捉妖一事,连从托体山来的烟沙都觉得不能尽信,不过既然朱颜求她,她便写信给了一位下山的所谓捉妖之人,邀请对方直到黄城。
这就是海幽泉。
海幽泉和朱华遇到,确实出乎她的意料。不过人生本就有诸多巧合,不过是缘分到了,在哪里都遇得到。
收妖这事,说来也迷幻。海幽泉轻轻松松拿出个小袋子,又念着些听不懂的咒语,在屋内布置了些看不懂的东西,阿鲤也不反抗,这就结束了。
太快了。
朱颜本想再同阿鲤讲几句话。在雨中遇到阿鲤,她一时只觉得眼熟,却没想起是她。她在人世这十年,容貌倒是有了些变化。想来用着人间女子的脂粉,多少脸会变得有些不一样。或许阿鲤早就嗅到了海幽泉的味道,就像海幽泉嗅到了阿鲤的味道,他们天敌之间有着某种独特又亲密的联系,是最亲密的人都无法剥夺的天赋异禀。
阿鲤这些年过得并不好。的确如她所说,她从小在朱家的湖里长大,出了门,什么都不会做,还不如留在朱家做个养尊处优的小姐最好。阿鲤倒是聪慧,一眼就看出了哪条路自己的最优选择。她跑来多水多雨的黄城,并无一技之长,十年来也未习得什么,只能靠零工度日。生活过得凄苦,又找不到同类,想回朱家又怕被那天的小妹妹发现,也怕被那团雾气看见……其实,活得寡然无味。
海幽泉要收她,也不是让她死。海幽泉说会带她去该去的地方,人间不是她久留之处。阿鲤可能觉得这是现下最好的方案,毕竟有谁想凄苦一辈子呢?更何况,她的一辈子还那么长。不如跟了收妖人去,哪怕被抓起来,吃喝不愁,也还不错。
天色已大亮,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朱华听完这个故事毫无睡意,恨不得拿起纸笔把事情记录下来再带回察城给小文豪得意看,让得意以这个为模板写出个好看的故事来。
海幽泉搞定一切,便要跟二人道别。朱华觉得自己有些对不起他,之前还怀疑过他脑子有问题,现在看来……
“我走了。”
朱华问,“你去哪呀?”
“去找我师姐。”
“你师姐在哪呀?”
“在托体山。”
朱华很是纳闷,托体山是什么地方?他好像不止一次提过了,姐姐也提过。
朱颜问道,“不是说,下了山的人再也回不去吗?”
海幽泉第一次笑,让人想到春天和鹤。“那也要试试看。”
朱颜轻微叹气,也微笑,“祝好运。”
海幽泉又抓起那个袋子在二人眼前扬了扬,“我要去的地方,有她容身之所。还有,谢谢你的栀子糕。”
(卖花姑娘·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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