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无月明

作者:慕十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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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别


      林子初醒来时感受到额上隐约贴了一只冰凉的手。他下意识抓住那手蹭了蹭,又猛地睁开眼放开了。
      那人红衣竟是穿得规矩,静静坐在床沿,百无聊赖地翻捡桌上的经策。林子初发现身上伤口尽数痊愈,便知又被救了一回,心下惶恐他将这当做是报恩,之前努力白费,便撑起了一个慵懒的笑意:“救驾有功,可要赏赐”
      年与却果真与他想到一处,将书放到一旁抬眼笑着看他:“这一回可算报了恩”
      林子初心下一紧,面上还是油盐不进波澜不惊:“报恩,便是报别人及时之恩。你虽然帮朕治了伤,可若是……”他哽了哽,觉得自己有些无耻,但还是说了出来,“若是朕本来便不将这命当一回事,又何来报恩之说。”
      年与细思一番,竟讲这话理出一分道理。便点了点头,又拿起书来:“看来还是要陪你。”
      林子初哑然,道:“陪朕有什么不好么?”
      这话一出口,却觉得这早该说,或许是他第一次见他开始他便想问的,但漂泊来去的精怪停下来陪一个生老病死的凡人,好不好,自是在不言中的。
      年与还是玩笑地样子,好似他对着林子初的问题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我要存活千年之久,陪这几十年也无甚大碍,权当寻个乐子换个活法。况且你也没刻意留我,还是自在得很。”他这番话完全便是从花柳地养出来的随心所欲,但也是太过无所顾忌,伤人的力道也越发狠。
      林子初沉默了一阵,觉得唐突,但这一遭却让自己与他生出了几分亲近的感觉,便看向那红衣的精怪:“灵气所化的精怪,可知凡世情为何物?”
      年与自然道:“本是精怪所化,便应当出生便奔着成仙去的。不应当在任何时间浪费了自身修为。不过是你说要陪着,我便在这京城多留了会。等到恩情偿完,自是要离去探看大好河山。”
      天子的大好河山,却不是他的大好河山。
      林子初心下一疼,看着那面容俊美的精怪,只得将这份苦涩咽了下去,换上寻常时拿捏得当的温润笑意:“那便如此了。”
      车轮在心上直直撵过,他还要抱着近乎绝望的希望将那些血肉残片捡起来,小心翼翼地拼回原状。
      站起来将心塞回空洞的胸膛,假装无事发生,笑着说一句那便如此了。
      何等绝望。

      林子初长到三十岁时,才将朝中根深蒂固盘根错节的党羽给除了干净。他这些年偶尔也会去别处看看,但多数时候是呆在宫里。
      朝中风气焕然一新,左衡也年老乞骸骨。林子初将从前李将军之事重新翻了出来,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能完全调动朝中力量,还了李家门楣一个清白。而左衡牵涉过多,当年旧案一例一例翻出来,牵涉的冤案数不胜数,第二日便被刑部押下了狱。
      左清熙哭着前来求情,林子初自然没有理会,却见她哭哭啼啼便要往墙上撞。林子初这才揪住她的头发,迫使她抬头来看他。
      左清熙向来以为丈夫的冷漠是性情所致,为君者时刻理智清醒,也是为人共知。更何况这几年林子初没有主动纳过一个妃子,后位也空悬,她便相信,即使性格寡淡,他对自己也算专情。直到这时看到那人含着刀剑的眼神,才知道自己才是多想。向来冷漠只是冷漠,因为她是左相的女儿,也因为他从来没有爱过她。
      林子初还是揣着那温润如玉的笑容,亲和的声音,说出来的话却让她不住发抖:“不过是因为念儿晴儿需要一个母亲,莫要以为朕不敢杀你。这后宫你替朕收进来的,还是有人有资格当母亲的。”
      是啊,念儿已经满十岁,晴儿也过了牙牙学语的年纪,她在这深宫即使抛下一切,却还舍不得两个软糯的孩子。
      林子初从来会揣度人心思,像一个一击毙命干净利落的野兽,从来不屑于拖泥带水。
      他看着左清熙失神的脸,将方才那漫出的冷意收了回去,笑意又真诚了几分,招来黄佘:“扶她下去。”
      黄佘老了不少,但还是留在宫中当着主管事公公。旁人多不满之语,只有他心中清明。陛下那日招他说明,末了淡淡说了一声,我能信的只剩一个你了。黄佘向来因为阉人以下人自居,在这宫中过得心惊胆战,却也是这份卑微谨慎,让他在陛下这等九五至尊交付信任给予安全感时,也愿以信任相付,甚至甘愿以命相搏。
      林子初将每个人的心思都拿捏的很准,是以每个人心中都有不同的陛下,却都认为他是个担得起皇帝担子的人。
      只有年与,他不知如何应对。因为旁人都是与他一样,不过须臾寿命,飞沙走石一过,便不复再来,故而林子初能毫无负担地用一个假面欺骗。但年与他有千岁甚至更多,不知何时便会回过味来他那时是否是虚情假意的欺骗,若是发现有丝毫不对,估摸着他费尽心思系上的这根让他记挂的线,便这般崩断了。
      林子初太小心了。
      其实在年与不在时,林子初也想着把心里起火的念头压下去,有一回他走得实在太久了,林子初几乎要哄得自己忘了这个人,却又偏在一月圆之夜扶住了喝得烂醉的某人,听他耳边一声:“这回该你让着我了。”便轰然没了心神。
      他还记得年与俯下身子,眼底被酒意沾满,不像他一般莽撞,柔和地动作着,有着风月场惯有的娴熟。他喘息,勾了林子初的下巴细细瞧着,道了声好看。
      一退再退,索性退到没了底线。
      第二日年与良心发现地留下陪了他一日。林子初照常批着奏章,只是轻快了许多,时不时看着歇在一旁椅上的年与,感觉若是时间停驻,便是寻常人家的岁月静好。
      林子初一觉醒来带着几分盼望看向身侧,还是宽大的床铺,空空的枕头,便自嘲地笑了笑。
      不是不委屈,只是林子初觉得自己没什么资格,便将那滔天骇浪般的委屈,封进了心底的尘埃里。
      不久后传来何太傅病逝的消息,他穿了素服,亲自南下到他隐居的深山一趟。
      他向来知道太傅,便瞒着所有人,换这一方坟的清静。
      许久未见的何疏也娶了人,成了稳重的孩子父亲,面对石碑,竟是比他还要冷静。他陪着林子初喝了一晚上的酒,第二日,这个童年的玩伴便来告辞。
      “陛下……阿初,山长水远,往后,各自珍重。”
      何疏之前是太傅贵子,也是世家里唯一愿意与他这个病痨太子往来的公子。他在屋子里闷惯了,还是何疏带着些小玩意儿来唬他,给他毫无乐趣的童年增添了几分生意。他那时有的第一个朋友,还不由紧张了好些天,看着那些送来的玩意很是无措,忙画了几张花鸟图还他,还被何疏好一通嘲笑。
      想来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无论他变成什么样,都好像还是当初那个困在屋子里的孩子,而在他桌上放东西的人,也真是好心,也真是一个也留不住。
      林子初目送那个身影泛舟远去,又是月圆时,在水上留下一道难辨虚实的影子,随着水波荡漾。
      都说月圆是团圆,到了他这,尽是离别。
      “太傅,敬一杯,报当年悉心教导之恩。”林子初倒上一碗酒,洒在坟旁。
      他想起那个佝偻的身影,想起他当年慈祥地牵过自己的手,想起他让自己最后背一遍为君之道。就这样,一点点拐入那个小径,说一声师徒之恩,从此尽了。
      想来当时的形势,他倒是比谁看得都要更亲的。
      “我待太傅如生父……”
      在林子初最最孤苦无依的日子,李将军给了他支撑,却是何太傅带着何疏,给了他一个完整的家,告诉他什么是亲人的温暖。当初并非看中尊卑贵贱,只是怕自己唐突了这么好的一家人,从而失去这温暖。
      从未在先皇身上得到过的,只能在太傅授课后在椅上浅寐时偷偷凑到他耳边,唤上一声在心里千般回转的父亲。
      现在无论是否生父,都不见了。连着他幼年喜爱相玩的“兄长”,也走了。
      林子初怔怔看了一会月亮:“……你们黄泉路上都等等,一起走罢。”
      下一次,做堂堂正正一家人罢。
      何处春江无月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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