葱葱岁月

　　阿葱遵照着苏老板的话，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而事实上，她也着实出不了门，一则苏老板这几日总是早出晚归，店里的事都交托于她，阿葱每日总是忙得脚不沾地，即便如此，生意还是平白地少了两成，一想到这儿，阿葱没来由地生气：这帮没脑子的女人只知道嫉妒我！
　　二来，杀人者似乎上了瘾，一边数天，死者不断。六天前的深夜，打更的老头打北门下过，只觉得四下静得出奇。城里的野狗一到晚上就聚集在北门墙根脚，这些野狗个头高大，形容丑陋异常，月圆之夜总是狂吠不断。老头看看天，月亮又大又圆挂在头顶，借着月光看去，野狗倒在一边，地上仿佛还留有些肉食，想不到这年头，城里还有人拿东本喂狗，老头哼着小曲踱开。到得天明，早起的人们却发现，墙根脚下瘀血一滩，破碎的布料包裹着半截人腿，十几条野狗口吐白沫身子僵硬，早已死去多时。
　　这事尚无头绪，紧邻半梦书斋的的空地上一两天来总是恶臭不断，臭气飘过墙去据说扰了聂惊鸿写书的兴致，店里挂出告示：《擒情记》不更了。看书人坐困愁城，这可怎生了得，有好事者在空地上仔细寻找，发现臭气源于一枯井，当下坠绳下去，可了不得，一具身材魁梧、面目浮肿腐坏的尸体拖了上来。这人，县太爷居然认得，当年朝庭北伐，长驱朔漠勇冠三军的可不就是这个人么——镇北将军李让。堂堂朝庭命官陨命枯井，这还了得！
　　县太爷再也顾不得自家生意，即刻修书发往同城，点齐人马细细勘验：致命之伤只有一处，便在胁下，伤口颇窄，应为利器正面刺于胁下一刀毙命。李让此人曾以勇猛闻于三军，武艺过人，行凶之人如非与李让相识，便是武功极高。聂家小娘子言道这几日来不曾听到打斗之声，枯井外也不曾看到殴打的痕迹，极有可能是在他处杀人抛尸于此。不过，县太爷百思不得其解，远在朝庭的李大人因何来此呢？同城来往公文中并不提及有上官来公干。细细思虑，几天前他经过廊下，听得下人只字片语，似乎是说城里来了个莽撞之人，如庙里的金刚一般。如果所料不差，说的就是李让，照此算来，李大人来城中已有些日子，不知道他来此何干？
　　县太爷回到衙中，找来下人细细询问，又嘱咐衙役在城中寻访，不多时，便找到了李让落脚的龙门客栈，店家称，与李让同行的还有一位老者，日日早出晚归，只是两日前这两个人俱不见踪影。衙役到房中搜查只发现两只包袱，内中不过几件换洗衣物及散碎银子。又有衙役来禀，查得李让与老者几乎每日必去合香园。这家糕饼店，县太爷倒是有所耳闻，且不说桃酥香脆，馕饼可口，近日两位夫人送来的那个蛋挞也堪称一绝。县太爷等不及衙役传唤苏老板，亲自跑到店里，不料苏合生却不在，只留得一个做糕饼的小女子说是请来的糕饼师傅，说话摸头不着脑，县太爷恼了半晌却也无奈，只得打道回衙。
　　天刚擦黑，苏老板回到店里，旋即被留在门口的衙役带回县衙，这一去便是一夜未归。天明时分，阿葱实在按捺不住，悄悄到衙门口打听，只见县衙门口乌压压的站了一街子人，鸦鬓垂鬟，翠袄褶裙，竟是一干女子，这个说“衙役哥，我们就来看一下，一下好不好？”那个说“就是，就是，这么好的人还没定罪就关起来，我们要去看看啦。”还没等衙役回答，又响起几十个声音，咭咭呱呱好不热闹。
　　“你怎么才来？”阿葱扭头一看，淡淡薄衫长裙逶迤却是聂惊鸿，
　　聂惊鸿一把将她拉到道旁，爬上一辆油壁车，车子虽小五脏俱全，但见她东摸一把西弄一下，片刻之间支起彩绘云纹木几，浅黄茶汤盈满两只黑釉小盏，剔红花卉漆食盒里露出精细点心，
　　“来吧，边吃边说，昨夜来的匆忙，宵夜也没吃上，这可是苏老板烤的点心啊……跟最近你烤的不可同日而语……当然，这并不是说你烤得不好，关键是心意不一样，苏老板这个人嘛，尝看看，跟这个一样入口即化，有一种淡淡的甜香在你口中萦绕，像他的唇舌轻轻扫过，香滑，绵软，带着诱人的迷醉，嗯……等下，我说，你别急着走……”阿葱就算对苏老板一点不感兴趣，也见不得这种花痴，转身就想离开。
　　“这个，闲话少叙，说正题啊。”聂惊鸿从迷醉中清醒，神色一敛说道：“城里死了不少人你知道吧。前几个不知道是谁，不过最近这个可大大有名，李让，哼，还镇北将军呢，一点用都没有，连个杀手都搞不定，要死不也不死在别的地方，死在我门口，呸，还同袍同泽呢，气死我了！那个杀手也不是什么好货，没教养，说不要就不要，就算是尸体也不能乱丢吧。哼，我说到哪里了？对，杀手，这些人死得这么惨，一定是江湖杀手所为。我查过了，当今世上，只有北境的蹇人杀手才会这样残忍。”
　　蹇人，是南朝史书上的称呼，游牧于北境广袤大地，逐水草而居，以钟爱黄金闻名。多年前被西迁的北羌所驱赶，青壮多被杀死，妇女成为奴隶，逃脱的塞人不断反抗，暗杀、偷袭如星星之火燎过草原，当时正是北羌斜律王当政，随即组织了大规模的镇压，蹇人几被灭族，漏网之鱼飘零四方，为了生计，为了复国，或许还有别的原因，总之，蹇人成为了最有效最残酷的杀手。况且，聂惊鸿从厚褥下抽出一个纸页泛黄的本子，翻开首页道：
　　“这个苏老板，三年前自北境而来，孑然一身，在城里开了家糕饼店，手艺不错，行为飘忽，最矛盾的地方是他似乎完全仰仗糕饼店为生，却又完全不在意店里的生意好坏。”
　　谁说的，阿葱在心里补上一句，那是你没见过他数钱的样子。
　　“他的店里总是有些陌生人来来去去，这些人总是来无踪去无影，只不定……”
　　“最重要的是，林阿婆的小孙子的保姆说，有一晚起夜，听见隔壁荒芜很久的院子里有响动，老保姆大着胆偷偷看去，月光下李让和那个老者站在院中，仿佛在等待什么人，不一会儿，就见一个黑影前来，正是苏老板，只见他将挟着的漆黑一团的东西扔在脚边，三个人叙起话来，后来不知为了何事三人争论不休，老保姆伸了伸头，想听得清些，却不意撞下了院墙上的土疙瘩，那三人警觉起来，连脚下的东西都不顾便匆匆离开。老保姆以为东西必为盗贼犯案后仓促遗弃的金银之物，贪念一起，便悄悄摸到隔壁院中，借着月光看出是只巨大的皮囊，拽拽颇有些分量，老保姆费了半天力解开麻绳，你猜是什么？”
　　“是尸体。”
　　“噫，你怎么知道是尸体？”阿葱翻翻白眼，阿加莎的小说不知看了有多少，怎会这点都猜不到。
　　“老保姆吓坏了，连滚带爬地回到家，一宿没睡，天明就想去报官，哪知，到得天明一看，老保姆怔住了，院中哪有什么皮囊，长草萋萋，地下连也半点脚印痕迹也看不到，昨夜那幕恍如梦中。”
　　“你是说，苏老板杀了人？阿葱不信，
　　“不是他杀的，干嘛带在身边？”
　　“也可能是李让杀的，苏老板带来对质。”
　　“绝不可能，李让的武器是一对铜锤，招牌的杀人方式便是一锤击在人天灵盖上，杀人绝不会那么干净，定是血肉模糊，我细细问过老保姆，她说虽然只看得一眼，却绝不是血污难辨。”
　　“那是他用别的凶器杀的。”
　　“李让这小子，向来自负，没见过他用别的兵器，上阵杀敌别说宝剑，连弓箭也不会带。”
　　“你怎么知道？”
　　“嗯，我那个，与他……你别管，反正我就是知道。”
　　“那就一定是苏老板啦？”
　　“只是有可能。蹇人向来噬血杀人后没有不碎尸的，而且最奇怪的是：杀人后还要携死者全尸让主家验过方毁尸灭迹，我从苏老板携尸会面中猜测，他有可能是蹇人。”
　　“果真如此，那他为什么不把尸体处理得更彻底些，反教人发现？那个酒楼里留下全尸的又怎么解释？”
　　“这一点，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聂惊鸿咬着桃酥秀眉微蹙，
　　这时，车壁上传来几声闷响，聂惊鸿眼睛一亮，拍拍手中糕饼的碎屑，“走吧。”催着阿葱跳下车。
　　车外什么人也没有，聂惊鸿四下瞧了瞧，拉着阿葱往县衙的反方向快步走去，过街穿巷，在城里兜圈子，聂惊鸿步履轻快，一边行，一边指点闹市繁华，阿葱狐疑地跟着她漫无目的地逛荡，城里几乎走了个遍，要不是阿葱平时的疾走减肥锻炼惯了，还真吃不消，走到脚疼出汗，日影西斜，聂惊鸿又回到县衙边，假装不经意地推开角门进去，一个皂衣男子等候在门内，猜疑地看向阿葱，聂惊鸿忙着陪笑道：“这是我的待女，两个人有伴些。”那男子不再说话，示意两人跟来。三人穿过回廊，来到一处所在，聂惊鸿指了指眼前锁着的镶铜木门，在阿葱耳边道：“这里头就是县衙的监牢，我们去一探究竟。”
　　县衙大牢的门就在大堂之侧，西院之内，聂惊鸿老道地从袖中曳出一把东西，塞在衙役的手中，银亮的光一闪而过，衙役踮了踮，笑着从腰间取出一大串钥匙启开厚重的木门，门内是一段不规整的石阶，一直延伸到莫可明的黑暗之中，聂惊鸿当下也不起疑，拉了阿葱便走进地道之中，只听得身后木门悄然关闭，四下静寂无声，地道两旁隔不多远点着几盏油灯，昏灯如豆，愈发显得幽深阴沉。阿葱越是前行心里越是惴惴不安。石阶尽头有两间小屋，家具粗陋象是看守之人所居，屋内灯火闪烁不见值守差人，再向前行，一股作呕的气息扑面而来，陈积了多年的腐败、污秽在禁固的砖石间发酵，犹如一只看不见的手扼住自由呼吸的鼻腔，热泪不由自住地涌入眼眶，浸湿了掩住口鼻的衣襟，两人忍住呛咳，小心避开地上的污垢，一路前行，只见路两边的牢房空空如也，草垫枯萎，仿佛许久没关过人犯，然后，阿葱就看到了一幅最奇异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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