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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章
另一边。
方策正挣扎在垂死边缘,浑浑噩噩中他根本顾不上想等不到自己回家的苏晋怎么样了,他连自己下一秒会怎么样都猜不到,他开始觉得梁秋白不肯拉他入伙是正确的,这样的拷打和逼问他承受不来,他心底里根本没有足以支撑希望的信仰,他的绝望来得比行邢人预料的更快。
“我真的,真的不知道梁秋白在哪,梁秋白什么都没有告诉过我...”方策的嘴唇皲裂成几瓣,在说话时有内脏的血从喉咙翻出来溢到齿间,渗着嘴缝浸透下巴和胸膛。他无法睁眼,只能从肿胀的囊块下眯开一条小缝,他努力寻着行刑人的方向,用最后的力气低声哀求道:“你还是杀了我吧,求求你了...”
“你开始想死了?”男人夹着烟的手一滞,他有些失望,当猎物失去求生欲望的时候,连肌肉的反应都会慢上几拍,他劝道:“其实你还能坚持几天,你之前很健康,肌肉很扎实,这些都是皮外伤,有一点疼,但没关系的。从关外逃荒过来的路上,爹娘都死在你眼前,你不都坚强的活下来了吗?那么多人死在路上,能爬到上海来的没几个,你可以的。”
“去、你、妈、的。”但凡没受过这几日的折磨,光听这话,方策都以为是恶人要洗心革面了,捅了你两刀的人良心发现的在旁边为你鼓掌加油,安慰的比医生大夫都耐心。方策扯着僵痛撕裂的嘴角笑起来,他费力的仰起头望向天花板,忍也忍不住掉出来眼泪,顺着眼角泪痕一直滑到发丝里。
“啧。”男人突然想到些什么,他皱起眉头把卷烟灭在手边,小指用故意蓄长的指甲抠了抠牙,舌头卷出某种动物的肉丝吐在地上,他纳闷道:“那么远,又到处打仗,七八岁而已,你就这样靠两条腿走到上海的吗?是不是...”男人把目光盯在方策脸上,一字字道:“是梁秋白带你回来的?你要报恩,所以不肯告诉我梁秋白的下落。”
而此时的方策已听不清楚男人在说什么,当痛苦的程度已经超过对死亡的恐惧,恐惧就会变成期许,十几年来一贯如此。幼时逃荒的路上到处是人吃人的恶剧,贫穷和饥饿席卷着疾病肆虐,骨瘦如柴的女人用鲜血哺乳幼儿,同时把恶疾在人群里传播,可那时的人哪里在乎这些,方策六岁时就见过昨日玩耍的同伴第二天变成锅里的肉泥,同伴的父亲凹陷着双眼大口喝汤,他病态的笑着说孩子病了,没得救了,不如吃了。不过又几日后,男人也死了,死于急病。
方策每一天都看着身边的生命在流逝,那钟绝望蔓延在逃荒的人群里,抽干了所有的希望,所有人踩着尸体麻木的向着一个方向前进,早就不再为了求生,只是在行走中等待死亡罢了。
方策极少想起那段最黑暗的日子,他甚至记不清爹娘死掉的模样,他把痛苦埋在最深的地方掩盖起来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太难以忍受,所以连自己都骗。这些年他像另一个人一样活着,不是对万物都充满恶意的孤儿,不是日日夜夜等着死的行尸走肉,他把鲜活刷在灵魂外面,掩盖掉里面溃烂空虚的绝望。这场没有止境的刑讯把他翻来覆去的折磨,终于拿剃刀一毫一厘的刮掉了这层躯壳上的垢,砸了壳,鲜血淋漓的把真相翻出来,他想死的,他这个人,十几年前就疯狂求死了。
大发善心、带他回到上海的梁秋白,根本没有救活他。
他写在申请书里的豪言壮语也不过是说说罢了。
“我再说一遍,我把梁秋白送到学校门口,然后他走了,我晚上只是路过他家,除此之外,你说什么,那就什么吧...”方策自此不再开口说话,他从里到外泄了劲,连一直攥着的拳头都松开了。刑讯人的话像砸在棉花上毫无反应,失望感让男人更加愤怒,他想唤回囚徒的抵抗,他想在博弈中得到快感,可硬骨头一旦软了,事情就不再好玩了。男人上前抄起火炉里的烙铁,他想用难以忍受的痛苦去阻止最后一点求生欲的流逝,哪怕他能再抖动一下,再挣扎一下。
烙铁烧的通红,四周溅着从炉子里带出的火星,它摁在人肉上瞬间传出刺啦一声的锐响,青烟带着烧焦的糊味喷溢出来,抖动的肉芽焦灼成黑色的硬粒,有些黏在铁板上,有些干脆噼里啪啦的掉渣在地上。方策猛地大声嘶吼,声音被闷在方寸之间的刑讯地下室里,荡不出去就更加骇人,听得门口下属脊梁瞬间僵硬,腿软到连拔腿跑都做不到。
烙铁凉了,方策的头无力的垂下来,铁链遏制着喉管也没有反应,散乱的黑发湿漉漉全是冷汗,垂下来静静地挡着苍白如纸的脸,笑起来会上扬的桃花眼紧闭着,毫无生气。
行刑人等了许久,方策依然如烂泥般被铁锁硬挂在木桩上,指头尖都没再颤过。他咒骂着把烙铁扔回火炉里,上前抓起发丝拎起方策的脸,进来时还眉眼俊朗、满身活力的壮小伙儿,如他所说,废在了这。门外的下属刚从绝望的嘶吼里回过神,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颤悠悠的推门走进来试探问道:“....老大,死了?”
“心死了,问不出来了。”男人松开抓着方策的手,大步流星往外走去,撂下一句:“丢给警察局吧,我对死人没兴趣了。”
方策被担架抬着送到警察局去,周胖子居然亲自下来迎接,贺震德的人天天堵他办公室要凶手,再不给出一个合理的人选周胖子都怀疑自己第二天就会横尸在上海滩的街头,虽然看到方策惨烈模样的时候周胖子差点把前天的早饭也吐出来,但好歹是有个交代,他站在办公室里拿手帕擦净嘴巴,掏起电话,底气十足道:“给我接贺公馆。”
——好的,您稍等。
周胖子撅着肥屁股斜坐在办公桌沿,喜滋滋地摇头晃脑哼着戏,粗短手指在空中翘起兰花指作势,冲进来的下属惊得瞪大了眼,结结巴巴叫人:“局,局长...”
周胖子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收回翘起的手指,在空中攥成紧紧一只小肉拳头,为自己打气样的挥了两下,佯装无事的回脸骂道:“小赤佬,干嘛呢,没看见我忙着打电话吗!”
“......”下属讪讪点头,他无声的退了一步要关门出去。
“等等,你进来干嘛的?先说事。”
“哦,没什么大事,楼下有一个小白脸非要上来见您,也不肯说自己是什么来历,兄弟们就给他轰出去了,现在还在警局门口闹呢,怕吵着您,跟您汇报一下。”下属赔笑的躬着腰给周胖子指了指窗外。周胖子顺着方向踮起脚冲窗外看了一眼,顿时气血逆流,头晕眼花,手里的电话哐当一声砸在办公桌上,他气得一字字吼道:“谁、他、妈、让、你、们、轰、贺、震、德、的、儿、子、出、去、的?!”
——这里是贺公馆,哪位?喂?您说什么,贺先生的什么?
周胖子‘啪’的一声用双手捂住自己怒吼的嘴巴,憋得肥脸泛红,惊悚的看着已经接通的电话,双腿一紧连放屁都夹住了。
——喂?有人吗?喂?
——没声音,可能是线路不好,喂?哪位,能听到吗?
——喂?奇怪。...嘟嘟嘟...
贺公馆再不挂电话,周胖子怕就要把自己憋死了,他快要撑裂的裤缝里,拐着弯漏出屁声,断断续续、忽大忽小,和挂断电话的嘟嘟声交相辉映。
下属想抬起手捂鼻子却不敢,手尴尬的在空中犹豫,最终讪讪的捂在嘴巴上,办公室里气氛诡异的寂静下来。
‘噼啪’大响,一块石头砸烂局长办公室的玻璃摔飞进来,碎裂玻璃折射耀眼的光芒刺得周胖子睁不开眼,也打碎了办公室里的尴尬,周胖子缩着肩膀要回头大骂,窗外扔石头那人喊道:“周局长!他们不让我上去见你,我只能出此下策!周局长?周局长?!”
周胖子生生把嗓子眼的干娘骂爹咽下去,堆上笑容冲到窗户边,从窟窿里探出手去努力挥着,他讪笑着喊道:“误会,这都是误会,贺大少爷您等等我,我马上就下去!马上!”
贺云沛在几十个警员举枪包围中点了点头,摊着手把没来得及扔的第二块石头滚在脚边,他一个手指头、一个手指头的拽掉被石头搞脏的黑皮手套,露出五指修长、筋脉清晰、连指甲都修剪到根的白净双手,他指肚捏着皮手套一角,嫌弃的扔在了脚边,在周胖子的亲自迎接里阔步迈进警局大厅。
此时,倘若贺云沛知道十几分钟后他要带走的囚徒是什么模样的,他一定不会现在就矫情的把手套扔了。
贺云沛身姿挺拔、双腿修长,俊脸上戴着美国飞虎队的硕大墨镜,露出的下颌线条锋利却少几分威严,虽然薄唇紧闭着对旁边警花们的窃窃私语、搔首弄姿毫不回应,一侧嘴角却勾出纨绔子弟的轻蔑笑意,周身上下透露着既能威严冷漠、也能调笑搭讪的复杂气质,像中西混合品。
事实上,贺云沛的确刚从美国回来不久,除了万事通的周胖子,整个上海滩还没几个人认识他。周胖子没想到贺家二把手遭到暗杀的事情,贺老头子竟然要这么个刚回来,还一不熟、二不懂的儿子来负责,他几次边走边回头看贺云沛,筹措着开口:“贺少爷,这案子贺先生交给您啦?”
“我听说你们都已经把凶手找好了,我就来签个字,没问题你们把他毙了就行。”
“欸,找是找好了,没啥问题....”周胖子走在前面双手攥着掩饰紧张的互相搓着,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半响步子一顿,他拧着眉头回脸问道:“听说?我这还没给贺公馆去电话呢,从哪听说的?”
贺云沛步子也顿住,没人看得清他墨镜后的神色如何,二人在走廊里对峙了几分钟。半响,周胖子看到贺云沛朝他弯腰靠过来,停在他耳朵边冷道:“在上海滩,有什么事是我家想知道、但知道不了的吗?”
周胖子听得背后发毛,立刻绷直身子撅出肚子,他答道:“没有,当然没有。”随后伸手在嘴巴边上拉线‘缝’住,不再多嘴。
贺云沛暗自松了口气,他随周胖子走进警局监牢。铁门拉开,能看到角落的草垛里窝着个人,衣衫褴褛,瑟瑟发抖,全身上下没块好肉,发炎化脓的地方甚至还在溢着脓血。贺云沛立刻捂住了唇鼻,拧着眉头犹犹豫豫不肯踏步走进去,他问:“就是他?”
“欸。”周胖子应下来,他接过下属递来的文件,念道:“方策,21岁,李记车行的人力车夫,16日夜间出现在黄浦江东岸,据巡逻警员口述,当时他正搬着赵先生的尸体准备绑在黄包车上抛尸沉河,遭警员发现后,他畏罪潜逃,最后在东郊巷口被我们抓住了。”
“那这...”贺云沛忍着恶臭,伸手指着角落奄奄一息的人问:“伤是谁打的?”
“贺少爷你这就不了解了,这些贱民嘴严得很,不打两下怎么可能会认罪呢。”周胖子把早就拿方策手指摁好的的认罪书翻出来递给贺云沛:“呐,这就是他的口供,时间、地点、动机、手段都招了。”
贺云沛接过来翻了两下,口供明明编的漏洞百出却摁着血手印,他抬眼望了方策,开口道:“那枪呢?赵叔是先中枪后才被勒死的,一个拉车的哪来的枪?”
“他捡的。”周胖子眼也不眨。
“哪捡的?”
“就,路上呗。这年头满大街都是枪。”
“嗯。”贺云沛越听越觉得可笑,偏偏周围众人均点头称是,毫不觉得有任何问题,装睡之人是如何都叫不醒的,他们连贺家之事都敢如此糊弄,这帮警察平日怕是半点正事都没干过,鱼肉百姓、冤害无辜倒是肯定少不了,贺云沛冷下脸‘啪’的把笔录合上:“行,周局长办事周到利落,我替家父谢谢你了,这人,判什么刑?”
“杀人偿命,当然要枪毙。”周胖子满脸堆笑,他巴结道:“不知道贺先生要不要亲自来看?”
“亲自看就不必了。”贺云沛强忍着心理不适,抬步迈进了肮脏的监牢里,他摘下墨镜,拧紧眉头盯着地上的人看,低声道:“家父命我把人带回去,他会亲自动手为赵叔报仇。”
“啊,这不好吧,我们毕竟是执法,贺...”周胖子面露难色的絮叨着,贺云沛头也不回的打断道:“周局长,家父念你办案辛苦,准备一盒小黄鱼让我送来,就在我车上,你命人去取吧。”
周胖子眼神瞬间冒光,他急忙挥手让下属出去拿,一面凑到贺云沛跟前搓着手,试问道:“是...金票?”
贺云沛冷冷瞥了眼:“不,是足金。”
“一整盒?!”周胖子喜不自禁,眼珠子都比平时瞪大一圈,他嘿嘿笑着立刻招呼下属:“快快快,来人啊,帮贺少爷把人送到贺公馆去!”
周胖子要帮他送人,贺云沛心里是千万个乐意的,毕竟他完全不想碰地上那摊辨不出人形的肉泥,但他更不想让周胖子发现他父亲贺震德根本没让他到警察局领人,他抬手阻止了警员上前:“别,我自己来。”
贺云沛在一圈警员的瞩目下挣扎地走上前,他先是脱掉了自己的皮夹克递给周胖子,然后又解开腕扣把衬衣袖子撸到小臂,摊着两只手蹲在方策身前,像西医医院的大夫要做外科手术似的,先上下左右把人仔细看了一遍,然后僵着不动了,贺云沛也委屈,上帝啊,他真的没找到一块干净地方容自己下手。
周胖子纳闷的抱着贺云沛喷过香水香喷喷的皮夹克看过去,他问:“贺少爷,怎么了?”
“...周局长,帮我个忙。”贺云沛咽了口唾沫。
“您说?”
“请你把我扔在院子里的手套捡回来。”
方策动弹不得但并没有彻底昏过去,他含糊地张嘴骂什么,出不了声,但贺云沛就是觉得他肯定是在骂自己,因为他淤血的眼皮下面露着条眼缝正厌恶的瞪过来。贺云沛是受人之托带方策从警局脱身,他暗想自己根本是好人没好报,他站起身把手插进裤口袋里,趁警局人不注意,抬脚用牛筋鞋底踏在方策脸上,略一使劲,把那张脏兮兮还恶狠狠的脸踹到了背着自己的另一边。
直到被戴好手套的贺云沛硬生生拽起来,方策都还在气得发抖,他侧脸上印着半个灰鞋印,胸膛剧烈起伏着,挣扎着不愿被贺云沛搀扶,他嘴里混着血,锥心的痛让他张不大嘴,只能微弱的在贺云沛耳边低声的骂:“放开我...要杀要剐随便你们...痛快点给我一枪,别磨蹭...你别以为我没见过你,我看见你在学校门口接梁先生了,你是他学生...你现在和这些黑皮搞在一起...咳,咳咳...你们是不是把梁先生也杀了,你这个畜生...”
贺云沛忍了一路终于忍无可忍,他停住步子,闭着气,切齿哼道:“你闭嘴吧,知道你嘴巴里现在有多臭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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