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镜

　　“你着哪门子急呀，息帛说话便到。”郑小王爷饮茶赏花、摆弄古玩是自得其乐。颜子沣却始终保持着同一种姿势，站不似站，靠不似靠，倚墙而立，望着驿馆大门，如泥塑木雕。
　　郑锦亮赏花赏花，赏着赏着就赏到了他颜子沣身上，他本是风月场里厮混惯了得，见识广，眼缘也好，谁想到天厚它吕梁城竟也出了如此这般的人物。
　　颜子沣，说柔他不柔，卓然清隽，刚亦非刚，温文自有风仪。
　　他在心里头暗道了声妙，跟着又道了声妙，都说宣彰这臭小子会识人，果然非虚。

　　“大人”颜子沣先前恹恹地，听推门声儿一起，竟也十分利索，他心急，走得却缓，眸光似水波欲起，隐隐生动。宣彰立在门边，见他走来，心中五味掺杂。
　　“宣大人”颜子沣再唤一声，声调有了些细微的变化。
　　“颜家大火，所幸无一人葬身火海——”颜子沣听宣彰说了半句，心头一舒，紧接着宣彰又跟了下半句“可是，没见着颜夫人——。”宣彰说罢，抬眼去见颜子沣的神情，顿时静默，心下存有说不出的愧，道不完的悔，虽他也知道自己并不是神仙，如此尽心，不算对不起颜子沣。

　　“费心了——”过半天，颜子沣才喃喃说了一句，不知是谢还是怨，瞬间神采全无，宣彰仿佛又看到了他当初的模样，茫然无有可恋。
　　“对不住——。”宣彰本是利落爽快之人，此时说话言语全在喉咙里打滚，责己更深。
　　两人之间，暗流涌动，一时僵持。
　　郑锦亮忍不住从花丛中跳出来说话“往好处想，找不到就是没死，伤心什么，找着了才要哭呢。”宣彰目光一扫，不怒自威，意思是：你这是劝人，还是火上浇油？

　　“王爷，颜某认罪，穆绥远累我父冤死，害我母痴傻，那日在穆府，又对我无礼——我积怨已久，再不能忍，便放火烧屋杀他满门，吕梁府一审再审，绝无错判。请王爷做主，让我速死。”颜子沣对着郑锦亮屈身行礼，那孤单欲绝之意竟是深深烙在了宣彰心里。
　　“——你——我——这” 饶郑锦亮是个人物，风里雨里厚颜无耻，平时只有他与别人耍赖，没见人家来找他求死的。

　　“你并非杀人凶手，只是受人威胁，你不死，你娘就活不成，你权衡利弊，这才舍己保全家人。”真相如薄纱，本就隐隐约约，宣彰狠心捅破它，不忍他颜子沣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求王爷成全“颜子沣高声再说一遍，将宣彰的言语置若罔闻，只是依然故我，执著求死。
　　“我吕梁周大人有青天之名，三司更是秉公断事，绝不偏私。颜子沣，我宣彰说过，谁想在我面前伪善作假，便是恩同父母，我也不会容他。”宣彰说得斩钉截铁，心中怒意更盛。

　　郑小王爷见他二人你一句我一句，自己俨然成了摆设，便出来调和调和气氛，走上前凑宣彰耳朵边说了一句“这句话怎么着也该是我说呀，你小子起什么哄。”宣彰无心调笑，狠狠瞪了他一眼，郑小王爷立刻弃甲投降“好！当我没说，我该干吗干吗去。”
　　“宣彰，你好管闲事，几番误我，意欲何为？！”颜子沣猛然转身，目光灼灼，怒意隐然，紧盯着他。
　　“你一意孤行，既累了颜夫人更害了你自己，又何必呢。”宣彰不忍再说重话，言语和缓了不少，却见青影一闪，颜子沣整个人向自己扑了过来。
　　他一直以为颜子沣文弱书生，未想他居然敢与自己动手。本能下闪躲，颜子沣却是拳如疾雨，不依不饶。
　　此时情形莫名，宣彰说不得是有气还是好笑，惟有走步与他周旋，顿时袍底生风。
　　“你不是我的对手，休要逞强。”
　　“既如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行我的独木桥。”

　　颜子沣一招“魁星踢斗”力道不大，姿态却委实漂亮。宣彰哪会真心与他打，只能将那郑锦亮扯过来挡一挡，嘴上说道：“既然牵涉吕梁府，牵涉刑狱法规，怎么能与我无关。”颜子沣斜步插花，右手化掌，顺势直推出去。这番牢狱之灾，已成窝心之火，欲待发泄，今日他读书郎发狠，岂仅仅是为了和他宣彰撒气。

　　“你们—— “郑锦亮好歹也算是个练家子，哪堪被他们一个拉来一个扯去的，一记蜻蜓点水，人已在争斗之外。
　　“小王爷得罪了，他不懂事儿，我代为陪个不是。”
　　“宣彰，你欺人太甚。”
　　从宅内到宅外，二人腾挪跳跃，拳来脚去，几招过尽。颜子沣原来苍白的脸面，略呈绯色，观之肤如皎月,眉似新裁,宣彰心中一动，竟忘了人在何乡，身在何处。

　　“你们——”郑锦亮回过神来，只见堂前摆放着的青山绿水四通瓶，已成碎片，覆水难收。那厢又听到茶席上那尊笑逐颜开弥勒佛也闷声倒地。他又是心痛又是窝火，大喝一声“来人呀，把他们俩给我丢出去。”
　　随郑锦亮同来吕梁的三司卫—卞鸿，早已见怪不怪小王爷的时喜时怒，踱步进来淡漠的应了一句“颜子沣是人犯，不能丢。”
　　“不能丢？那就给我锁起来。”

　　“王爷，颜夫人找着了。”与郑锦亮同时开口的是衙役申宝儿，他兴冲冲的跨门而入，身后的祁小三带着颜门黄氏也跟了进来。
　　“娘——”颜子沣立即收手，似是不信。
　　“浩之——”颜夫人轻轻一唤,声音娇柔可亲。
　　宣彰见颜夫人找着了，自是心头一松。回头只见那怯生生的妇人与当时见着的简直是判若两人。她衣裙灰黑难辨不说，人也哆哆嗦嗦的藏在祁小三身后，整个似慌了神，手上却紧紧抱着一副画轴，如慈母抱着幼子，舍不得放开。
　　“娘——”颜子沣走上前，小心翼翼的搀扶着颜夫人，既有劫后余生的欢喜，又有暗藏在心的隐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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