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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世
自己的家乡,在北方一个宁静安逸的小村庄里。这样的村庄,在北方多如牛毛,是个在地图上都没有名字的地方。记忆中的家,有袅袅炊烟和金色的朝霞,孩子们在原野上奔跑,像一只只自由的鸟。大片大片的玉米地,比人还高,孩子们藏在玉米地里,谁也找不着。村里不通公路,到处是坑坑洼洼的泥巴小道,道两旁是一排排挺拔的白杨树。沈嘉航小时候常常一个人坐在杨树底下,头顶是纯净湛蓝的天空,远处是孩子们追逐打闹的嬉笑声。
家乡的小孩,活得快乐单纯,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没有太多欲望,自然就没有太多烦恼。他们自由畅快地大声笑或者大声哭,上房揭瓦上树捉鸟都是肆无忌惮的事情。
沈嘉航不一样。他自有记忆以来,就是个懂事的孩子,一有空就帮着母亲在庄稼地里干活。母亲是个勤劳的女人,年纪轻轻就背负着家庭的重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张日晒雨淋而日渐粗糙的脸已看不大出年纪,只留那双即使疲惫也依然乌溜溜的大眼睛证明曾经她也如花一般的娇嫩。至于沈嘉航的父亲,是个狂热的创作者。父亲是读到小学辍学的,回家务农后他不知从哪里搞到了一本诗集,从此迷上诗歌,一发不可收拾。他怀揣着当诗人的痴梦,不顾作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的责任,整日沉迷于此。在那样一个资源匮乏,知识闭塞的环境,他的父亲如井底之蛙一般紧紧抱着他心底的那点点光亮,没日没夜地写。他看不见家门口那大片大片需要浇水耕种的土地,看不见妻子日渐消瘦的身影。那些创作的诗歌,源源不断地寄往远方,那个父亲憧憬着幻想着充满希望的远方,却从来没有回应。再后来,父亲开始酗酒,郁郁不得志的苦闷在酒精的迷醉下已显得微不足道,喝得多了,便开始恨。恨自己的出身,恨他人的不赏识,恨身边的人,恨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有了第一个耳刮子,从此,变本加厉。
每次父亲喝完酒,家里都是一片鸡飞狗跳。父亲发疯般地咆哮、母亲隐忍地哭泣声、夹杂着酒精的味道,一股脑全灌进沈嘉航小小的心里。他最开始也跟着母亲哭,后来经历得多了,连眼泪都没了,却在每次帮母亲干活时更积极卖力。
直到那天,放学回家后的沈嘉航,反常的没有看见母亲在地里干活的身影,天黑的时候,父亲出去找人,他本来也打算穿上外套去找,却意外地在外套包里摸出一个布包,打开一看,一大叠钞票,钱里还夹着一张白纸,上面用拼音歪歪扭扭写着“好好读书”,那一瞬间,他的眼睛被泪水浸湿,模模糊糊什么都看不清了。
母亲就这样消失了,一连几天还找不着人,父亲开始砸家里的东西,开始天天坐在院子里破口大骂。他看着父亲愤怒又憔悴的脸,却什么都没有说,每日只沉默着上学放学。那年夏天,他考上了县里的中学,他似逃一般地,离开了他的家,来到了县里住读。
再之后,他很少回家了,周末也留在学校发奋学习。他把母亲留给他的钱认真清算了一翻,整四千元,他全留起来缴纳中学的学费和各类学杂费。他又去找了住在县里的舅舅,厚着脸皮向舅舅借了点生活费用。舅舅可怜他,时常给他带点水果小吃去学校看他。他都一笔一笔记着。后来,他无意中得知自己的英文老师业余还帮别人翻译英文资料赚外快,他就用更低廉的价格从英文老师手里将这活接了过来,从此,他边学边翻译,成为了英文老师的廉价劳动力,几年下来,将舅舅当初借他的钱一笔一笔地还了回去,英文水平也是在那个时候练出来了。
高考的时候,他选了离家这么远的南方城市,就是为了逃离自己的家乡,逃离让他不堪的童年。高中毕业那年暑假,他告别校园回家去。他至今还记得他到家时的场景。
那时正好赶上夕阳落山,村子家家户户都升起炊烟。灰白色的炊烟袅袅绕绕,绕上墙头,绕上树顶,绕上屋脊,整个村庄都灰蒙蒙一片模糊。沈嘉航就站在村头,看村庄就若隐若现在一片银灰色中。再走近一些,眼前是自家院子熟悉的灰白砖墙,耳边传来孩子们的打闹声,沈嘉航恍惚中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那个多年前自己坐在路边杨树下发呆的黄昏。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绿油油的玉米地、湛蓝的天、挺拔的白杨。
走进院子,一眼就看见了父亲。他苍老了很多,头发花白了一大半,正佝偻着身子在井边打水。自从母亲走后,沈嘉航没多久也离了家,父亲在打击中像换了一个人,不再沉迷于遥不可及的梦,他终于勇敢地面对生活带给他的种种,独自一人,勤勤恳恳地守着家门前这一亩三分地的营生。
父亲直起身子,脸上是无法掩饰的喜悦:“回来了?”
沈嘉航面对这样的父亲,有些陌生,“嗯,你身体还好?”
“很好很好,就是你一直不在,怪想你的。”父亲显得有些局促,微微低了头掩饰他泛红的双眼。他想拉着自己儿子好好看一看,记忆中还是个小崽子样,怎么转眼就如男人般站在自己面前了。
他向自己的儿子伸出手,却看见自己满手的茧子和黑黑的指甲,终是没有这么做,只虚虚一指屋里:“快进屋吧。知道你要回来,我杀了一只老母鸡。你一个人在外读书辛苦,你看你都瘦成啥样了!在家这俩月多吃点,爸给你好好补补,家里啥也没有,就是菜啊肉啊新鲜又健康。”
“爸,我待不了这么久,大概一周吧我就得走了。”
“啊?只待一周?不是要九月份才开学吗?”父亲很是意外。
“我在那里接了个暑假的兼职赚点零花钱,得早点过去。”
“噢。”父亲一脸失落,他看着儿子转身进屋,又急急忙忙从冰箱里拿出一根冰棍。
“家里买冰箱了?”
“前两天才买的,二手的,便宜。”父亲把冰棍递到沈嘉航手上,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你小时候老羡慕别人家小孩吃冰棍儿,就想着咱家也买一个,等你这次回来过暑假,让你一次吃个够的。”
沈嘉航一大口咬下去,冰冰凉凉带着浓郁的香精味。他看着父亲期待的眼神,三两口吃完了一根,还不忘说了声:“好吃。”
父亲开怀地像个孩子,又从冰箱里拿出一根,“好吃你就多吃点,爸买得多,有的是。”
沈嘉航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似乎是为了弥补彼此从前缺失的那一块儿照顾与被照顾的亲子关系,父亲内心有些急迫,可是孩子已经长大了,你想给,也得问问他还需要不需要。
接下来的相处,出奇的平静。
沈嘉航离家的前一天晚上,父亲拿来一个布包,犹如多年前母亲离开的那天,布包里是整整齐齐一叠钱。
“爸没什么本事,你不在的这两年我攒了点钱,应该够你大学四年的学费了,还能给你留点当生活费,我知道我儿子聪明,这村庄关不住你,你在外面要好好读书,有空的话就给家里打两个电话。头年家里安了电话,也没人打,怕是要放坏了。”
“爸,学费我会想办法。钱你自己留着吧,你一个人在家,留点钱我心里也踏实。”沈嘉航心里有些发酸。
“不用了,这么多年我都过来了不也没事儿?爸从来没要求你什么,唯这一次,你得听我的。”父亲态度坚决,似是想到什么,又放软了语气,“以前的事情,是爸做错了。我知道你恨我,但不管你怎么恨我,这钱你还得拿着,就当是为了你妈,你过得好你妈也放心。”说完,父亲放下布包,转身走入了黑暗中。
“恨?恨吗?”
天还没有亮,沈嘉航坐在离家的汽车上,认真的思考着这个问题。
当年母亲离开的时候,那些泼天的恨意,在无数个清醒的黑夜滋生,这浓郁得快将他吞没的黑暗中,他将双眼瞪得滚圆,因为过于用力,他血管突起,眼睛因充血而泛红。他恨自己的父亲,懦弱无能,为了逃避现实的苦,而躲入看不见前路的所谓“理想”中去,因痴人说梦而照成的心理落差,使父亲恼羞成怒,又因为懦弱,他将这本该自己承受的怒气撒向无辜的母亲,这个家就在他暴力的鞭笞下散了;他恨自己的母亲,抛弃他,抛弃当年那个尚需她照顾的小男孩,让他小小年纪独自一人承受命运的重锤;他恨自己,当年没有能力去保护自己的亲人,没有能力对抗这残酷的生活。可这恨中,也参杂着可怜,可怜父母的遭遇,于自己而言,他们既是施暴者,又是受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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