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春

　　秀祯阁的桃花开了又败，败了又开，转眼已经月余。

　　江春每日坐在窗边，看树下谢着的花，堆得多了，他才过去扫一下。

　　少年人有少年人的苦恼，他觉得自己对宋宸的想念，就如同这飘落的花瓣，好似扫不尽的，片片落在心尖上，融进血肉里。

　　府里的管家说，大少爷今日回府。

　　他原本很欣喜，以为那些难以道明的哀愁终于快要不能折磨自己。

　　他知道宋宸喜欢桃花，就在树头摘了几枝最艳的，插在书房窗台的琉璃罐里。

　　他将两个房间并庭院打扫得干干净净，就连池塘的浮萍，他都下水去捞得一处不剩。

　　只等那人回来。

　　无须他如何夸赞自己，只想着他一进院，能打心眼里舒心。

　　谁料临近傍晚，江春去后厨拿晚食，准备等少爷一起用，就听到那些妈子们冲他笑得莫测，仿佛在嘲他傻：“就取你自个儿的份吧，你家少爷姑且回不来啦。”

　　他端瓷碟的手一顿：“怎，怎么回不来？”

　　妈子一张瘦黄的脸笑出道道皱纹：“小春你不知道，大夫人申时一过，便派人提了好些贵礼去祝家，老爷和少爷刚到码头也被接去了，一时半会怕是不会回咯。”

　　江春垂着眼，依旧往饭格子里装菜：“没，没事，我等他。”

　　妈子见状，笑着敲了下他的脑袋，轻斥：“讲你笨还是个真真不开窍的，夫人他们都去送礼了，还留下少爷，你当是普通的做客啊，小孩子就是钝哦，下聘晓得不，明眼人都瞧出是下聘呐。”

　　这下江春也不拿菜了，想开口再问些什么，才发现发不出声音，眼里涌出热意。

　　他余光瞥见案台上放的酒坛子，鬼使神差地，趁妈子不注意捧在了怀里，头也不回转身跑出后厨。

　　＊＊＊

　　暮春的风暖暖的，掺着花香，吹的人很舒爽。

　　但石凳上坐的小孩，此刻却晕晕乎乎，饭格子的吃食没动多少，酒坛子倒是空了大半。

　　这是厨娘自己酿的桃花酒，入口清甜，后劲很足，小孩醉不知醉，一遍遍往酒盅里盛酒。

　　江春头昏脑胀，颈子立不住头，脑袋就搁着石桌，桌面很凉，他却很热，热得心底发疼，眼底发烫，一团火在胸口簇簇烧着，又烈又酸。

　　小拳头一下下捶在桌上，嘴里喃喃个不停：“坏人，骗小孩，说……说什么不会不要我，转头就，就去找别人成亲……”

　　坚硬的大理石敲得手生疼，他不敲了，把手放在嘴边呼呼吹气，吹了一会眼泪又下来，喝尽杯中的酒，打一个清亮的嗝，也不管有没有人听见，会不会笑他，猛地抬起头来，对着头顶那弯残缺的月亮，哭的大声：

　　“骗子，宋宸是大骗子，呜呜呜……”

　　他一顿一顿的，话都说不清，只一直骂着那人，最后没了力气，趴回臂弯里，脑袋深深埋着，声音越来越低，带着哭腔小声抽泣：

　　“就……就是坏人。”

　　“明明……明明我这么，这么想你。”

　　＊＊＊

　　事情出奇得顺利，宋宸坐在车里，靠着车窗，嘴角扬出明显笑意。

　　大夫人在边上瞧得真切，好心提醒他：“你好歹收敛一点，拒绝了人家小姑娘很得意吗？你没见她忍得多辛苦，就要哭出来。”

　　夜晚街道人少，宋宸的胳膊搁在窗沿，指头曲起，一下一下敲着，心情很好：“也不全因为这个。再说母亲你本来就不愿意我两个在一起，对不对？”

　　大夫人笑着嗔他：“还不是我早知道你对她没那个意思，你就拿人家当妹妹的，张栀凝有意撮合都不行，我总不能逼你和你不喜欢的人过生活吧。”

　　宋宸转过头来，朝她正正经经作揖：“多谢母亲体恤，儿子心中实在熨贴。”

　　换来大夫人一个带笑的警告：“少贫，你父亲还在这里。”

　　＊＊＊

　　一行人到府之时，天已大黑，宋宸同长辈道过晚好，便径直回了秀祯阁。

　　那时候在江北，断了与小孩的联系，日日睡醒见不到人，就日日想他，想那人白皙的脸，小鹿一样的眼睛，还有糯糯的声音，想见却不得，只得暗自抓肝挠心。

　　甚至谈生意遇到一个年轻人，眼尾亦嵌着一颗痣，只是这眼细窄又精明，无那人万中之一的澄净。

　　宋宸看着他想到小孩，视线不免在别人脸上停得久些。

　　年轻人在他眼前挥挥手，拱手致歉：“兄台，对不住，在下无那方面的嗜好。”

　　宋宸简直无语，嘴上说着抱歉是我冒犯，心里对那人白眼都不稀的翻：您想的可真多，正好在下也不是瞎子。

　　谁知思念有了盼头，回到客栈就收到小孩的“家书”。

　　寥寥几字，却教他欢喜雀跃，做事情都有了干劲。

　　原来，不是只有他一人在受着相思煎熬，相隔千里之外的那个傻瓜蛋子，是与他一样的心情。

　　现下不多时就要见到人，放在胸前同左心口紧紧相贴的信忽然开始发热，一颗心跳得按不住，直往那人身上飞去。

　　残月淡淡，秀祯阁的院中一片昏暗，唯卧房透出泛黄的光，停在门前地上，投下一圈光晕。

　　小孩就在里面，大抵没睡着。

　　他心很快，步很急，只想着早些将人搂在怀里，路过石桌的时候，瞧见上头几只碗碟摆得凌乱，里面盛的吃食没怎么动，旁边还有一个稍大的器具，光线暗，宋宸以为是厨娘腌酸菜的坛子，也没多想。

　　走到门前，他又想着要不给小孩一个惊喜，于是脚步放得极轻，小心翼翼推开卧房的门，他表情都做好，却发现外间的床上空无一人。

　　咦，人去哪了？莫不是出去了？

　　宋宸急着见到小孩，刚欲转身去寻，里头忽传来细细的呻吟，他心下一愣，蹑着步子走过隔断，红木桌上点着的蜡烛已经见底，即将燃尽，丝丝缕缕不甚清晰的光，映出此刻正躺在他床上的人影。

　　他顺从心意一步一步走近，那人似有察觉，稍稍动了动又没了声响。

　　宋宸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的场景几乎教他血液上涌，维持不住那个良善的自己。

　　床上的人应是喝了不少酒，脸红的似火霞，眼睛死死闭着，仿佛很不安，眉头锁得紧，仔细听，他嘴里似乎还在呢喃，让人辨不清到底睡没睡着。他侧着身，将自己蜷成一团，双腿之中紧紧夹着一件衣裳，衣裳的一角被攥着抱在怀里。

　　宋宸认出，那是他走前叠放在床头的西服外套。

　　还要如何，还要我拿你怎么办。

　　宋宸叹口气，将桌上的蜡烛撤掉，新点了一只，房间忽然亮堂起来。

　　朦胧的光会让空气无端暧昧，他不能趁人之危，他必须清醒，必须控制自己。

　　日思夜想的人在面前醉着，他怕自己化作令人生厌的禽兽，做出不齿的事情。

　　宋宸没敢再往那边看，走出卧房，去后厨唤厨娘煮了碗醒酒汤，听厨娘同他说：“小春也是的，我一个不注意他就把我的酒坛子拿走了，里面的桃花酒好喝是好喝，劲儿大着呢，他有的罪受了。”

　　宋宸端着醒酒汤回到卧房，里面的人还是一副不省人事的模样。

　　他刚在路上吹了晚风，脑子清楚了许多，当下也隐了那些旖旎的想法，只想教小孩好受些。

　　他坐在江春边上，想将衣服从小孩腿中拽出来，哪知小孩醉了倒有些脾气，硬是不让他抽走。

　　宋宸无奈的笑笑，停下动作，俯身轻轻捏了捏小孩的脸：“阿春，醒醒，是我，你的少爷回来啦。”

　　他的声音好像唤醒的咒语，小孩终于有了反应，睫毛颤了颤，微微睁开一条缝，抬一只手揉揉眼睛，看清了眼前人。

　　“呀！少，少爷。”

　　小孩惊得直想坐起来，奈何浑身无力，眼看要倒下去，宋宸连忙扶住他，将衣服放在一边，抱着人坐起来，靠在床头。

　　他勺了一口汤，放在唇边吹了吹，喂江春喝下：“是我。把醒酒汤喝了，就不会难受了。”

　　小孩嘴唇很红，像过熟的樱桃，喝汤的时候，一截透红的舌尖若隐若现，勾着汤送进去。

　　宋宸的心绪本就不稳，偏偏眼前这个小孩无知无觉，每一个动作都在他心上煽风点火，勾出眼底欲色。

　　一碗汤喂完，宋宸煎熬万分，手心都被指头掐出印子，才堪堪稳住理智。

　　江春喝了汤，稍微好受一些，似乎知道宋宸面色不好看，也不敢瞧他，眼神四下乱瞟，忽然看到床边皱成一堆的西服，眼中一阵慌乱。

　　宋宸将他的小动作看在眼里，被他勾出的心火正好找个理由发出来：

　　“胆子大了啊，都敢喝酒了。”

　　他声音低沉，没了以往的温和，吓得江春一抖：“就……就喝了一小点。”

　　宋宸有心惩罚不听话的小孩，继续道：“一小点？你醉成这样，那我们阿春是不是太没用了呀？”

　　话音刚落，小孩终于肯抬头看他了，一把抓住他的手，眼眶通红，急急开口：“有用有用，阿春……阿春有用的，少爷要阿春做……做什么都行，只要别赶阿春走。”

　　做什么都行？

　　江春这只纯善的绵羊，为了留在宋宸身边，傻乎乎的，一步步走进伪装太久的狼亲手设下的温柔陷阱。

　　宋宸盯着小孩的眼里像烧着火，他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那么可怕，同小孩确认：“真的？”

　　“嗯……真……”

　　过分软糯的声音带着毫无保留的信任，一边怕他又一边勾他，宋宸没让小孩结巴完，沉声命令：

　　“亲我。”

　　小孩被他的话怔住，呆呆的坐在那里，迟迟不肯动作。

　　宋宸狠下心，要罚小孩，就不能心软，他压低声色：“不是说干什么都可以？”

　　见江春还是那副模样，宋宸突然有些懊恼，人家还醉着不清醒，你这般为难他做甚。

　　就在他想要放弃，说要不算了的时候，那张教自己初见时就心动的脸却蓦然靠近，在眼前放大，那人似是用尽了所有勇气，一双好看的眼睛紧紧闭着，长长的睫毛颤得厉害。

　　接着，他的脸上就印下两片温热的触感，他没想到小孩会突然动作，更没想到就是这样的一个吻，会令他的心悸动得像情窦初开的少女。

　　宋宸眼里的火愈燃愈旺，偏偏某个罪魁祸首好似不知死活，亲完还用眼睛偷瞄他，见他没说话，以为不够，就伸出舌尖在刚刚亲过的地方复舔了舔。

　　宋宸脑中“轰”的一下，最后一根弦崩断。

　　江春以为亲一下应该就好了，却不知触到了宋宸的什么开关，他的眼中是从未见过的神情。

　　还未来得及问他怎么了，是不是亲的不对，下一瞬，自己就被垫着后脑放倒在床上，那人带着滚烫气息的唇/急不可耐地压了过来。

　　宋宸没这般吻/过别人，只想着这么舒服怎么来。

　　小孩的双唇被他吮/得艳红，泛着水光，他不再满足于浅尝辄止，溢满欲/望的嗓音较平常更性/感：“张嘴。”

　　小孩痴痴地望着他，心甘情愿被蛊惑，与他一同坠入欲/火。

　　炙热的舌在身下人的口中灵活钻动，小孩招架不得，只得张着嘴予取予求。

　　江春被吻/得情动，两条细白的胳膊自然而然缠上了宋宸的脖颈，小巧的舌尖勾着宋宸，撩动着男人的每一处神经。

　　羞人的水声在房间里此起彼伏，宋宸吻/得急，江春亦想尽全力去配合他，未来得及咽下的口涎顺着江春的嘴角流在床面，洇出暧/昧的痕迹。

　　时间过了很久，宋宸见小孩渐渐不支，嘴里哼哼的，才意犹未尽地放开他，撑在他上方，喘着粗气。

　　江春的胸膛起伏很快，他不禁想，这是梦吧，绝对是梦了。

　　但唇上灼人的温度不会作假，耳边急促的呼吸不会作假，两人交织的心跳亦不会作假。

　　如果是梦，那当真是过分美好了，至少此时此刻，这个男人真真正正属于自己。

　　宋宸却没给他东想西想的机会，只停了一会又开始啄吻他的眼睛，吻那颗比桃花还艳的小痣，吻他柔软的耳垂，然后，奉上炽烈的一颗心，在他耳边喘/息，说着烫他心尖的话：

　　“江春，我喜欢你。”

　　“江春，我们在一起吧。”

　　＊＊＊

　　宋宸觉得自己大概是世上最无辜的人了。

　　他不过表了个真心，结果某个小孩突然毫无预兆地哭了起来，还是不出声的那种，瞧着可怜极了。

　　待他吻着白皙颈侧恍一抬眼，就发现那人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宋宸没来由的一阵慌，想着小孩莫不是不愿意？

　　他急忙起身，将小孩抱到自己腿上，一面给他抹眼泪，罕见的声音发颤：“怎么了？怎么哭了？”

　　江春醉意未消，但脑中已渐清醒，宋宸方才两句剖白，他其实下意识就要点头，但只要一想到今后要与另一个人同享宋宸的温暖，他心里便酸楚万分。

　　醉着的人最能说实话。

　　江春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了：“你……你都要成亲了，我不要和你在一起。”边说还边抽泣着，可怜得不行。

　　宋宸却懵了：“成亲，和谁？我怎么不知道？”

　　“祝……祝家小姐。”江春见他还要瞒着自己，一时愈发难受，小声指控者他的行径：“你们今天，还去……还去祝家送彩礼……”

　　他越说越心痛，没忍住哭出了声：“呜呜呜……你们都下聘了，还说不成亲。”

　　宋宸给他这一番话直接整愣，反应了一会，忽而哭笑不得，又长松一口气。

　　还好，还好，不是不愿同自己在一起。

　　他捧住江春的脸，声音温柔：“阿春，你听我说。”

　　江春一双缀着泪珠的眼泛着光，对上他的眼睛，醉了还是很听话，乖乖等他的解释。

　　“首先，我要向你保证，我不会与祝亦欢成亲，今日去他们家，只是去拒绝他们的好意，送礼是送歉礼。然后，也是我最想让你知道的，”他顿了顿，从胸前口袋里取出那张几乎被捂得发热的宣纸，递给小孩，看向他的眼中盛满骗不了人的爱意：“说喜欢你是真的，想同你在一起也是真的。”

　　小孩拿着熟悉的信，手都不稳，却听那人还在耳边说着教他心动的话：“我知道你想我，我也很想你。我的回信，就在你给我写的‘家书’背后，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从未骗你。”

　　宣纸大概被人翻看了很多遍，带着那人残留的体温，折皱得厉害，江春生怕弄破，小心翼翼的摊开。

　　宋宸的字很好看，是他喜欢的，一撇一捺都流淌着情：

　　“咫尺天涯，都是深念；说与不说，都是深恋。

　　阿春，我很想你。”

　　他读着信，念着念着又哭了，大颗大颗的泪砸在宣纸上。

　　他哭着说：“宋宸，我，我想答应你。”

　　宋宸笑了，真真切切的拥有一个人，这种感觉太好，他抱住江春，手中温热的触感让他确信：

　　这个人，终于是自己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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