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窗

　　夜晚的长途汽车站内人流还在涌动。
　　候车大厅中的显示屏滚动着红色字体的到站时间，暗沉的红光把人们脸上的疲态照的一清二楚。
　　大理石的地砖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出一种带着黏腻感的灰色。
　　空气里弥漫着泡面等食物的香味，其中还混杂着劣质香精以及某些不知名的味道。

　　从头发丝到皮鞋尖都散发出体面精致的瞿骁在这种环境里着实显得鹤立鸡群。来来往往的人们似乎在刻意的避开他，这使得瞿骁的周围安静空旷的出奇，等待也因此变得更加漫长而孤独。

　　好在没过多久，瞿骁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看了一眼手机屏幕，旋即迈开长腿走向了二号出站口。

　　人群里，他一眼就找到了那个男孩，毕竟他是那么的与众不同。
　　尽管他身上睡得皱皱巴巴的T恤和被压的杂乱翘起的头发使得他和颠簸了一日的众人一样看起来有些狼狈，但他年轻清秀的面孔上闪着一双因为兴奋而亮晶晶的眼睛，是那么熠熠生辉的夺目。

　　瞿望也一眼就看见了他的堂哥。

　　瞿骁正站在站台上等他，他穿着黑色的硬质风衣，原本显得有些难以接近的长相也因此刻流露出来的温情目光而显得可亲可近起来。
　　他身边一位妆容浓重却些许脱落的女子甚至被这一幕欺骗，在闺蜜的怂恿下，颤颤巍巍地掏出了手机。

　　“帅……帅哥，方便加个微信吗？”

　　瞿望一下车就看见自家堂哥在被人搭讪，便赶紧与人群拥挤着，从下车箱拿了自己的行李狂奔了过来。

　　瞿骁瞧见了瞿望一脸兴奋八卦的表情，不禁好笑的回了他身边的女人一句。

　　“不好意思小姐，我已经成家了。”

　　女人失望地在原地站立了一会，跺着脚拉着闺蜜跑开了。
　　瞿望见状，一脸无语的凑上了前，数落起了自家堂哥。

　　“哥，你就算不喜欢人家，也别扯谎糊弄人家啊！”

　　瞿骁看他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笑着拿过少年手里的行李，脱下黑风衣盖在了他身上。
　　“这次你哥我可没扯谎，回去你先好好休息，过几天我就带你去见你嫂子。”

　　闻言，在黑风衣里胡乱挣扎着的瞿望呆在了原地，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一个拳头轻轻落在了瞿骁身上。
　　“哥你可真行！就我爸妈天天因为你一直单着身操心这操心那的，我就知道，我哥这么牛，找个女朋友就是分分钟的事儿！”

　　瞿骁拢了拢他身上因为手舞足蹈而有些滑落的外套，问道：
　　“少在这和我嘴贫，你怎么一个人过来了，不是说好让婶婶陪着你一起的吗？”

　　瞿望仰起头觑了瞿骁一眼，嘟囔道：“我都十六了，坐个车还不会啊？再说了，哪家男生上大学还让自己妈跟着送来的？”

　　瞿骁瞧见他一副青春期里自以为很了不起的模样，就忍不住用手指戳他炸着毛的脑袋，恨恨道：
　　“你也知道你才十六，人正常大学生都成年了，你一读少年班的和人家比？”

　　“哥，你轻点！我疼！”瞿望躲开瞿骁蹂躏着自己的手，“这事又不是我一人定的，你也知道我爸那身体状况，我妈又要照顾他又要忙生意，哪里抽得出时间送我？”

　　说着，瞿骁停下了脚步。
　　瞿望猛然意识到自己刚才说错了话。

　　瞿骁看着眼前目光开始闪烁的少年，语气沉了下来。

　　“上个月我不是专门寄了钱打了电话，让婶婶找个护工帮忙照看叔的吗？护工呢？”

　　瞿望彻底没了声。
　　他是个不会撒谎的人，况且他也知道，自己完全骗不了瞿骁。

　　瞿骁看着眼前显得有些不安的男孩，叹了口气。
　　“瞿望，你老实告诉我，那钱去哪里了？”

　　瞿望的头微微低垂了下去。

　　“王家的人又来要钱了？”瞿骁看着瞿望的神色微微动了下，心下了然，“好了你不用说了，是你大娘对吧？”

　　瞿望还是没有吭声，他的眉骨和瞿骁一样很高，低下头时，常会因为眼睛被阴影笼罩而显得神色暗昧。
　　见状，瞿骁的声音抬高了起来，他冲瞿望吼道；“她是不是又去赌了？”

　　瞿望很怕这样的瞿骁，他微微瑟缩了一下，小声解释道：“哥，那毕竟是你妈，你别这样……”

　　但瞿骁只是嗤笑了一下。
　　“瞿望，你把你手机给我。”

　　瞿望下意识的抓紧了自己的书包袋子，微微后退了一步。
　　“哥……都这么晚了……”

　　但瞿骁一把拉过了他，“瞿望，是这么晚了，我也不想打扰叔叔婶婶，你乖乖把你大娘的联系方式给我。”

　　瞿望低着头，感受到瞿骁抓住自己手臂的力气越来越大。
　　继续僵持了一会，他才缓缓放下了背上的书包。

　　“那哥你先别着急，我现在就给大娘打过去。”

　　话筒传来一声声绵长的嘟嘟声，瞿望不时地看向不远处紧盯着这边的瞿骁，心里很是紧张。

　　电话响了好久，终于被接通，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传了过来。
　　“小望啊，这么晚找大娘有什么事吗，大娘正忙着呢。”

　　瞿望听见自话筒那边传来的麻将被拨动的哗哗声，心底也不由得涌上了一股烦躁。

　　但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尽量显得语气正常的开了口：“大娘，我到T市了，已经见到我哥了。”

　　“是吗，你哥现在怎么样？”

　　明明是关心的话语，瞿望却觉得，女人的声音透着一种毫不关心的冷漠。他不由得抓紧了手机，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说道：“挺……挺好的，我哥还交了女朋友呢，说是马上要让我见见……”

　　闻言，对面的女人仿佛一下子来了精神，高声问道：“真的假的？是T市本地人吗？家里条件怎么样啊？！”

　　“我还……”瞿望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手机就被早已不耐烦的瞿骁抢走了。他看着瞿骁紧绷着的脸，心里一沉。

　　“邱丽芸，你是不是又向我婶婶要钱了？”
　　麻将的声音还在从话筒那边传来，瞿望觉得自己堂哥的手好像在颤抖。

　　对面的女人却只是沉默了一小会，便毫不迟疑的承认了。
　　“怎么了，做母亲的花自己儿子的钱有什么问题吗？”

　　瞿骁觉得自己的耳朵在嗡嗡地响，他忍不住提高了音量。

　　“你知不知道那些钱是用来干什么的？”瞿骁看着车站路边的垃圾被风裹挟着吹远，缓缓开了口，“邱丽芸你不知道是吧，那好，那我告诉你，那是给瞿望的学费，怕王家人再来闹事的备用金，还有给我叔请护工的钱。”

　　麻将的声音一直在响，女人却什么也没说。

　　“邱丽云，你是不是忘了我叔的腿是怎么断的，你是不是忘了自从我爸死了以后，你儿子我上大学每个月的生活费学费都是谁给的？！”
　　瞿骁顿了顿，他感到无比的疲倦，手不由自主地抚上了额头，转身躲过了瞿望的目光。
　　“是你吗邱丽云，是整天只知道打麻将打输了就知道四处借钱的你给的吗？”

　　对面的女人还是沉默着。
　　但这一切很快被打破，尖叫声穿过话筒划破夜色，混着远处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传入瞿骁和瞿望的耳中。

　　邱丽芸也曾是个风情万种的女人，她的声音柔媚，但声嘶力竭时，却是尖锐得不堪入耳的。

　　“瞿骁，我就拿了你点钱怎么了，是我把你生出来的，你就天天给你婶婶家那么多钱，才分我这么一点，说出去人家都笑话我！再说了，要不是你爸当年撞死王家那个短命鬼，一个人跑去死了，我能像今天这样吗？我为什么会去赌？还不是为了还你爸留下的一屁股债！？”

　　瞿骁突然笑了，他回想起那日躺在太平间里的父亲那青白的脸，轻轻挪动了一下手机，语气沉静。

　　“邱丽芸，我以前真是低估你了，我以为你就是喜欢钱，没想到你原来就是个疯子。既然这样，我们现在就把话都说明白了，以后你要钱直接来找我，但我告诉你，除了你的生活费，我一分都不会多给你。”

　　瞿骁听见从通话开始就一直哗哗作响的麻将碰撞声终于停下了，他继续冷笑道：“我也不会再给我婶婶家汇钱，护工我自己找，王家的人以后我自己联系，瞿望现在也就在我这，所以，你也别想着能从他们那扣到一分钱。”

　　“最后我警告你，要是再让我发现你联系我婶婶或者瞿望，生活费你也一分都别想拿到。”

　　说完所有话的那一刻，瞿骁感到无比的放松，但就在他准备挂掉电话的时候，女人歇斯底里的声音再次传了过来。
　　“瞿骁——！你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你就和你爸那个废物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你除了能赚点钱你还会干什么？！瞿骁，你就是个白眼狼，你连你老娘都不想养，我告诉你，老天爷都会看不惯的，你等着吧，你会遭报应的，你不得好死——！”

　　瞿骁是第一次知道，一个母亲是能够这样咒骂自己孩子的。
　　但他还是平静的按断了电话。
　　咒骂也好，漠不关心也罢，他没兴致再和这个顶着自己母亲名号的女人说些什么。毕竟，他心里的母亲，早在当年邱丽芸在他父亲跳楼自杀后，毫不犹豫地抛弃了自己时，就彻底地在他的世界里死去了。

　　他突然想起那晚醉酒后周活水对着自己的胡言乱语，凄厉地笑出了声。

　　这个世界也真是搞笑。
　　有的人生在桃源，便以为老死不相往来已是极致，殊不知身处地狱之人，仍在被恶鬼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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