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铃纪事

　　卢府，嫡子卢小星的别院，屋内熏得暖烘烘软绵绵的榻上，一位脸庞稍显圆润的少年郎正平躺着，一手举着幅书页大小的画像，满脑袋满心思都是那人，正是心思浓重的关键时刻，谁知门外传来急促的“咚咚”敲门声，“二少爷，不好了，城中出大事了！”
　　“我…我日他个仙人板板！”卢小星被吓得坐起，一边手忙脚乱地把画像藏到枕头地下，一边嘴上吼着骂道：“谁？！这都什么时辰了！天大地大有小爷我睡觉的事大？！”
　　“还是舍生忘死楼中的那两个疯道士，闯大祸了！”小厮在心中叫苦不迭，谁不知道这位嫡子的脾气怪，人也任性得没个章法。只能硬着头皮说：“他们二人在舍生忘死楼大放厥词，说…说要让井底之蛙的酆都人长…长见识。”
　　卢小星没好气地斥道：“日你个仙人板板，你丫能不能一口气把话说完，放厥词放的什么厥词，长见识怎么个长法。不说就赶紧滚，小爷我要睡觉。”
　　“二少爷您别急，简而言之，那个长话短说…他俩当着好多牛鼻子老道的面，公开侮辱老君。听说，是老道士骂老君是糟老头，还骂…还骂他误人子弟，双方都快打起来了。是…老爷屋里来信儿，说您作为嫡子，要不要去看看？也好在酆都立些威信起来。”至于疯道士的原话是什么，可不是一言两语能够说清楚，小厮抹抹头上的冷汗，忙捡要紧的报给卢小星。
　　“第二次了，今晚第二次了！”卢小星自是听不懂话中的提点之意，心想倒霉透顶，这种事情还能被打断两次，垂头丧气地摊手坐在床上，只问：“我哥呢？”
　　“啊？大少爷？”小厮想了想说，“大少爷今早出城，去迎今归去阁的人。”
　　“什么阁？”
　　“万盏繁星今归去阁，今年要来酆都招徒弟的，鬼王特别派使嘱咐要好好招待他们。”
　　“呵呵，一个骗子门派，也配得上我哥去迎…”卢小星没好气地嘟囔。
　　“嘘！唉哟，我的小祖宗，这话可不能乱讲。”小厮恨不得隔门堵上他的嘴，“饿死的骆驼比马大，今归去阁的弟子遍布九洲，就算不能修仙，凭着他们老阁主跟鬼王关系好，咱…咱虽然不怕他们，但也不必自找麻烦。”
　　“谁不知道早九十几年前天地的灵气就没了，哼，他们那司徒阁主，还天天想着修仙，想着长生不老，和这两个疯道士也没区别啊。诶？俩道士侮辱老君，这跟让酆都人长见识有什么关系？长长有关疯子的见识啊，哼，活路也给作死了。”
　　小厮见卢小星难得对酆都的正事感兴趣，顺杆爬得飞快，殷勤备至地开口：“二少爷，要不，小的跟你学学？”
　　“学学，学什么？”
　　“学学那老道士是怎么说的。”
　　本来听到卢哲不在，卢小星的心情就跌落大半，耳闻小厮这般投机奉承，他随手掀起枕头一角，垂眼看着画像上那个书卷气极重、文质彬彬的英俊男子，瘪下嘴失落地叹息，这才没精打采地对门外吩咐：“算了，没必要。学得再好玩，小爷我今儿也笑不出来。你去跟我爹回一声，说身体不舒服…不行不行，说身体不舒服，老头就要叫郎中来看我，麻烦死了。”
　　“那…您看怎么回？”小厮拍马屁没拍成，更是惶恐。
　　“就说我夜深不想出门，总不能逼我去吧。再说了，佘渡离应该快到了。他是小爷我的好兄弟，他去和我去没分别。再再说了，眨眼就是开市的时辰，别说疯道士骂老君，就算是摸过老君的屁股，那边也根本不可能打起来。”
　　“为什…
　　“你…我说你是不是傻，主顾们要来了，有银子赚谁还打架啊？吃太饱撑的。找两个人，把门看好，除了我哥和我爹谁都不能来吵我，听到没？”想到自家老爷子，浓眉少年蓦地想起些别的事情，心中突然蹿起一股无名火，气不打一处来，蹭得从床上蹦起来，孩子气一般大声嚷道：“不，我爹也不行！今晚不管老头再说什么，统统不准吵我！让我去酆都树立威信？我哥的威信，就是我的威信。他要真有这心思，不如去挫磨挫磨郑九，还九爷？啊呸，姨娘养大的玩意儿，和我哥一般年龄，这一年，凭什么管酆都铺子的账。”
　　“二少爷，这九…郑小掌事也是给卢家，给老爷，自然也是给您尽力不是？”
　　这话犹如火上浇油，非但没有平息卢小星的怒火，反而让其愈演愈烈：“不需要他，为主家谋事也要懂分寸。将来掌事院肯定是我哥的囊…囊…那词怎么说来着？算了算了，不重要，反正掌事之位是我哥口袋里的东西，郑九有什么资格伸手来要。院子里居然还都在传，过完馈岁大典，老头就要将九洲的铺子也交给他管！九洲遍地，少说也有七八十家，这家到底姓卢还是姓郑啊！日他个仙人…我说的是郑九的仙人，不是我爹，日郑九个仙人板板！”
　　从小厮敲门到现在，卢小星不过短短说了十几句话，便把今归去阁和郑九这两个大人物都骂个遍。可想而知，要不是平日卢哲护着他，要不是他卢家嫡子的身份，只怕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不吝，早就捅出天大的麻烦来，小厮的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一个劲儿劝阻道：“小祖宗！真不能再说了！”
　　唯恐惹祸上身的小厮不机灵，并不知道，二少爷这话也有他的道理，虽然自九十七年前，卢小星的爷爷辈开始，便是掌事、掌制同时辅佐主家老爷，但慎符司掌制一直姓佘，掌事之位却是当今的卢老爷继承家主位的时候，传给郑乾的。难怪，他会理所当然地认为，卢哲可以继承掌事院，在往后的日子辅佐自己。
　　“不想听我说，简单，你滚吧。”浓眉少年叉着腰站在床上，稍显圆润的脸庞骂人时下巴一抖一抖的，“用滚的，不准用走的，要一直滚到宅门口。日他个仙人板板，甭耽误小爷我明早打冬猎！我要给我哥猎只红腹锦鸡回来，也不知道这破天儿下不下雪……”
　　*****
　　嫡子回自己父亲的话，自然一字不漏，甚至更加丰富传神地传回四君子院中。卢听蕉和江德鸥两位长者的棋局已下大半，青在一旁读完来报的飞鹤纸笺，抬眼，担心地打量主子。只见清瘦银发的卢听蕉非但没有生气，而是笑着，将手指捻起的白玉棋子丢回棋盒中，随清脆的一声响，哂笑：“这个不成器的，还能懂得雪地猎锦鸡这种雅趣，也算有几分若兰的模样。”
　　对面，满面富态的江德鸥也笑眯眯地放下棋子，说：“卢老，今晚老朽这黑子的棋势可真是不顺，一直被您老的白子压着走，这眼下就要输惨咯。向您讨个饶，容我今儿好好想想，明晚再下成不成？”
　　“老江啊老江，怕我劳神伤身，那也不能找这种蹩脚借口。这一局，我容你今晚好好想想，明儿就能赢？”卢老嘴上这样调侃，但人微微颔首，青、竹二奴颇有眼色，手脚利落地合抬棋盘撤下，又新添了些热滚滚的参茶来。卢老爷喝口茶，眼睛始终温和地看向对方，以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调侃，“吾儿小星你见过的，德鸥，你能教出江游这样的好孙子，放心将偌大家业隔代交付给他，我羡慕你啊。快帮老主家看看，我摊上小星这种傻儿子，这可如何是好？”
　　“您是老来得子，二少爷年龄小不懂事。”江德鸥做了一辈子的商人，自然是最擅长左右逢源，八面玲珑，想也没想就回答，“郑乾和佘北肯定会好好辅佐，老爷子不必担心，养身子重要。”
　　“他就是扶不起的阿斗，连我们有多少家铺子都说不清楚，说什么七八十家…咳咳…剩下的被他吃了？”
　　江老哈哈笑起来：“儿孙自有儿孙福，就算是扶不起的阿斗，他们三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怼，硬怼总能怼上墙，何况您家二少爷比烂泥可好太多。”
　　“德鸥，你要这样认为，那可是大错特错，烂泥不会说话，都比我这儿子会说话。”此话一出，二位老人皆想起纸笺中绘声绘色描写卢小星高嚷时的滑稽语调，对视一眼，皆不禁叹气摇头，又皆出人意料地很快爽朗地笑出声。亲爹卢听蕉笑得最开心：“我的若兰，一辈子，从未行差踏错过一步，怎么生出这种蠢货？而且不仅主子蠢，主子挑的大随从也蠢，让他滚，当真从抚辰院一路抱着腿滚到宅子门口…哈哈…咳…从今往后，卢家干脆不卖符箓，等一会儿开市，就去石碑空地那摆摊子卖杂耍…哈…破瓷碗朝那一扔，无本的买卖做起来多带劲。”
　　笑到最后，想到亡妻已逝，再没人敢陪他讲这种卢家二公子的笑话，笑容不禁渐渐地凝固，老迈却依然明亮的眸子中，泪光闪过，终而化作一声叹息，“其实…也没劲。”
　　江德鸥也陪老伙计叹一口气，注视着他，安慰他道：“凭今晚所闻，老朽倒觉得，小星少爷不似传闻中的不谙世事。他一连说对几件事情，颇随您和夫人，是位极聪慧的孩子。”
　　“哦？”
　　“其一，佘渡离是快要到舍生忘死了，小掌制戌时中骑马出门，先去凤羽春苑，再折回古石碑，算算时辰确实如此。其二，着小厮去抚辰院报信之前，卢老您不也说吗？今儿，俩道士就算闹得再热闹，鬼市一开，诸人散去，肯定打不起来。您和少爷父子同心，说出来的话都一模一样。”
　　“父子同心，好啊，这四个字好。”卢听蕉露出浅浅的笑意，一手指着江德鸥，“老江，我算是知道，你为何能娶大大小小十八个媳妇，江家后院却一点火星子都不见。巧舌如簧，是张会哄人的好嘴。”
　　“卢老，这种话怎好乱说，十八位妻妾不假，但老朽可只有夫人一位正妻。我与她搀扶相伴，相敬如宾，磕磕碰碰也走到如今的耳顺之年。”江德鸥想起夫人，眼睛笑得柔和眯起，“怎么能说是‘大大小小’，明明是大小小小小…夫人最大，比我都大。”
　　江德鸥这一连串‘小’字，逗得卢听蕉前仰后合，好半晌，喝口茶后才继而说回正事：“你刚刚说其一、其二，这两点我原也想到了，可还有其三？”
　　“自然。其三就是，小星少爷说得没错，那两位道士，确确实实让我们长了不少关于疯子的见识。就算是四五十年前的疯修者，以老君为尊，也万万不敢说出…说…”
　　竹、青二奴侍奉在旁，见主家心情转好不少，两位鹰钩鼻的中年双生子，默契地对视一眼，同时开口：“主子，江老，不如让奴才们再学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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